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以西的戈壁,白日里蒸騰的熱浪在入夜后迅速褪去,只留下刺骨的寒涼和呼嘯的狂風。
唐軍前鋒的營盤扎在一片相對避風的洼地,篝火在風沙中明滅不定,映照著營中一張張疲憊而緊張的面孔。
高仙芝部正穩步西進,劍鋒直指下陽關,而隨軍遷徙的,除了輜重糧秣,還有越來越多渴望皈依大唐的西域流民。
虞侯陳平此刻正焦頭爛額。他剛剛接手了一批新近歸附的流民,約莫三十來人,男女老少皆有,大多帶有明顯的西域胡族血統——深目高鼻,發色棕褐。
這本是彰顯大唐感召力的好事,但王校尉的叮囑言猶在耳:「陳虞侯,這些人,安置可以,但務必小心!高帥有令,凡新附之胡,一律不得近核心軍務,不得掌兵刃,不得接觸糧秣重地!尤其要提防其中混有敵軍的暗樁!若有差池,你我項上人頭不保!」
這命令像一道無形的枷鎖,鎖死了陳平的安排空間。
思來想去,他只能將這些流民分派去做最基礎、最繁重、也最遠離機密的苦役:劈柴燒火、鍘草喂馬、漿洗修補、以及……照顧傷兵營里的病患。
起初幾日尚可。劈柴喂馬漿洗,雖是苦力,但無需直面血腥與生死,流民們都默默承受了。
然而,傷兵營卻成了「修羅場」。
濃重的血腥味、化膿傷口散發出的惡臭、傷兵因劇痛和絕望而發出的呻吟咒罵、以及那些觸目驚心的斷肢殘軀……這一切,對于許多本就因戰亂而身心受創的流民來說,無異于酷刑重現。
恐懼和生理上的不適讓他們面色慘白,手腳發軟,遠遠躲開那些哀嚎的士兵,任憑隨隊醫官和陳平如何催促,也不敢上前。
「廢物!都是廢物!」一個斷腿的老兵脾氣暴躁,將藥碗狠狠摔在試圖靠近卻瑟瑟發抖的少年腳邊,「滾!老子不用你們這些胡崽子伺候!看著就晦氣!」
少年雖不接漢語,但還是被老兵的呵斥嚇得跌倒在地,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其他流民更是噤若寒蟬,縮在營帳角落。
陳平聞訊趕來,看著一片狼藉和畏縮不前的流民,一股邪火直沖腦門。
他按捺住拔刀的沖動,厲聲喝道:「軍令如山!讓你們做什么就做什么!照顧傷患,天經地義!誰再敢推諉懈怠,視同違抗軍令,軍法處置!」
「軍法?」一個滿臉風霜的中年胡人壯著膽子站出來,聲音里滿是屈辱,「虞侯大人!我們背井離鄉,一心歸順天朝,求得是庇護,是活路!不是來做奴隸的!這些活計,和我們在部落里被奴役時有何分別?」他說不下去,眼中是深切的悲憤。
「對!我們不是奴隸!」
「放我們走吧!」
「這唐營,不待也罷!」
流民們壓抑的情緒被點燃,七嘴八舌地抗議起來,聲音混雜著悲愴與絕望。
陳平臉色鐵青。軍法?他當然可以拿軍法壓人,甚至殺一儆百。
但王校尉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不能傷了歸順者的心,更不能放走可能的暗探!真動了軍法,萬一激起嘩變,或者坐實了唐軍苛待歸附者的傳言,他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兩難的境地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陳平的神經。最終,他咬咬牙,決定硬著頭皮去向王守安請示:要么放人!要么他不干了!這燙手山芋,他接不住了!
王校尉的答復冰冷而堅決:「糊涂!放?往哪放?放出去讓他們宣揚我大唐苛待歸附者?還是放虎歸山,讓那些敵軍知道我軍虛實?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安撫也好,威嚇也罷,人,必須穩住!活,必須干好!出了岔子,唯你是問!」
陳平失魂落魄地回到流民營地,看著那些或麻木、或憤怒、或恐懼的面孔,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竄到頭頂。
安撫?威嚇?他都試過了,毫無用處。難道真要撕破臉皮,用刀兵相向?那他們這些天兵與流民口中那些蠻族之流又有何異?
就在絕望如同夜色般濃重地籠罩下來時,一個身影從流民中走了出來。
她穿著和其他流民一樣的粗布衣裳,臉上蒙著擋沙的面巾,只露出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
「虞侯大人,」女孩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營地的嘈雜,「可否讓我試試?」
陳平一愣,狐疑地看著她:「你?你能如何?」
「我去勸勸大家。」女孩的目光掃過那些不安的流民同胞,「但,也請虞侯答應我一件事。」
「何事?」
「不要再像對待奴隸那樣對待我們。」女孩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用鞭子和刀劍,只能換來恐懼和怨恨,換不來真心歸順。我們需要的是被當作『人』對待,哪怕只是最低微的『人』。」
陳平看著她那雙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沒有乞求,只有平靜的堅持。
他想起這些日子,這個女孩總是默默完成最臟最累的活,從不抱怨,甚至在傷兵營里,她也比旁人顯得鎮定許多。
一絲微弱的希望升起,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好!只要他們肯干活,不鬧事,我陳平保證,不會再有人無故呵斥打罵!」
女孩微微頷首,轉身走向流民。她沒有高聲疾呼,而是走到人群中間,用他們熟悉的語言,低緩而清晰地開口:
「我知道大家害怕什么,我也怕。沒有人天生愿意面對這些。」她的話引起了共鳴,許多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但請大家想想,我們為何來到這里?是因為在故土實在活不下去了!有人霸占我們的土地、搶奪我們的錢財、帶走我們的親人!我們逃出來,是相信大唐能給我們一方庇護之地!」女孩的聲音帶著沉痛,也帶著力量,「唐軍接納了我們,給了我們一口飯吃,一片遮頭的帳篷。這是恩情,但也是交易。他們提供庇護,我們,也需要付出勞動來回報這份庇護。」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我們今天幫他們一把,也許明天,他們就能多一分力氣保護更多人,包括我們!」
「至于那些粗暴的言語,」女孩看向陳平,不再言語。
陳平立刻挺直了腰板,大聲道:「本虞侯保證,不會再發生!雅格林姑娘已與本官說定!」
女孩收回目光,繼續說道:「我已向虞侯請命,自愿去照顧傷兵營的病患。我不會輪換到其他更輕松的崗位,直到大家適應,或者找到更合適的辦法。」她的聲音斬釘截鐵,「我不是為了逞英雄,只是想告訴大家,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為了我們能有活下去的地方,為了我們不會再次像牲口一樣被驅趕、屠殺,這點苦,這點怕,我們必須克服!從我開始!」
說完,她不再看眾人,徑直走向傷兵營。營地里一片寂靜。
流民們看著女孩那單薄卻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傷兵營的簾幕之后,又看看面色復雜的陳平。憤怒和恐懼在沉默中慢慢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情緒——羞愧、動搖,還有一絲被點燃的微光。
一個、兩個……流民們默默地拿起工具,走向各自的崗位。劈柴聲重新響起,喂馬的草料被倒入槽中,漿洗的木槌也敲打起來。雖然動作依舊有些僵硬,眼神中仍有殘留的畏懼,但沒有人再公開抗拒。
陳平長長舒了一口氣,看著傷兵營的方向,眼神復雜。
那晚,陳平將雅格林如何挺身而出、曉以大義、以身作則化解危機的經過,詳細稟報給了王守安,并著重強調了此女的膽識與擔當。
「這個雅格林,就是那個看上去長得有幾分像漢人的姑娘吧。」
王守安若有所思。一路收容的流民中,此女確屬拔萃,不僅容止有度,更難得通曉漢話,故令他印象頗深。
「她父親也是漢人,還是安西都護府舊部。」
「是嗎?」
未料竟是袍澤遺孤,王守安心下頓生幾分親近照拂之念,
「那她怎么?」
陳平扼腕嘆息,將雅格林家人如何慘死于吐蕃兵刃之下,她如何險遭凌辱,后又被掠入突厥營中為奴,最終如何趁亂脫身的往事,扼要道來。
「難得歷經如此劫波,仍能明理通達,隱忍持重,」王守安神色肅然,「此女,亦是我大唐的女兒。你日后……須多加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