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舒人,白竹蕓衣袂帶風掠過街邊竹架,驚起幾只麻雀。行至將寧面前,她對著江寧略一頷首:“微臣參見公主殿下。“話音未落,人已擦肩而過,仿佛只是拂開一片浮塵。
“公主殿下……”
傅云曄的聲音卡在喉嚨里,眼神黏著白竹蕓遠去的背影,又慌忙瞥向將寧,最終只化作唇邊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且慢。”
將寧目光越過傅云曄,直追那抹即將消失的素色身影。
“白夫人,本宮恰有要事相商,一同走吧。傅公子,”她視線落回傅云曄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和,“此處車馬喧囂,你早些回府安歇吧。”
前方人頭攢動處,隱約傳來一聲極輕的“嘖”,像是誰踩碎了一顆炒豆。將寧不用想都知道是白竹蕓,笑著搖了搖頭。
正當正午,一家面店熱氣騰騰,大片的面香飄向臨街酒樓……
臨街酒樓二層的雕花窗半敞著,樓下這幕盡收眼底。
一位粉衣公子倚靠在圈椅里,一雙鑲著銀絲的錦靴大剌剌地架在窗沿。
對面坐著的李公子“啪”地合上折扇,指著樓下白秋竹消失的方向,搖頭晃腦地感慨:“嘖,這位白夫人,還是這副油鹽不進的冷硬脾氣!公主的都敢當路標使?不過話說回來,怎么敢連公主也不放心上……當真厲害。”
“你放?”對面的粉衣男子開口了,他的聲音清冷帶笑,像春溪挑著桃花瓣,尾音總懶懶上揚,偏又含三分逗弄,聽得人耳尖發癢。
“那是不敢,誰敢?這可是會搶親的公主啊”他眼睫一垂,唇角便勾了起來,三分狡黠七分戲謔,明知招人惱,卻還要慢悠悠地繼續道:
“相貌相當,清輝玉魄……”
“嘩啦!”
對面那位粉衣少年,手腕一翻,竟將半盞溫茶精準地潑進了他大張的嘴里!
動作依舊瀟灑得像在揮毫潑墨,勾人的臉上那點人畜無害的笑意卻淡了些,只慢悠悠地問:
“繼續?”
“噗——咳咳咳!哎呦我的親娘!”
塵公子猝不及防,嗆得驚天動地,眼淚都飆出來了,指著粉衣男子的手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氣急敗壞地控訴:“姓木的!你……咳咳……又玩這套!下流!偷襲!”
他只是淡淡地看著狼狽的塵公子,修長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蓋過了李公子的咳嗽和樓下的喧囂:
“你管得了?”
甫一說完,兩只鴿子便落到了他的身上
一張寫的是左相府。
另一張寫的是……江寧。
暮色四合,白府檐角的銅鈴在晚風中輕吟。白竹蕓被將寧一路拽到門頭,裙角差點絆在門檻上。
“公主有何貴干?”白竹蕓穩住身形,聲音盡量平穩,像湖面初結的薄冰。
“本宮近來身子不爽利,腦子也糊里糊涂,忘性大得很。”
將寧撫著額角,語氣慵懶,眼神卻像探針,“勞煩白姑娘,給本宮把個脈,幫我瞧瞧這‘健忘癥’的毛病楚在哪兒?”
白竹蕓垂眸,指尖下意識捻著袖口:“臣女這點微末技藝,怕是連宮門前的石獅子都糊弄不了,哪敢在公主面前班門弄斧?還是請宮里的圣手太醫……”
“嘖,”將寧打斷她,目光掃過空蕩蕩的院落——楚笑早就不知被支使到哪個犄角旮旯去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白姑娘推脫得倒快。走!”
話音未落,已不由分說攥住白竹蕓的手腕,力道不容置疑。
“誒!公主!”白竹蕓的抗議被拖拽的腳步碾碎。
轉眼被按在自己閨房的繡墩上,對面是將寧撐著桌沿、微微傾身探過來的臉,距離近得能看清她睫毛上跳躍的、窗外漏進的細碎陽光。
“把脈吧。”命令帶著一絲玩味的催促。
白竹蕓無奈,指尖搭上那截皓腕。冰涼的觸感下,脈搏的跳動初時平穩,卻在她的感知中驟然掀起驚濤駭浪!
她猛地抬眼,瞳孔驟縮,像是被無形的針狠狠刺了一下!指下的脈象……這絕非凡俗之象!她屏住呼吸,指尖加力,幾乎要嵌進那溫熱的肌膚里去探尋真相,一次,兩次……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里是翻江倒海的震驚與不可置信。
“嘖,幾年不摸,手藝生疏了?連個脈門都找不著調了?”
將寧撐著桌面的手換了個姿勢,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帶著點戲謔的節奏感。
白竹蕓觸電般收回手,指尖殘留的奇異觸感讓她指尖微顫,聲音艱澀:“公主……您、您這脈象……不對!非常不對!”
她抬起眼,目光不再是臣女的恭順,而是淬了冰的利刃,混雜著深不見底的悲涼與復雜難言的情緒。
然而,在那片冰封的眼底,卻有一簇微弱的火光猝然躍起,固執地燃燒著,灼灼逼人,仿佛要穿透眼前這層迷霧重重的皮囊,看清內里那縷似曾相識的魂魄。
“哦?”
將寧挑眉,唇角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
“那你猜猜看呢?本宮這脈象,像誰?”
“……臣女不知。”白竹蕓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刻意的疏離。
可那雙眼底跳躍的火苗并未熄滅,反而在悲涼的底色上燒得更亮,無聲地拷問著,執拗地探尋著。
將寧忽然欺身更近,氣息幾乎拂過白竹蕓的耳廓,那玩世不恭的語調里,陡然注入一絲沉甸甸的、跨越了漫長歲月的親昵與嘆息:
“小竹子呀,”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帶著千鈞之力
“這么多年不見,你這‘望聞問切’的功夫,怎么跟丟進水里的秤砣似的——光往下沉,不往上提溜了?”
將寧的手指輕佻地勾起白竹蕓的下巴,唇邊那抹笑風流得晃眼,一雙桃花眼水波流轉,像是要把人的魂兒都勾進去。
白竹蕓整個人都懵了,呆呆地望著眼前人。
“阿果……真是你?”聲音輕得像怕驚散了幻影。
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大顆大顆,砸在將寧及時伸出的掌心,洇開一片溫熱的濕意。
下一瞬,白竹蕓已經像只歸巢的雛鳥,猛地撞進她懷里,雙臂緊緊箍住,力道大得驚人,一如當年那個總愛黏在她身上的小丫頭。
將寧低低地笑,氣息拂過白蕓竹的耳畔:
“風雨飄搖多少年,還是這么愛往我懷里鉆,好久不見啊,小竹子。”
白竹蕓只顧拼命點頭,眼淚還沒擦干,就忍不住繞著將寧轉起圈來,上上下下地打量,眼神熱切得像是要把她看透:
“你……你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變成這樣了?”
“這個嘛……”將寧拖長了調子,眼波一轉,“說來話可就長了。”
絮絮低語纏繞著窗外漸漸深沉的夜色。桌上的茶涼了又涼,添了又添。其間,白竹蕓的指尖掠過將寧掌心,一抹微涼悄然停留。
白秋竹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微張,驚愕在她臉上凝固又化開,最終艱難地消化了那個離奇的事實——將寧,如今是“江寧”了。
“對了,”將寧忽然湊近,眼中閃著促狹的光,眉梢戲謔地一挑,
“聽說我們小竹子嫁人了?還……生了個‘小筍子’?”
白竹蕓的臉頰“唰”地飛上紅霞,咬著唇不吭聲。
“嘖,還是只悶嘴葫蘆!”將寧熟稔地用指尖點了點她的額頭,又輕輕刮了刮那粉嫩的臉頰——那觸感,依然是她記憶里軟乎乎的暖玉。
她慵懶地往椅背上一靠,漫不經心地問:“白家如今怎么落寞成這樣?出門帶的隨從少了一半都不止。這京城的風向,什么時候吹得杏林世家都寒酸了?我記得白家就算富可敵國差點意思,富貴榮華總該是綽綽有余的。”
白竹蕓這才端端正正坐好,清了清嗓子,擺出一副說書先生的架勢:
“白、將、金、藍,四家同氣連枝。白家懸壺濟世,金家商通天下,藍家執掌武行護衛,各有所長。最顯赫的,自然是你們將家——執掌朝堂,位列公卿。”
“說點我不知道的……”將寧垂著眼,聲音聽不出情緒。
“別打岔!”白竹蕓嗔怪道,語速加快,帶著明顯的憤懣,“自從江淮坐上那個位置,你們將家……我當然知道是冤枉的!可恨那江淮,表面功夫做得天衣無縫,現在滿城百姓都夸他是‘明君’……簡直是瞎了眼!”
將寧聽見她直呼皇帝名諱,不由側目;再聽到“瞎了眼”,更是深深看了白竹蕓一眼。小竹子從前可不會這樣口無遮攔。將寧心下微嘆,難怪看到江寧那么生氣,復又暗自搖頭。
白竹蕓兀自往下說:“不過這京城近幾年的確不太平。白金藍三家,本就以竹、松、梅來代稱,可偏偏這三年來,又冒出來‘桃李杏’三個組織。
‘桃’同‘討’,專討天下機密,無所不知;‘李’同‘離’,里面全是頂尖高手,專干殺人滅口的勾當;‘杏’同‘幸’,號稱能醫死人肉白骨。”
“哦?”將寧眼波一閃,帶著點玩味的笑,“這不擺明了搶你白家飯碗?”
“非也。”白竹蕓搖頭,“他們只搶‘命’——尋常病癥根本不屑一顧。而且行蹤詭秘得很,只在京城暗處留了些蛛絲馬跡般的聯絡點。”
將寧唇角一勾,帶起近乎頑劣的弧度:
“那正好,回頭你跟藍梅、松瑤說道說道,‘生意’被人截胡了,心里憋悶得緊呢。那我就勉為其難我當個現成的調劑,給他們解解悶兒,也算物盡其用。”
白竹蕓卻斂了所有浮光掠影的笑意,目光沉靜如深潭之水,落定在她臉上,聲音是難得的鄭重:
“阿果,你往后……究竟盤算些什么?我深知你這人,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看似浮浪不羈,內里卻自有丘壑,那執拗的根性,比磐石更甚……而且你當真不知道金家干的事嗎?”
將寧也斂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視線膠著在白秋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都不肯放過。她懶洋洋地往后一靠,聲音卻像淬了冰:
“父母手足,血債未償。沾了他們命的,有一個算一個,我都不會放過。你們幾個,離我遠點兒,省得……濺一身腥。但是,阿竹,人身在世上,很多東西是不能用眼睛看,耳朵聽的,要用心呀。”
白秋竹一聽這話,頓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騰”地站起來,幾步沖到將寧跟前,額頭不由分說就抵了上去,鼻尖幾乎碰到鼻尖:
“阿果果!你難道覺得我還是那么不喜歡她,覺得我落井下石嗎?!你已經離開我十五年了啊,我不想再體會了,任何一點可能我都不想它存在!你懂嗎!”
將寧沒說話,只是抬手,指尖輕輕拂過白秋竹柔順的發絲。白竹蕓的聲音悶悶地從兩人相抵的額間傳來:
“過幾天就是沐春節了……你以前最稀罕這個熱鬧。今年,要不要去露一手?”
“興許吧。”將寧眼底暗流涌動,辨不清情緒,也聽不出波瀾。但白秋竹太了解她了——這丫頭心里的小算盤,怕是又撥得噼啪響了。
夜色已深,宮門將閉。將寧起身,臨走前伸手,帶著點痞氣又帶著點憐惜,輕輕捏了一把白秋竹的臉頰。轉身離去,背影決絕,只有一句輕飄飄的話散在晚風里:
“小竹子,浮世萬千,唯愿你……歲歲平安,順遂無憂。”
白秋竹凝望著那漸次消融于夜色深處的輪廓,眼底的霧氣再次無聲彌漫。
將寧的脊梁挺得筆直,恍若雪后孤峰上一株不肯折腰的寒松,傲骨嶙峋,卻也承載著亙古的岑寂。
白竹蕓知道,將寧總能給人無邊的安心感,可她自己,自從失去的那一刻起,就已在心口筑起了高墻,把整個世界都隔絕在外。
曾經的阿果,雖愛習武,卻愛嬌嗔,戀華裳,有著所有小女兒家該有的天真爛漫……而如今,那個需要人呵護的小苗,早已在風雨里硬生生把自己催熟成了一顆包裹著堅硬外殼、內里滋味難辨的果。
“我也只愿你……”白竹蕓對著空無一人的庭院低語,抬手用力抹去淚痕,“平安喜樂,無懼無憂……永遠做那個能甜到人心坎兒里的開心果。”她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到案前,鋪開信紙,提起了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