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的白熾燈像塊凍硬的冰,死死壓在趙立東光禿禿的天靈蓋上。他佝僂著背,手腕與審訊椅鐵架碰撞的哐當聲已經停了半小時,只剩下指節摳抓椅面的沙沙聲,像只困在鐵皮罐里的耗子。
“趙立東,”歐陽振飛把保溫杯往桌上一頓,枸杞在琥珀色的水里翻了個跟頭,“王建軍死前最后一個電話,是打給你的吧?”
嫌疑人喉結猛地滾了一下,渾濁的眼珠往斜上方瞟,似乎想從天花板的霉斑里找到答案。三天前特警踹開出租屋門時,他正把一沓皺巴巴的鈔票塞進墻縫,現在那沓錢就放在證物袋里,擺在兩人中間的桌上,邊角還沾著墻灰。
“我……我就是個開貨車的?!壁w立東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跟王哥……就是普通朋友?!?/p>
“普通朋友會在電話里說‘碼頭那批貨分成不對’?”歐陽振飛把通話記錄復印件推過去,熒光筆標紅的“碼頭”“分成”兩個詞像兩道血痕,“上周三晚上十點十七分,通話時長四分十二秒。你倆到底在分什么?”
鐵架床突然發出刺耳的吱呀聲,趙立東猛地繃直脊背,又像被抽走骨頭似的癱下去。審訊室外的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實習生小林抱著個證物箱沖進來,透明收納袋里的硬殼筆記本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歐隊!技術科剛從趙立東出租屋床板夾層里找到的!”小林的聲音發顫,“加密的,但是封皮內側有這個——”
歐陽振飛抓起筆記本,深棕色封皮磨出了毛邊,翻開內側,鉛筆寫的“虎”字被反復涂抹,最后一筆劃破了紙頁。他忽然想起王建軍尸檢照片里,死者攥緊的右手里,指甲縫里嵌著半片棕色皮革,紋理跟這筆記本封皮一模一樣。
“這是什么?”他把筆記本拍在趙立東面前,金屬搭扣撞擊桌面的脆響讓嫌疑人渾身一顫。
趙立東的瞳孔驟然縮成針尖,呼吸聲變得像破舊風箱。他突然扯著嗓子喊起來:“我不知道!這不是我的!是栽贓!”唾沫星子濺在證物袋上,暈開一小片白霧。
歐陽振飛沒再追問,只是用指腹摩挲著筆記本封面的壓紋。皮革表面有塊月牙形的磨損,跟王建軍指甲縫里的皮革殘片形狀完全吻合。他朝小林使了個眼色,起身時后腰撞到桌角,疼得他齜牙咧嘴——這把老骨頭跟著自己追了十年案子,早就該大修了。
解剖室的冷氣裹著福爾馬林的味道,往人骨髓里鉆。朱雪摘下口罩,鏡片上的白霧還沒散去,就看見歐陽振飛倚在門框上,制服第二顆紐扣松了線,在白大褂攢動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扎眼。
“尸檢有新發現?”他揉了揉眉心,指腹把黑眼圈按得更深了。
朱雪掀開白布的動作輕得像嘆氣,王建軍的尸體在無影燈下泛著青灰色。她拿起鑷子撥開死者卷曲的胸毛,第三根肋骨下方有片淡褐色的皮膚,邊緣模糊得像水墨畫。
“胃容物檢測出秋水仙堿,但劑量不足以致命?!彼穆曇羝椒€得像手術刀劃過皮膚,“更奇怪的是肝組織切片,有慢性中毒跡象,至少持續了三個月?!?/p>
歐陽振飛湊近看,鑷子尖挑起的組織樣本在燈光下呈半透明狀。他忽然想起王建軍老婆說過,死者近半年總喊腰疼,半夜盜汗,還以為是開貨車久坐落下的毛病。
“慢性中毒?”他的指節在解剖臺邊緣磕出輕響,“也就是說,有人早就想殺他?”
朱雪沒回答,轉身打開冷藏柜。玻璃門內,十幾個標本瓶在藍光里沉浮,她抽出標著“王建軍血液樣本”的試管,標簽上的字跡被冷凝水洇得發藍。“秋水仙堿常見于痛風藥,但死者沒有痛風病史。更關鍵的是,這種生物堿在體內代謝極快,若不是長期微量攝入,根本檢測不出來?!?/p>
走廊盡頭的打印機突然啟動,沙沙聲在寂靜的解剖室里格外清晰。歐陽振飛望著王建軍凹陷的眼窩,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暴雨夜,自己蹲在車禍現場,看著肇事司機的尸體被抬走時,也是這樣空洞的眼神。
“歐隊!”小林的呼喊撞碎了短暫的沉默,實習生手里的筆記本已經解開密碼,屏幕上的表格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技術科破解了!這根本不是普通賬本!”
趙立東的出租屋在老城區深處,樓道里彌漫著尿騷和爛菜混合的酸腐味。歐陽振飛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往上走,每一步都能帶起一陣灰霧,在從窗戶斜射進來的光柱里翻滾。
302室的防盜門還保持著被踹開的模樣,門框裂成蛛網形狀。技術科的人正在給床板拍照,紫外線燈照出的熒光指紋像撒了把碎星。歐陽振飛蹲下身,小林找到筆記本的床板夾層還敞著,邊緣被磨得發亮,顯然是經常開合。
“這地方租了多久?”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蹭了蹭夾層內側,摸到層光滑的包漿。
“三年零七個月?!鄙鐓^民警翻著登記本,圓珠筆在紙頁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房東說趙立東每月準時交租,從不拖欠,但很少見他帶外人來。”
床底下突然傳來金屬碰撞聲,實習生小張從一堆雜物里拖出個鐵皮箱,鎖孔上掛著把黃銅小鎖,已經銹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歐陽振飛接過箱子晃了晃,里面傳來紙張翻動的窸窣聲。
“歐隊你看!”小張突然指向箱底,那里刻著個歪歪扭扭的“虎”字,筆畫里還嵌著暗紅色的銹跡,“跟筆記本封皮上的一樣!”
開箱的瞬間揚起一陣灰,歐陽振飛趕緊捂住口鼻。箱子里除了幾本舊雜志,還有個黑色塑料袋,解開三層結后,露出捆用橡皮筋扎著的貨運單。最上面那張印著“海星碼頭”字樣,收貨欄寫著“王”,發貨欄是個模糊的印章,只能辨認出“虎”字的下半部分。
“海星碼頭?!睔W陽振飛的指尖在“冷藏貨柜”幾個字上停頓,“王建軍的貨車登記信息顯示,他每周三都要去這個碼頭拉貨。”
小張突然指著貨運單角落,那里用鉛筆寫著串數字:“15:00,三號閘口,冰鮮。”字跡跟筆記本封皮內側的“虎”字如出一轍。
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尖銳,歐陽振飛望著遠處塔吊林立的港口方向,陽光在玻璃幕墻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想起王建軍老婆說過,丈夫最近總在深夜驚醒,說夢見滿車的冰化成血水,順著貨車底板往下滴。
加密賬本攤在警局會議室的長桌上,攤開的頁面占了半張桌子。歐陽振飛用紅筆在“虎哥”的名字上畫了個圈,這個名字在賬本里出現了三十七次,每次后面都跟著不同的貨物品名:凍肉、電子元件、紅酒……最近一筆記錄停留在王建軍死前三天,寫著“退出”兩個字,后面畫了個鮮紅的叉。
“趙立東的貨車GPS顯示,他近半年來頻繁往返海星碼頭和城郊冷庫。”小林把打印出來的軌跡圖鋪滿桌面,紅色路線像條扭曲的蛇,“而且每次停留時間都在兩小時左右,遠超正常裝卸貨時間?!?/p>
法醫科的報告突然被傳過來,朱雪用紅筆標注的秋水仙堿來源分析格外醒目:“常見于未經檢疫的進口海鮮保鮮劑中?!睔W陽振飛的指尖在“海鮮”兩個字上重重一點,賬本里最近三個月的記錄里,“冰鮮”出現的頻率顯著增加。
“王建軍想退出,所以被滅口?”老刑警老李敲著桌面,搪瓷杯里的濃茶晃出褐色的漣漪,“但趙立東為什么要藏這本賬?他只是個司機,按理說沒必要蹚這渾水?!?/p>
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卷著飄過,在玻璃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歐陽振飛想起審訊室里趙立東突然崩潰的樣子,嫌疑人當時嘶吼著“我有老婆孩子”,眼里的恐懼不似作偽。
“這本賬是催命符,也是保護傘。”他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會議室里格外清晰,“對趙立東來說,藏著它或許能保命——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
技術科突然傳來消息,賬本里的加密文件除了貨運記錄,還有幾段錄音。當王建軍的聲音從音響里鉆出來時,會議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虎哥,這批貨不對勁。”王建軍的聲音帶著酒后的沙啞,背景里有海浪拍岸的聲響,“上周那箱凍蝦里,我看見冰碴里混著白色粉末?!?/p>
另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帶著煙草灼燒的質感:“不該問的別問。你只需要記住,每月五號去老地方領錢。”
“我不干了!”王建軍的聲音突然拔高,“我兒子明年要高考,我不想出事……”
錄音戛然而止,留下電流的滋滋聲。歐陽振飛按下暫停鍵,指腹在“老地方”三個字上反復摩挲。他忽然想起趙立東墻縫里的那沓鈔票,號碼都是連號的新鈔,邊緣還印著模糊的紅色印章。
“查海星碼頭三號閘口的監控?!彼酒鹕頃r帶倒了椅子,金屬碰撞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重點查每周三下午三點,給王建軍和趙立東卸貨的人?!?/p>
海星碼頭的吊臂在暮色中像沉默的巨人,巨大的陰影投在布滿油污的地面上。歐陽振飛站在三號閘口,咸腥的海風卷著柴油味撲過來,把他的警服吹得獵獵作響。
監控室的硬盤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管理員調出上個月的錄像,畫面里的王建軍穿著藍色工裝,正往貨車上裝泡沫箱。他動作遲緩,時不時扶著腰喘氣,跟監控里那個總罵罵咧咧的壯漢判若兩人。
“這里的冷庫歸‘宏業貨運’管。”管理員抽著煙,煙霧在監控屏幕上繚繞,“老板姓胡,道上都叫他虎哥?!?/p>
畫面突然跳到王建軍死前三天,趙立東的貨車停在閘口,一個穿黑色夾克的男人正往駕駛座塞信封。男人轉身時,監控剛好拍到他脖頸處的老虎紋身,在路燈下泛著青黑。
“這人叫阿彪,是虎哥的頭號打手?!崩侠钔蝗婚_口,他盯著屏幕的眼睛里布滿血絲,“五年前走私案的關鍵證人,就是在出庭前被他打斷了腿。”
歐陽振飛放大畫面,阿彪塞信封的動作很快,但監控還是捕捉到趙立東接信時顫抖的手。貨車發動時,王建軍的車剛好從對面駛來,兩車交匯的瞬間,王建軍從車窗里扔出個東西,落在趙立東的駕駛室頂上。
“暫停!”歐陽振飛猛地拍桌,畫面定格在那個拋物線頂點,“把這里放大二十倍!”
像素塊組成的模糊圖像里,白色的信封在空中翻滾。技術科的人連夜處理畫面,直到凌晨才辨認出信封上的字跡——是王建軍的筆跡,寫著“證據”兩個字。
趙立東在審訊室里再次崩潰時,窗外已經泛起魚肚白。歐陽振飛把處理好的監控截圖推過去,嫌疑人的瞳孔驟然收縮,像被強光刺中。
“王建軍把什么證據給了你?”歐陽振飛的聲音帶著徹夜未眠的沙啞,“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會出事?”
鐵架床又開始吱呀作響,趙立東突然用頭撞向桌面,悶響在空曠的審訊室里回蕩。“我說!我說!”他的額頭滲出血珠,混著眼淚往下淌,“那信封里是張照片……王哥說要是他出事,就把這照片交給警察?!?/p>
“照片呢?”
“在……在我家魚缸底下?!壁w立東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像怕被什么聽見,“王哥說那是虎哥走私的實錘,能把他們全送進去?!?/p>
警車在清晨的街道上疾馳,梧桐葉上的露水被風卷起來,打在車窗上劃出細密的水痕。趙立東的家在城郊的廉租房小區,陽臺上晾曬的校服還在滴水,顯然是剛洗過。
女主人抱著孩子坐在沙發上,看見警察時突然抱緊孩子,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魚缸里的金魚在渾濁的水里游動,老李戴著手套的手伸進去,從缸底摸出個密封袋,照片被水泡得有些發皺,但圖像依然清晰——
碼頭倉庫的陰影里,十幾個泡沫箱堆疊在一起,阿彪正指揮工人往箱里倒白色粉末,而站在陰影深處的男人,側臉輪廓在路燈下格外清晰,脖頸處露出的老虎紋身猙獰可怖。照片角落還能看見王建軍貨車的一部分,顯然是他趁卸貨時偷偷拍下的。
“王哥說那些不是普通冰鮮。”趙立東的聲音從對講機里傳來,帶著電流的雜音,“是混著新型毒品的走私貨……他發現后就想退出,結果……”
朱雪的電話恰在此時打來,法醫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清晨的涼意:“歐隊,王建軍的指甲縫里除了皮革,還有微量的甲基苯丙胺殘留。另外,我們在他貨車的冷藏柜夾層里,發現了未拆封的秋水仙堿片劑?!?/p>
陽光突然沖破云層,照在魚缸上,折射出的光斑在照片上晃動。歐陽振飛望著照片里虎哥模糊的臉,突然想起十年前那個肇事司機,也是這樣站在陰影里,手里攥著能毀掉一切的證據。
會議室的白板上,線索被紅繩串聯起來,像張巨大的網:王建軍發現走私摻雜毒品→試圖退出被威脅→長期被投毒→掌握關鍵證據后被滅口→趙立東藏起賬本和照片自保。最后的紅繩指向“虎哥”,這個名字被圈在網的正中心,周圍寫滿了問號。
“宏業貨運的注冊法人是胡志強,但實際控制人一直是他弟弟胡小虎?!崩侠畎奄Y料拍在桌上,胡小虎的mugshot里,男人笑著露出金牙,脖頸處的老虎紋身半遮半掩,“外號虎哥,十年前因故意傷害罪入獄,三年前提前釋放?!?/p>
監控畫面里,胡小虎每周三下午都會出現在海星碼頭,穿著黑色風衣,跟阿彪交談的樣子很是親密。技術科恢復的通話記錄顯示,王建軍死前三天,曾給胡小虎打過七個電話,均未接通。
“趙立東說,王建軍最后那個電話,是說要把照片交給緝毒隊。”小林把錄音筆放在桌上,趙立東的聲音帶著哭腔,“虎哥的人肯定監聽了他的電話,所以才下的殺手。”
歐陽振飛盯著白板上的時間線,王建軍開始慢性中毒的時間,恰好是他在賬本里第一次記錄“冰鮮異常”之后。而趙立東藏起賬本的行為,更像是知道這背后牽扯甚廣,不敢輕易交出來。
“朱雪那邊有新發現?!崩侠钔蝗婚_口,他剛接完法醫的電話,臉色凝重如鐵,“王建軍體內的秋水仙堿代謝物,與宏業貨運上個月進口的一批南美蝦檢測出的成分完全一致?!?/p>
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凄厲,歐陽振飛望著遠處港口的方向,吊臂正在緩緩轉動,吊起的集裝箱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他想起王建軍老婆說的,丈夫最近總做噩夢,夢見冰化成血水——或許那不是夢,而是他親眼見過的景象。
緝毒隊的人在下午三點準時到達會議室,隊長老張的軍靴踩在地板上發出沉重的聲響。他指著照片里的白色粉末,語氣肯定:“這是新型合成毒品,最近剛在黑市出現,源頭一直沒找到?!?/p>
聯合行動的方案在傍晚敲定,抓捕時間定在次日凌晨三點——根據賬本記錄,這是虎哥團伙每周一次的集中卸貨時間。歐陽振飛站在窗前,看著夕陽把云層染成血紅色,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車禍現場,也是這樣慘烈的顏色。
“歐隊,趙立東要見你。”小林的聲音帶著猶豫,“他說有很重要的事,必須當面講?!?/p>
審訊室的燈光在趙立東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他的眼神里少了恐懼,多了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拔抑阑⒏绮刎浀恼嬲攸c。”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怕被墻縫里的耳朵聽見,“不在冷庫,在廢棄的水產市場地下室?!?/p>
趙立東的指尖在桌面上劃出地圖的輪廓,老舊的水產市場在碼頭三公里外,五年前因為拆遷廢棄,如今只剩斷壁殘垣?!巴醺缤低蹈嬖V我的,說那地方有暗道直通碼頭,就算警察來了也能跑?!?/p>
窗外的月光透過鐵柵欄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歐陽振飛想起賬本里夾著的那張泛黃的水產市場平面圖,當時只當是廢紙,現在看來,上面用紅筆標注的路線,正是趙立東所說的暗道。
“他還說什么了?”
“王哥說……虎哥背后有人。”趙立東的聲音開始發顫,“海星碼頭的海關負責人,每個月都從他那拿好處。所以那些貨才能堂而皇之地進來。
凌晨三點的海風帶著咸腥的鐵銹味,卷著碼頭吊臂的轟鳴聲撞在廢棄水產市場的鐵皮棚上。歐陽振飛蹲在斷墻后,夜視儀里的綠色世界里,十幾個黑影正扛著泡沫箱往地下室入口挪動。阿彪的老虎紋身在探照燈掃過時泛著油光,他手里的橡膠棍敲打著鐵皮箱,發出空洞的回響,像在給這場深夜交易敲著喪鐘。
“各單位注意,三點零七分行動?!睂χv機里的電流聲混著海浪拍岸的節奏,歐陽振飛捏了捏腰間的配槍,槍套的皮革在潮濕的空氣里泛著冷光。他想起趙立東在審訊室里反復叮囑的話:“地下室有三道鐵門,最后一道是密碼鎖,密碼是虎哥的生日——19870315。”
老李的呼吸聲在耳邊起伏,老刑警的指關節正無意識地摩挲著警徽,這是他每次行動前的習慣。十年前那起車禍案里,就是這個動作讓歐陽振飛在爆炸前一秒推開了他,現在想來,當時的灼熱感仿佛還留在皮膚底下。
探照燈突然熄滅,黑暗像潮水般涌來。阿彪的呵斥聲在空曠的市場里回蕩:“動作快點!海關的人四點要查崗!”這句話讓歐陽振飛的瞳孔驟然收縮——賬本里從未提過海關有人涉案,趙立東藏了關鍵信息。
“行動!”
破門的巨響驚飛了屋頂的烏鴉,強光手電的光柱刺破黑暗,十幾個黑影瞬間僵在原地。阿彪反應最快,抄起橡膠棍就往地下室沖,卻被老李一記掃堂腿絆倒,臉重重砸在水泥地上,沾了滿臉的碎玻璃。
“警察!不許動!”
混亂中有人撞翻了泡沫箱,白色粉末混著冰塊散落一地,在手電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歐陽振飛踹開第一道鐵門時,鐵銹渣子濺在褲腿上,第二道門后的樓梯彌漫著濃重的魚腥味,顯然剛搬運過冰鮮。
地下室的密碼鎖在黑暗中亮著紅光,19870315幾個數字輸進去,嗡的一聲輕響,門應聲而開。冷風裹挾著霉味撲面而來,十幾個冷藏柜整齊排列,壓縮機的嗡鳴像某種巨獸的呼吸。
“歐隊!這里有個人!”小張的喊聲帶著驚惶。
最里面的冷藏柜前,穿黑色風衣的男人正背對著他們,手里把玩著一把蝴蝶刀。聽到動靜他緩緩轉身,金牙在手電光下閃了一下,脖頸處的老虎紋身被汗水浸得發亮——正是胡小虎。
“王建軍沒告訴你,這密碼是我故意漏給他的?”胡小虎的笑聲像砂紙擦過鐵皮,“他以為藏張照片就能全身而退?太天真了?!?/p>
歐陽振飛的手按在槍套上,注意到對方袖口露出的半截針管,里面還剩半管透明液體?!奥酝抖镜氖悄??”
“秋水仙堿摻在他的降壓藥里,每周加一點?!焙』⑻蛄颂蚪鹧?,“本來想讓他悄無聲息地死,誰知道這老東西非要魚死網破?!彼蝗话厌樄芡厣弦凰ぃA榱训拇囗懤?,藏在冷藏柜后的兩個打手同時撲了上來。
搏斗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老李的悶哼聲讓歐陽振飛心頭一緊。他側身躲過揮來的鋼管,肘部重重撞在對方肋骨上,聽著骨頭斷裂的脆響,突然想起王建軍尸檢報告里,同樣斷裂的第三根肋骨。
胡小虎趁機往暗道跑,歐陽振飛追出去時,對方已經拉開了通往碼頭的鐵門,咸腥的海風灌進來,帶著輪船的汽笛聲。兩人在棧橋上扭打起來,海浪拍打著樁柱,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彼此的衣服。
“十年前撞死你搭檔的,也是我?!焙』⑼蝗辉谒叒熜Γ澳谴镭浵氩槲腋绲淖咚桨?,活該被大貨車撞死在雨夜?!?/p>
這句話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歐陽振飛心上,他猛地發力將對方摁在欄桿上,胡小虎的金牙磕在銹跡斑斑的鐵管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澳愀绾緩?,現在在哪?”
“早跑了?!焙』⒖瘸鰩а耐倌百~本里記的那些‘分成’,有一半是給海關張副關長的。王建軍發現的哪是毒品,是他們官商勾結的證據!”
警笛聲從遠處傳來,紅藍交替的光映在海面上,像條扭動的蛇。胡小虎突然掙脫束縛,翻身跳進海里,浪花吞沒他的瞬間,歐陽振飛看見他手里還攥著個防水袋——想必是更關鍵的證據。
打撈隊的探照燈在海面上掃了整夜,直到黎明時分才撈起胡小虎的尸體,防水袋里的U盤已經損壞,好在技術科很快恢復了數據。視頻里,海關副關長在碼頭倉庫里接過厚厚的信封,背景里王建軍的貨車正緩緩駛離,車斗里的泡沫箱堆得像座小山。
趙立東在看守所里見到家人時,孩子手里還攥著那張從魚缸底撈出來的照片。他突然捂住臉蹲下去,肩膀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巴醺缯f……等這事了了,就帶嫂子去海南看海?!?/p>
朱雪的最終尸檢報告放在歐陽振飛桌上,附加頁里詳細記錄了秋水仙堿的攝入軌跡:每月三次,與王建軍去碼頭拉貨的頻率完全吻合。最末行用紅筆標注著:“冷藏柜密封條內側,檢測出與胡小虎針管一致的藥物殘留。”
老李端著兩杯熱茶進來時,晨光正透過百葉窗在賬本上投下條紋。加密頁面的最后,王建軍用鉛筆寫著一行小字:“若我死,必是小虎所害,立東是證人?!弊舟E被淚水洇得發皺,卻依然清晰可辨。
“張副關長全招了,牽扯出一串人?!崩侠畎巡璺旁跉W陽振飛面前,枸杞在熱水里舒展,“十年前那起車禍,果然是胡志強買兇殺人?!?/p>
窗外的海鷗掠過警局樓頂,翅膀劃破淡藍色的天空。歐陽振飛翻開賬本的最后一頁,空白處畫著艘簡筆畫的船,船帆上寫著“平安”兩個字。他忽然想起王建軍老婆說的,死者生前總念叨著等兒子考上大學,就賣掉貨車,開家小雜貨店,再也不跟碼頭打交道。
打印機突然吐出新的協查通報,胡志強的通緝令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歐陽振飛拿起筆,在賬本的扉頁寫下“未完待續”,筆尖劃破紙頁的聲音,像極了海浪沖刷沙灘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