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寧回了寢殿。

開始練起了《蘊玉訣》，《蘊玉訣》是將家的秘訣，傳女不傳男，對女子恢復身體，修養內力極佳，江寧的身子實在是太弱了……

糾結半晌無果，她索性把自己一裹，精準地滾進錦被深處，仿佛煩惱也能被這絲滑的繭房暫時封印。

翌日清晨，將寧是被奴婢柔聲從混沌邊緣撈回的。剛剛洗漱完畢——皇后娘娘便在這微妙的時刻駕臨了。

“江寧！你看看你自己做的什么事！你真的是把你父皇氣到了！”皇后娘娘的聲音帶著晨露般的清冽，卻也摻了無奈的怒意。將寧卻微微一笑，笑的艷過驕陽，惹的人心蕩漾。

“你母后我眼觀六路，與你父皇替你相看了許久。那左相府如今過分強勁，你父皇有心聯誼，看著那二公子倒還不錯，本欲牽線搭橋……唉！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才能讓我省心啊！一天天就知道弄些爛攤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將寧想著對對對，就是這件事，江寧和那位傅家的二公子好像有那么點關系……哪來的桃花債啊！這時候她倒是想一巴掌把自己拍暈過去，讓江寧回來，畢竟冤有頭債有主嘛！

將寧聽著，眼中的光越來越盛，幾句言語交鋒后，皇后娘娘纖手一揮，目標明確——左相府。

“傅伯伯……我們也許久未見了。”

車輪碾過暮春的溫柔，在左相府那兩扇威嚴沉重的烏木大門前，終于疲憊地停下。

車簾被一只戴著護甲的手輕輕撩開，一線天光漏入，映亮了江寧和淑徳皇后沉靜的面容。她搭著貼身女官伸來的手，步下車轅，足下觸到的，是相府門前清掃得過分潔凈的青石板，泛著一種拒人千里的、冷硬的光澤。

門外的一位侍衛進去通報了，將寧和淑德皇后在一處假山之下，誰也不說一句話，誰也不看誰。

沒一會碰上了不知道哪里出來的紅衣男子，真的是冤家路窄！傅云曄！天知道，將寧對這種事真的是一竅不通，二竅也不通啊！

而且傅云曄也看見她了，臉一下子就沉的滴下了水。這也確實不能怪他，本來自己的心上人都快嫁給自己了，結果在這個緊要關頭，心上人自己要嫁給別人！

淑德皇后卻恍若未聞“云曄，帶阿寧出去逛逛，我有事要找你父親。”

將寧一聽這話人都差點暈過去，手不自覺的抓緊了皇后的衣袖，淑德皇后愣了愣，卻還是對她點了點頭，送了出去。

將寧一路上不是看看天，就是看看地，不是看看風景，就是看看攤販，反正就是不去看身旁的那個人，不過將寧也忍不住覺得他腰間白潤潤的玉佩不錯。

踏入市集，喧囂的熱浪裹挾著各種氣味撲面而來，仿佛驟然闖入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童的嬉鬧、鐵器鋪的叮當、食肆飄出的油煙香氣……無數鮮活的聲浪與色彩洶涌而來，帶著粗糲的生命力，與方才相府里那凝固般的死寂形成刺眼的對比。

“傅公子，那個……不好意思啊。”將寧挍了挍手指，帶著尷尬的開口。

傅云曄唇畔漾開一抹淺笑，陰沉的像寒冬臘月的冰水：“公主何須道歉，公主做的什么事，我們普通百姓怎好置喙。”他的話語輕巧，像拂過琉璃盞的一縷風

“真的是如此。”將寧的尾音在舌尖輕輕一旋，落下一個不著痕跡的問號。目光掠過琳瑯的貨攤，心底那根弦卻繃得更緊，錚然欲斷。她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瞧一瞧哩，看一看啰！斤熬的糖稀，花龍點睛，畫鳳生嘿！”一聲帶著泥土般厚重鄉音的吆喝，如同投入滾油的水珠，驟然炸開在前方的嘈雜里。

是一個糖畫攤子。

爐火舔舐著銅鍋的肚腹，琥珀色的漿液在其中翻滾、咕嘟，吐出細密如嘆息的氣泡，焦糖的甜香濃郁得近乎實體，暖融融地熨帖著空氣。

攤主是個面龐如熟透棗子的老漢，枯枝般的手腕卻異常靈動。一勺滾燙的金液傾瀉而下，手腕微抖，糖絲便如被賦了魂靈的金線，在冰涼光滑的石板上蜿蜒、凝結，須臾間，一只羽翼賁張、仿佛下一刻便要唳鳴九霄的糖鳳凰便栩栩如生。

周遭幾個總角小童屏息凝神，澄澈的眼眸里盛滿了那甜蜜的幻影，涎水在微張的唇邊凝成晶瑩的珠。

就在這片金燦燦、甜膩膩的喧囂邊緣，一個身影攫住了將寧的視線。

是個約莫五六歲的女童。她背對著人群的喧騰與糖畫的誘惑，面朝空曠的街心，靜立著。

一身嶄新的桃紅細布小襖，顏色鮮艷得近乎妖異，滾著雪白兔毛的邊，下面是同色的撒花褲子。腳上一雙虎頭鞋，繡工精絕，虎目鑲嵌的亮片在日頭下灼灼生光，帶著一種光明正大的炫耀。

烏發被一絲不茍地梳成兩個光滑的小鬏鬏，各系一根嶄新的紅頭繩，規矩得如同供奉在佛前的供果。

她的容貌是玉琢的，粉捏的。圓潤的小臉，白里透紅，像初雪映著朝霞；飽滿的額，小巧挺翹的鼻，花瓣似的唇。

尤其那雙眼睛，大得驚人，圓如滿月，長睫如蝶翼，密密地撲閃。那瞳仁是純粹的黑曜石，深邃得幾乎吞噬了所有眼白，水光瀲滟，倒映著整個市集的流光碎影——任誰見了，都要疑心是畫中仙童不慎墮入了凡塵。

然而，將寧的心，卻像被一只冰涼的小手，驟然攥緊，沉入無底寒潭。

傅云曄的腳步，亦在離那女童數步之遙處凝滯。他微微側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唇邊那抹慣常的和煦笑意，此刻看去，竟似一幅精心描摹、卻失了魂靈的工筆畫。

“這是白家的掌上明珠，名喚楚笑。”

傅云曄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來，如同介紹一件易碎的稀世古瓷。將寧不知道該說什么，又慶幸他說話了，只得一直點頭。

“白家……”將寧又咀嚼著這兩個字，舌尖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澀意。

就在這時，那尊精致得如同瓷偶的女童動了。邁開穿著刺目虎頭鞋的小腳，一步，一步，步幅均勻得驚人，步履平穩得詭異，朝著將寧的方向，筆直地走來。那身灼灼的桃紅，在灰撲撲的街面上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軌跡。

她徑直走到將寧面前，堪堪停住。然后，極其緩慢地，仰起了那張過分完美、毫無瑕疵的小臉。

那雙黑得純粹、深不見底的眼眸，直直地“望”進將寧的眼底深處。那目光似是孩童的好奇。

倏然，白笑的唇角向上彎起一個弧度。那笑容甜美、純粹，如同枝頭初綻的桃花。

“姐姐……”脆生生的童音響起，帶著蜜糖般的粘稠與奶香。

“你生得真好看。”

空氣，在那一刻凝固成琥珀。

市集的萬千聲浪——老漢的吆喝、孩童的笑鬧、鐵器的鏗鏘——瞬間被推至遙遠的彼岸，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世界驟然失聲，只剩下眼前這張甜美得令人心悸的臉龐，和那雙能將人吸入虛無深淵的黑瞳。

“姐姐？”她微微偏了偏頭，濃密的長睫忽閃著，眼中適時地盛滿孩童特有的、清澈見底的疑惑，“你為何不說話？”

將寧緩緩蹲下身，指尖輕輕觸碰到女童的臉頰。那觸感冰涼、細膩，如同上好的羊脂玉。“看你，”她的聲音放得極輕，如同怕驚擾了什么，

“生得這般玉雪可愛，讓人移不開眼。”

白笑又綻開了笑容，那笑容甜得能融化冬雪，純粹得不染塵埃。

然而，這笑容如同被疾風吹散的煙云，僅僅維持了一瞬，便在她臉上徹底凍結、碎裂。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眸中，甜膩瞬間褪盡，取而代之的是純粹的、小獸般的驚懼，小小的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姐姐……再、再見……”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細弱得如同寒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我……我得走了！”

將寧猛地回首——

一群身著玄色勁裝的侍衛已如沉默的潮水般涌至，瞬間將那抹刺眼的桃紅吞沒。一只只鐵鉗般的手，毫不容情地攫住了白笑纖細的手臂。

“叮呤呤”清越的鐲聲在將寧的耳旁炸開。

人群如摩西分海般向兩側退開，一個女子的身影，緩緩從中步出。

看清她面容的剎那，將寧的呼吸驟然停滯，指尖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竹蕓……”

她的眉眼輪廓，與那被鉗制的小小身影……如同鏡中倒影，分毫不差。

只是，歲月在她臉上暈開的，是比白笑那空洞絕美更令人窒息的、揉碎了溫柔與無盡悲涼的……復雜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