漠北的夏末,暑氣如同強弩之末,依舊蒸騰著戈壁灘上的礫石,但早晚的涼風已挾裹著初秋的蕭瑟,卷起營帳角落的塵土,帶來遠方雪山的寒意。
季節的更迭,如同此刻軍營上空彌漫的緊張氣氛,預示著某種難以逆轉的變遷。
鐵木爾端坐在主帳那張鋪著完整雪豹皮的矮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銀杯冰涼的杯壁。
帳簾被猛地掀開,帶進一股干燥的風沙和一個渾身裹著仆仆風塵的探子。
那人單膝跪地,聲音因長途奔襲和極度緊張而嘶啞:「主人!唐軍前鋒,高仙芝部,已抵敦煌!……更有探得確切消息,其部似無停駐之意,正厲兵秣馬,有繼續西進之勢!」
「西進?」鐵木爾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太多波瀾,但恰在帳內的幾名親衛們感覺空氣瞬間凝固了幾分。
敦煌,是進入西域的門戶。高仙芝越過此地西進,目標不言而喻——劍指西域諸部,直逼他們這些盤踞在絲綢之路咽喉要道的勢力。
鐵木爾一直以為,大唐自皇帝西逃后便一蹶不振,他聽聞如今的大唐早已內憂外患、國庫空虛、又少良將,對西域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不到……
鐵木爾的目光投向帳壁上懸掛的粗糙羊皮地圖。
「傳令下去,」鐵木爾的聲音斬釘截鐵,打破了帳內令人窒息的沉默,「全營進入最高戰備!馬匹喂足精料,刀劍磨利,箭矢備齊。斥候隊撒出去,范圍擴大一倍,我要知道唐軍每日推進的速度、營寨位置、兵力配置,任何風吹草動,即刻回報!懈怠者,斬!」
「是!」探子和親衛齊聲應諾,聲音里透著即將面臨大戰的凜然。
命令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在整個軍營炸開。平靜被徹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金屬碰撞的鏗鏘、戰馬不安的嘶鳴、軍官急促的呼喝。緊張的氣氛像無形的巨石,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夏末的燥熱似乎也被這肅殺之氣驅散,空氣里只剩下鐵與火的預兆。
就在全營緊鑼密鼓備戰之際,烏紇的營帳內,氣氛卻帶著另一種壓抑。
他受鐵木爾的命令,召集了麾下所有資深的小隊長,商討應對即將來襲的唐軍之策。
氈帳中央鋪開了一張更為詳細的作戰區域地圖,上面用炭塊和石子標注著山川河流與可能的進軍路線。
帳簾厚重,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隔絕了帳外那個單薄卻挺直的身影——阿伊莎。
她穿著與其他小隊長別無二致的皮質軟甲,腰間佩著彎刀,這是鐵木爾親自下令擢升她為小隊長后配發的。一頭被迫留起的長發用一根銀簪子緊緊地別在腦后。
然而,她此刻的身份不是與會者,而是被刻意安排在帳門外,充當一個沉默的守衛。
烏紇的理由冠冕堂皇:「新晉隊長,資歷尚淺,先熟悉軍務,會議內容,稍后傳達。」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是烏紇對鐵木爾任命一個女子、尤其是他身邊的一個女奴的強烈不滿和公開羞辱。他用這種方式,無聲地向鐵木爾表達著他的抗議:他不認可這個任命,更拒絕讓她參與核心決策。
帳內的討論聲隱約透出。
「……高仙芝?哼,怕他作甚!」一個粗獷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屑,「大唐這些年元氣大傷,國庫空虛,邊軍疲敝。他們勞師遠征,跑到這戈壁灘上,能有多大能耐?依我看,多半是虛張聲勢,嚇唬那些小部落罷了!等他們真到了下陽關,看到我們嚴陣以待,說不定自己就先腳底抹油了!」說話的是掌管騎兵沖鋒隊的隊長巴圖,性格急躁,崇尚正面碾壓。
「蠢貨!」烏紇的厲喝如同鞭子抽在空氣中,打斷了巴圖的臆想。他鷹隼般的目光掃過眾人,帶著冰冷的壓迫感,「當年他率一萬兵馬平定小勃律國,連吐蕃都難救援!這次他領三萬大軍卷土重來,豈是兒戲?要是有誰再說這種話,動搖軍心,軍法處置!」巴圖臉色漲紅,悻悻地低下頭。
帳內陷入一陣短暫的沉寂。當年小勃律國被平,震驚了附近幾十個部族,大家紛紛向唐稱臣。就連吐蕃也消停了好一陣子。和小勃律國比起來,他們這兩三千人壓根都不算什么。
難道此番他們就只有投降或被剿滅的下場了?
另一個較為沉穩的聲音響起,是負責步卒陣型的隊長霍加:「將軍息怒。巴圖兄弟雖急躁,但唐軍遠來疲憊也是事實。下陽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依我之見,我們當以逸待勞。待唐軍逼近關下,立足未穩之際,派出精銳的小股騎兵,日夜不停地襲擾其糧道、襲殺其斥候、驚擾其營寨。不求決戰,只求疲敵、拖延時間。同時,火速派人向哥瀚領主求援!哥瀚的騎兵驍勇,只要他們能及時趕到,與我們合兵一處,憑下陽關天險,內外夾擊,必能重創唐軍!」
這個計劃聽起來很是穩妥,得到了幾位隊長的低聲附和。
烏紇的手指在地圖上下陽關的位置重重敲了敲,眉頭緊鎖:「你的計策前半段可行,襲擾疲敵,確是良方。但后半段……」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陰霾,「你把全營的性命,都押在哥瀚那個老狐貍肯不肯出兵上了!他若按兵不動,坐山觀虎斗,想等我們和唐軍拼個兩敗俱傷再出來收拾殘局呢?或者,他干脆被唐廷收買,反過來捅我們一刀呢?到那時,我們孤軍困守關隘,前有強敵,后無援兵,糧草斷絕,便是甕中之鱉,死路一條!」
烏紇的分析如同一盆冷水,澆熄了眾人心中剛剛燃起的希望。
阿伊莎站在門外,人雖在外,但帳內每一句爭論都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烏紇的排斥如此赤裸,但她心中倒并無多少委屈。她自知鐵木爾的提拔是一把雙刃劍,既給了她身份,也將她推向了風口浪尖,成為烏紇與鐵木爾角力的棋子。這身份帶來的尷尬,她只能獨自承受。
這時,烏紇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斷:「襲擾,要做!哥瀚,也要求!但絕不能把寶全押在他身上!我們還需要一只『眼睛』,一只安插在唐軍內部的『眼睛』!」
他俯身,手指在地圖上劃過一道弧線,最終重重地點在代表唐軍營盤的位置:「派一個最機敏、最不起眼、最好能懂些漢話的人,想辦法混入唐軍。他的任務,不是刺殺,不是破壞,而是『看』和『聽』!我要知道唐軍主將的意圖,他們糧草囤積何處,兵力如何分布,何時打算攻關,軍中士氣如何,將領之間有無齟齬……更重要的是,」烏紇的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必要的時候要在唐軍內部散布消息,就說哥瀚領主已經集結重兵,準備趁唐軍與我們交戰疲憊之際,從側翼突襲,一舉殲滅他們!讓他們疑神疑鬼,內部生亂!」
他頓了頓,手指向西移動:「同時,我們的主營,不能死守下陽關。一旦襲擾開始,謠言散出,主力立刻拔營,秘密向西遷移,進入鷹愁澗后面的備用營地。那里更隱蔽,地形更復雜。讓唐軍撲個空,讓他們搞不清我們的主力動向!我們在暗,他們在明,進可攻,退可守,主動權才能掌握在我們手里!」
這個計劃大膽而縝密,包含了疲敵、離間、示弱、轉移、情報搜集等多重手段,顯示出烏紇作為宿將的老辣。帳內的隊長們精神一振,低聲議論起來,都覺得此計可行。
作戰計劃很快被整理成文,呈送到了鐵木爾的主帳。鐵木爾仔細地聽著親衛的匯報,手指在烏紇那份計劃上緩緩劃過,目光深沉。
「計劃…尚可。」鐵木爾最終開口,語氣平淡,聽不出褒貶,「襲擾、西遷、求援哥瀚,照此執行。至于安插暗樁一事……」他停頓了一下。
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同意烏紇安排的人選,或者指定一個經驗豐富的斥候老手。
鐵木爾的目光,卻緩緩抬起,越過帳中眾人,仿佛穿透了氈壁,落在了那個被排斥在會議之外的纖細身影上。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道驚雷在眾人心中炸響:
「暗樁人選,由我親自指派。阿伊莎。」
「什么?!」侍立在一旁的科克泰失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帳內其他幾個心腹也面面相覷,震驚莫名。
鐵木爾無視了屬下的驚愕,語氣不容置疑:「她的身份,她的經歷,她的『不起眼』,就是最好的掩護。一個『流落』的胡女,比一個精壯的斥候,更容易混入唐軍收容流民或仆役的隊伍。此事,即刻秘密執行。記住,她的任務只是『眼睛』和『嘴巴』,不是『刀』!非到萬不得已,不得暴露,更不得擅自行動。她的情報,直接報于我。」
「主人!這……烏紇將軍那邊……」科克泰試圖提醒其中的關竅。
「不必讓他知曉人選。」鐵木爾打斷他,眼神銳利如刀,「此事乃最高機密。執行命令!」
鐵木爾的命令如同最迅疾的鷹隼,被最忠誠的親信以最隱秘的方式執行。
阿伊莎幾乎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悄然帶離了營地,連同簡單的行囊和必要的偽裝物品,在一小隊精銳的護送下,趁著夜色,向東南方向的敦煌潛行而去。
整個過程快如鬼魅,烏紇及其親信完全被蒙在鼓里。
當消息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來,如同點燃了積蓄已久的火藥桶。
烏紇是在次日清晨得知此事的。他正對著地圖推演陣型,一名心腹隊長沖進來,臉色煞白地報告了阿伊莎被鐵木爾秘密派往唐軍充當暗樁的消息。
「砰!」
烏紇手中的炭筆被他硬生生捏斷!他猛地轉身,雙眼瞬間布滿血絲,如同被激怒的狂獅,胸膛劇烈起伏,壓抑的怒火幾乎要沖破頭頂。
鐵木爾!他竟敢!不僅否決了他對阿伊莎的排斥,更以如此極端、如此羞辱的方式——繞過他這個直接統帥,將他麾下(至少名義上)的軍官,派去執行最危險的任務!
這不僅僅是越權,這是對他權威最徹底的蔑視和踐踏!
那個他一直視作低賤女奴的女子,竟被賦予如此重任,這簡直是在他臉上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鐵木爾——!」一聲壓抑到極致、卻蘊含著滔天怒火的低吼從烏紇喉嚨深處迸出。
他像一陣黑色的旋風,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直撲鐵木爾的主帳。守衛試圖阻攔,被他狂暴地一把推開。
鐵木爾似乎早有預料,正端坐在矮榻上,精心細致地用一塊軟布擦拭著一把鑲嵌寶石的匕首,連眼皮都未抬一下。
「你什么意思?!」烏紇沖到矮幾前,怒視著鐵木爾,「阿伊莎!你把她派去當暗樁?!還瞞著我?!」
鐵木爾終于抬眼,目光平靜無波,仿佛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我派誰去執行任務,需要事先向你報備嗎,烏紇?」他的聲音依舊溫沉,卻比冰錐更冷。
「她是我隊里的人!是我的兵!」烏紇咆哮道,唾沫幾乎濺到鐵木爾臉上,「就算她是條狗,要放出去咬人,也得我這個主人點頭!你越過我直接下令,置我于何地?
還有,她一個女人,毫無經驗,你讓她去做暗樁?你是讓她去送死,還是想讓整個計劃因為她暴露而徹底失敗?!鐵木爾,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放肆!」鐵木爾猛地將匕首拍在矮幾上,發出一聲脆響。他站起身,雖然身高不及烏紇魁梧,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嚴和此刻眼中驟然迸射的寒光,讓狂暴的烏紇也下意識地窒了一瞬。
「注意你的身份!烏紇!」鐵木爾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錘砸落,「這里是軍營!我是這里唯一的主人!我任命她為隊長,她就是我的軍官,我有權直接調動任何軍官執行任何任務!至于她的能力……」鐵木爾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嘲諷,「我比你更清楚她的價值。她比你手下那些只會喊打喊殺的莽夫,更適合當『眼睛』!她的命,她的任務,自有我來負責,輪不到你操心!」
「價值?負責?」烏紇怒極反笑,笑聲中充滿了怨毒和悲憤,「她的價值就是讓你用來羞辱我?!鐵木爾,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用她來證明什么?證明我錯了?證明你可以隨意擺布我的人?你這是在玩火!你會毀了一切!」
「毀了一切的是你的狂妄和狹隘!」鐵木爾毫不退讓,眼神銳利如鷹隼,直刺烏紇心底,「你排斥她,打壓她,僅僅因為她是個女人,僅僅因為我對她的任命讓你覺得丟了面子!你忘了我們即將面對的是什么?是高仙芝!大敵當前,你還在計較這些可笑的意氣之爭!你的格局,你的心胸,配不上你現在的地位!」
「你——!」烏紇被徹底激怒,理智的弦瞬間崩斷。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或者想揮向眼前這個他名義上的主人。
帳內空氣凝固,殺機彌漫,親衛們的手都按在了刀柄上,緊張地盯著烏紇。
鐵木爾卻毫無懼色,只是冷冷地看著他,那眼神仿佛在看著一個即將失控的野獸,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和決絕。
兩人如同兩頭抵角的公牛,在狹小的空間里對峙,沉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怒火、猜忌、被冒犯的尊嚴、對權力的爭奪……所有積壓的嫌隙,在這一刻被「阿伊莎」這個導火索引爆,化為無法調和的裂痕。
最終,烏紇那抬起的手,終究沒有落下。他狠狠地瞪著鐵木爾,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恨意和冰冷,仿佛要將對方的身影刻入骨髓。
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好!好得很!鐵木爾!你最好祈禱你那顆『好棋子』別變成死棋,也別把我們都拖進地獄!否則……」他沒有說完,但那未盡的話語比任何詛咒都更令人膽寒。
他猛地轉身,厚重的帳簾被他甩得如同風中狂舞的旗幟,發出「啪」的一聲巨響。
他大步離去,背影決絕而憤怒,每一步都踏碎了兩人之間最后一絲表面上的和諧。
鐵木爾站在原地,看著猶自晃動的帳簾,臉色陰沉如水。
他緩緩坐回矮榻,拿起那把匕首,指腹輕輕摩挲著冰冷的刃口。
營帳內只剩下火盆里木炭燃燒的噼啪聲,以及無聲彌漫的、比秋意更寒徹骨髓的裂痕。
而在千里之外,風沙彌漫的戈壁路上,阿伊莎裹緊了粗陋的斗篷,回望了一眼早已消失在視線盡頭的營地方向,眼神復雜難明。
她不知道帳內那場因她而起的風暴,只知道前路是未知的唐營,是比刀劍更危險的謊言與人心。
夏末的烈日灼烤著大地,她卻感到一絲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上。
她深吸一口氣,將一切雜念壓下,轉身,融入了滾滾東去的人流與煙塵之中。
她的任務,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