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還沒散盡,朱雪坐在王建軍生前常坐的藤椅上,指尖劃過茶幾上那只摔裂的搪瓷杯。杯沿還留著半圈茶漬,像一道未愈合的疤——這是三天前她在現場帶回的遺物之一,如今和其他物件一起攤在客廳地板上,像一幅被強行拆解的拼圖。
“朱法醫,局里來電話問尸檢補充報告...”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助手小林的聲音。朱雪掐斷通話時,目光落在那部黑色老人機上。機身邊緣磕掉了塊漆,屏幕上還沾著半片干枯的梧桐葉,是那天從案發現場的窗臺上粘來的。
她按下開機鍵時,指腹突然頓住。電源鍵下方有道極淺的劃痕,角度刁鉆,不像是日常磨損——更像是有人用指甲反復摳挖過。這個發現讓她心跳漏了半拍,迅速調出通話記錄。最近的號碼都標注著“老張”“菜市場李姐”,平平無奇,直到翻到“未發送錄音”文件夾時,屏幕突然跳出一行小字:“2023/10/1715:42,錄音時長01:03”。
指尖懸在播放鍵上,客廳的掛鐘突然敲響。下午三點整,陽光斜斜切過地板,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無聲的警戒線。
“碼頭倉庫...第三個貨架...”沙啞的男聲突然從聽筒里炸開,混著嘈雜的電流聲。朱雪猛地攥緊手機,王建軍的聲音比平時低沉許多,帶著刻意壓抑的喘息,“...那批貨不對勁...趙立東的賬本...他們在...”
錄音戛然而止,最后幾秒只剩下急促的腳步聲,像有人在追趕。朱雪反復聽了五遍,直到能背出每個字的頓挫。碼頭倉庫?全市有七個貨運碼頭,光是第三倉庫就有三個——東郊漁港的冷鏈庫、城西物流園的雜貨倉,還有城南廢棄多年的舊煤碼頭。
她起身時碰倒了腳邊的紙箱,里面的藥瓶滾出來,標簽上“硝酸甘油”四個字刺得眼疼。王建軍有嚴重的心臟病,案發現場的急救包里少了一瓶藥,當時她以為是老人隨手放在別處,現在想來,更像是被人刻意拿走了。
“朱法醫?”門外傳來敲門聲,是社區網格員,“您要的王師傅近期行蹤記錄...”朱雪接過文件夾時,注意到對方眼神躲閃,手指反復絞著衣角?!八现苋挛缛ミ^城南碼頭,”網格員突然開口,聲音壓得很低,“我在菜市場碰到他,手里拎著個黑色布袋,說要去給老朋友送點干貨。”
城南舊煤碼頭。朱雪在心里默念這個地名,指尖在手機地圖上劃出路線。那里五年前就停用了,現在只剩幾排銹跡斑斑的鋼架棚,當地人都說晚上能聽見海浪拍礁石的聲音,像有人在哭。
她把老人機塞進證物袋時,突然瞥見地板上的放大鏡。鏡片下,王建軍那件灰色夾克的袖口纖維正在發光——這是她今早重新送檢的樣本。上周的尸檢報告里,她斷定袖口的藍色纖維與趙立東毛衣的成分一致,但現在顯微鏡下的紋路卻明顯不同:趙立東的毛衣是混紡棉,而王建軍袖口的纖維里摻著極細的金屬絲,像某種工業布料。
“當時怎么漏了這個?”朱雪咬著下唇走向實驗室。冷藏柜的嗡鳴聲里,王建軍的指甲樣本還躺在載玻片上。她重新滴上試劑,顯微鏡下突然浮現出幾縷淡棕色纖維,長度不足兩毫米,蜷曲如鉤——這絕不屬于趙立東那件深灰夾克。
冷汗順著脊椎爬上來。作為從業十二年的法醫,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個纖維樣本的誤差,足以讓整個證據鏈崩塌。那天的尸檢報告里,她寫的是“指甲縫內纖維與嫌疑人衣物一致”,這個結論直接將趙立東釘在了嫌疑人位置上。
“朱法醫,趙立東的律師剛才來電話,說要申請重新鑒定...”小林的微信彈出來時,朱雪已經抓起了車鑰匙。她必須去碼頭,在那份可能存在的證據被銷毀前。
一、碼頭魅影
城南舊煤碼頭的鐵門掛著把銹鎖,朱雪用鐵絲捅了三分鐘才打開。鉸鏈發出刺耳的呻吟,驚飛了檐下的麻雀。倉庫區像頭蟄伏的巨獸,十二排鋼架棚在暮色里投下細長的影子,風穿過銹蝕的鐵皮屋頂,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第三個貨架在最深處。朱雪打開強光手電,光柱掃過堆積如山的麻袋,空氣里彌漫著海腥和霉味的混合氣息。貨架第三層空蕩蕩的,只有幾道新鮮的刮痕,像是被人強行拖走了什么重物。她蹲下身時,手電光突然照到地面的白色粉末——用指尖捻起一點,顆粒極細,遇水后迅速凝結成塊。
“是水泥添加劑。”她心里咯噔一下。上周查封趙立東的倉庫時,查獲的賬本里提到過“特種水泥”,當時以為是普通建材,現在想來,更像是某種走私貨物的偽裝。
手機突然震動,是陌生號碼發來的彩信。一張照片:碼頭入口的監控攝像頭被人用黑布蒙住了。發送時間是十分鐘前。
朱雪猛地轉身,手電光掃過身后的貨架。第十五排貨架后有輕微的響動,像老鼠竄過麻袋堆。她握緊口袋里的折疊刀——那是父親留的老物件,刀刃上刻著“保平安”三個字——緩緩后退時,靴跟踢到個硬物。
是只黑色布袋,和網格員描述的一模一樣。拉開拉鏈的瞬間,她倒吸口冷氣:里面裝著半本燒焦的賬本,紙頁邊緣卷成炭黑色,但還能辨認出“10月17日”“三倉”“50件”的字樣。更駭人的是袋底的藥瓶——正是王建軍急救包里失蹤的那瓶硝酸甘油,瓶身空空如也。
“找到想要的了?”低沉的男聲突然從頭頂傳來。朱雪仰頭時,手電光正照在對方臉上。那人戴著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只能看見下巴上那道月牙形的疤——和趙立東左眉骨的疤痕形狀驚人地相似。
她迅速后退半步,后背抵住貨架的鐵柱。對方身上有種奇怪的氣味,不是海腥也不是霉味,而是淡淡的松節油混著油墨味,像印刷廠車間的味道。這個發現讓她瞳孔驟縮——上周在趙立東辦公室的賬本上,她也聞到過同樣的氣味。
“王建軍的藥,是你拿走的?”朱雪的聲音很穩,手指悄悄按下手機錄音鍵。對方不說話,只是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在手電光下泛著金屬光澤。
是枚銅制打火機,外殼刻著“東升貨運”四個字。這是趙立東公司的標志。
“朱法醫這么聰明,該知道有些事不該查?!蹦腥讼蚯耙徊?,陰影將她完全籠罩。朱雪注意到他左手戴著只黑色手套,食指關節處有塊深色污漬——和賬本上未干的墨跡顏色一致。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警笛聲。男人罵了句臟話,轉身沖向倉庫后門。朱雪追出去時,只看到一輛白色面包車的尾燈消失在夜色里,車身上隱約印著“城南印刷廠”的字樣。
她低頭看掌心時,才發現不知何時攥緊了那半本燒焦的賬本。紙頁邊緣的炭屑沾在指尖,像層洗不掉的灰。
二、指甲縫里的疑云
解剖室的無影燈亮如白晝,朱雪將王建軍的指甲樣本重新固定在載玻片上。顯微鏡的鏡頭下,那縷淡棕色纖維正躺在一片剝落的角質層上,像根被遺忘的線索。
“含30%羊毛,20%聚酯纖維,還有50%...是某種植物纖維?”她調大倍率,纖維表面的鱗片結構逐漸清晰。這種成分組合很特殊,既不像衣物面料,也不是常見的家居用品。
“朱姐,趙立東的衣物檢測報告出來了?!毙×滞崎T進來,手里的文件袋在燈光下泛著白,“所有樣本都不含植物纖維,倒是在他書房的地毯里發現了這個?!?/p>
透明證物袋里裝著片干枯的葉子,邊緣帶著鋸齒。朱雪突然想起王建軍手機上沾著的梧桐葉——兩者的葉脈形狀完全不同。“這是楓香樹的葉子,”她翻出植物圖鑒,指尖點在城南舊煤碼頭的分布圖上,“那里的圍墻外種著一排楓香樹。”
更關鍵的發現藏在纖維的橫截面里。在電子顯微鏡下,植物纖維的細胞壁上有細微的蠟質層,這是經過特殊處理的標志。朱雪突然想起碼頭倉庫的水泥添加劑——那種遇水凝結的特性,和植物纖維的蠟質層或許存在關聯。
“查一下近半年全市的特種水泥進口記錄,”她抓起電話,“重點看城南印刷廠的采購清單。”
掛掉電話時,目光落在王建軍的尸檢照片上。死者左手食指的指甲縫里,除了那縷纖維,還有些暗紅色粉末。最初她以為是血跡,但化驗顯示不含血紅蛋白——現在想來,更像是某種顏料。
“印刷廠用的快干油墨里,會添加氧化鐵紅?!敝煅┟偷仄鹕?,撞翻了身后的試劑架。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其中一片映出她眼下的青黑——連續三天只睡了七個小時,神經像根繃緊的弦。
這時,實驗室的門被推開。痕檢科的老周舉著個證物袋走進來,里面裝著枚沾著油墨的指紋:“從王建軍家的窗臺上提取到的,和趙立東的指紋庫比對不上,但油墨成分和碼頭賬本完全一致?!?/p>
指紋邊緣有處明顯的缺損,像是被利器劃傷過。朱雪突然想起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他左手手套的食指位置,似乎有塊深色的補丁。
“還有這個?!崩现苡诌f過份報告,“王建軍的胃容物檢測顯示,他死前兩小時吃過韭菜盒子,但現場廚房沒有找到相關痕跡。”
韭菜盒子。朱雪的指尖在王建軍的遺物里劃過,突然停在那只摔裂的搪瓷杯上。杯底殘留的茶漬里,混著幾粒細小的黑色種子——是韭菜的種子。
“他不是在家吃的韭菜盒子?!彼蝗幻靼走^來,“有人帶給他的,用這個杯子喝的茶。”
三、賬本的破綻
夜色漫過解剖室的窗欞時,朱雪攤開了那半本燒焦的賬本。殘存的紙頁上,字跡被火舌舔得扭曲,但“10月17日”那行記錄依然清晰:“三倉交貨,50件,收條在...”后面的字被燒沒了,只剩下個模糊的“楓”字。
“楓香樹?”她在地圖上圈出碼頭倉庫外的那排樹。如果收條藏在那里,很可能還沒被發現——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顯然是沖著貨架上的貨物來的。
手機突然亮起,是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別查了,下一個就是你?!敝煅┒⒅聊簧系淖?,突然注意到發送時間——17:42,和王建軍錄音的時長完全一致。
這不是巧合。對方在模仿王建軍錄音的時間點,像是在刻意炫耀。朱雪放大短信的字體,發現“你”字的最后一筆有個奇怪的彎鉤——和賬本上“楓”字的收筆如出一轍。
“查這個號碼的歸屬地?!彼龘芡夹g科的電話,同時翻出趙立東的審訊記錄。在被問及10月17日的行蹤時,趙立東說自己在印刷廠盯賬本印刷,有監控為證。
“印刷廠...”朱雪突然想起那輛白色面包車。如果趙立東當時在印刷廠,那碼頭倉庫的神秘人是誰?他和趙立東是什么關系?
更重要的矛盾點藏在油墨里。王建軍賬本上的油墨含鉛量很高,是老式印刷機的產物;而趙立東公司使用的是環保無鉛油墨,兩者的成分差異明顯。這意味著存在兩本賬本——一本是趙立東公開的,另一本則藏在碼頭倉庫,由王建軍秘密記錄。
“朱姐,特種水泥的進口記錄查到了?!毙×值穆曇魩еd奮,“城南印刷廠三個月前進口過一批,用途寫的是‘車間地面改造’,但數量足夠蓋一棟樓了?!?/p>
車間地面改造根本用不了五十噸特種水泥。朱雪突然想起纖維的蠟質層——如果將水泥添加劑與處理過的植物纖維混合,或許能制成某種特殊材料。而王建軍指甲縫里的纖維,正是這種材料的半成品。
這時,解剖室的門被風吹開。走廊的燈光漏進來,在賬本的焦痕上投下細長的影子,像一道正在愈合的傷口。朱雪抓起車鑰匙時,手機又收到條信息,是技術科發來的:“陌生號碼的基站定位,在城南印刷廠附近?!?/p>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烏云遮住,朱雪望著遠處亮著燈的印刷廠廠房,突然明白王建軍錄音里沒說完的話——他們在利用印刷廠的掩護,生產某種用特種水泥和植物纖維制成的違禁品,而碼頭倉庫的第三個貨架,就是存放這些貨物的地方。
她發動汽車時,后視鏡里映出自己眼下的青黑。作為法醫,她曾堅信證據不會說謊,但現在才發現,最容易被忽略的破綻,往往藏在自己親手寫下的報告里。王建軍指甲縫里的纖維,那瓶失蹤的硝酸甘油,還有賬本上不同的油墨——這些被她最初遺漏的細節,正在拼湊出一個更危險的真相。
車窗外,城南印刷廠的霓虹燈牌在雨霧里泛著紅光,像只窺視的眼。朱雪握緊方向盤,指腹按在那道刻著“保平安”的刀刃上——這一次,她不會再漏掉任何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