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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玉玉拖著塞滿家鄉煎餅和媽媽牌蘿卜干的巨大行李箱,站在南方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門口,深吸了一口氣。九月初的陽光帶著濕漉漉的熱氣,黏在皮膚上,和山東老家干爽的秋風截然不同。二十五歲的醫學專碩并軌規培生生涯,就在這陌生的潮熱中,咣當一聲拉開了序幕。
“到了報到點,嘴甜點,手腳麻利點,少說話多做事!”老爸的臨行叮囑猶在耳邊。劉玉玉挺了挺背,臉上自動掛上她在家鄉醫院實習時就練就的招牌笑容——真誠里帶點兒恰到好處的謙遜,像撒了芝麻的山東大煎餅,既實在又討喜。
報道流程倒還算順利。在行政樓走廊里,她已經能分辨出幾個未來的“戰友”:研0師妹、實習生孫小穎,個子小小的,正低頭認真核對通知單上的信息,看起來很安靜;還有一個微胖愛笑的男生趙鵬,嗓門挺大,帶著點川普口音。他們這批專碩規培生,臨床的苦修場和科研的修羅道,眼看就要無縫銜接了。
分組的通知貼在信息欄上。劉玉玉踮著腳擠進去,目光迅速掃視——“外科學組:王軍(主治醫師)、邵清流(高年資住院醫師/博士)、劉玉玉、孫小穎…導師:林帆”。
邵清流?這名字透著一股可愛。劉玉玉心里嘀咕一下,沒多想。當務之急是認識下領導和“戰友”。找到辦公室,一個年輕的女醫生正對著電腦敲鍵盤,側臉線條清晰銳利,鼻梁挺直,鏡片后的目光沒什么溫度。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邵清流師姐?果然很“清流”!
“邵師姐好!我是新來的規培生劉玉玉!山東來的!”劉玉玉趕緊上前,拿出最亮的笑容,自報家門。
邵清流頭都沒抬,手指在鍵盤上飛舞,淡淡吐出一句:“嗯。位置在那兒。”她抬了下下巴指向角落一個堆滿雜物的空位。“王醫生查房去了。你,”她頓了一下,手指暫停,終于轉過臉,目光從鏡片后掃過來,像探照燈一樣上下掃了劉玉玉一眼,“下午一點半先去急診報道,輪轉一周。現在把這份表填了。”一份信息表推到桌邊。
“好嘞師姐!”劉玉玉應得干脆,絲毫沒被這冷淡態度影響。剛走出校門踏入社會的熱情還在胸腔里燃燒著呢!
抱著剛領來的幾大本《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手冊》和沉甸甸的白大褂,劉玉玉覺得未來雖然挑戰重重,但總有辦法闖過去——直到她踏進醫院食堂大門。
那撲面而來的氣味,像一場無聲的伏擊戰。濃郁的、帶著一絲腥臊的河鮮味,夾雜著古怪的、甜膩的調料香,還有一種類似于發酵過的酸筍味道……劉玉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家鄉食堂里熟悉的魯菜香味:油潑辣子的香辣、大醬的濃郁醇厚、烙餅的麥香氣……在這里消失得無影無蹤。連空氣仿佛都變成了黏糊糊的醬料。
她硬著頭皮排隊,看著窗口里那些不認識的地方菜肴:白切的、紅燜的、掛著濃稠醬汁的……最終點了一份看起來最接近“正常”的紅燒肉蓋飯。一口下去,甜得發齁!山東人的胃在無聲地吶喊。她默默掏出早上塞進包里的兩塊煎餅,干巴巴地嚼著,脆脆的口感、單純樸實的谷物香,像給漂泊的靈魂打上的一個錨樁。耳邊充斥著完全聽不懂、語速奇快的本地方言,如同加密電波,讓她徹底成了聾子瞎子。一個阿姨正在憤怒地跟廚師比劃著,她一個字也沒懂。
午飯在孤立無援的陌生食物體系和加密語言中草草結束。劉玉玉深吸一口氣,套上嶄新的白大褂。嶄新的身份,從下午急診開始實戰。
急診的喧囂瞬間吞沒了她。擔架車轱轆的刺耳摩擦、儀器的尖銳嘀鳴、病人的呻吟哭喊、家屬焦急的詢問……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噪音漩渦。護士長簡明扼要地介紹了幾句急診流程和負責的帶教老師陳醫生后,就急匆匆地處理新送來的車禍傷者去了。劉玉玉像個誤入戰斗中心的新兵,有點手足無措。
“愣著干嘛?跟我來!”一個低沉疲憊的聲音響起,是陳醫生。劉玉玉趕緊小跑跟上。他們走進一個分診區,一個穿著深色夾克的老大爺正坐在椅子上,捂著頭哼哼唧唧。他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酒氣。
“大爺,您怎么不舒服啊?”陳醫生湊近,用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話問。
“@#¥%&*……*&%¥#疼哇啦!”老大爺猛地抬頭,一通含糊而快速的方言噴吐而出,夾雜著濃烈的酒氣。
劉玉玉瞬間懵了。每個字都聽到了,但每個字組合在一起,比剛才食堂阿姨的話還像天書!大爺越說越激動,一邊說一邊用力拍打自己的太陽穴和左胸口,表情痛苦而困惑。
“大爺您慢點說!”陳醫生也皺眉,本地口音更重地重復,“哪里不舒服?是頭還是這里?”他指指自己的胸口。
“&%¥#@#%心肝脾肺都…都擰巴啊!%¥#@哇啦!”老大爺拍得更響了,唾沫星子四濺,臉漲得通紅。他顯然覺得眼前這兩個醫生完全沒理解他的痛苦,急得差點站起來。
陳醫生無奈地嘆口氣:“小伙子聽不懂?唉…估計是醉得厲害。”他習慣性轉向身后的劉玉玉,“試試問你有什么感覺?疼痛等級?”把燙手芋丟給了新兵蛋子。
劉玉玉頭皮一緊。她能看出大爺很痛苦,可完全不知道痛點在哪,更聽不懂他在憤怒傾訴什么。“大…大爺,”她努力擠出最溫和的聲音,身體微微下蹲,湊近一些,臉上掛著練出來的安撫性笑容,“您別急!是……”她指著大爺剛才拍的太陽穴,“這里不舒服?”又學著拍胸口,“還是這里不得勁兒?”
大爺停止拍打,渾濁的眼睛盯著她,努力分辨,終于含混不清的冒出一個詞:“@#%…頭!疼!炸…”
“頭!疼!”劉玉玉敏銳地捕捉到了最后一個詞的中文發音!她立刻點頭,用力點頭,手指再次指回大爺的太陽穴:“對對!疼!頭疼!”
大爺看著她恍然大悟又急切的樣子,愣了兩秒,突然也用力點頭:“啊!頭!疼!”
語言的壁壘似乎被鑿開了一條小縫!旁邊的陳醫生忍不住笑出了聲:“哎喲,不容易!山東姑娘,有一套!來來來,測個血壓!”危機暫時解除。
等大爺被安置好去做檢查,陳醫生拍拍劉玉玉的肩膀:“行啊小劉,反應快。不過還是趕緊學學本地話,急診沒時間猜謎。”劉玉玉松了口氣,背心都汗濕了,臉上還掛著笑:“嗯嗯,學起學起!”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飯點。劉玉玉拖著快散架的身體走出急診大樓,白天的喧囂和混亂還在耳邊嗡嗡作響。疲憊和沮喪像南方濕漉漉的空氣一樣包裹著她。
她低頭往醫院旁便宜實惠的沙縣小吃走。路過醫院門口的小賣部時,老板娘操著一口蹩腳但總算能懂的普通話喊:“新來的劉玉玉?有個快遞放傳達室了!好大一個箱子!”
快遞?誰會給她寄東西?爸媽寄特產不會這么快!劉玉玉狐疑地走進傳達室。角落里,一個印著“魯能物流”字樣的大號紙箱正靜靜躺著。箱子很沉。
她費勁地把箱子拖回自己租住的小單間,用鑰匙劃開封箱膠帶。濃郁的、熟悉的麥香毫無預兆地撲了出來!
箱子里,滿滿當當!一摞摞整齊烙好的大煎餅!焦黃脆韌,每一張都散發著樸實的陽光和麥田的氣息。壓在煎餅上面的,是幾包沂蒙山的鈣奶餅干和一大袋子曬好的蘿卜干。煎餅下面,是一包真空密封的德州扒雞和一罐晶瑩剔透的齊魯老陳醋。
沒有留言,沒有任何字條。
一股強烈的、夾雜著委屈的溫暖感猛地撞上她的鼻梁和眼眶。
她抓起一張煎餅,狠狠咬了一大口,脆響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那樸素無華的韌勁和谷物純粹的甘甜瞬間安撫了飽受方言暴擊和異鄉胃折磨的靈魂。
她盤腿坐在地上,一邊啃著煎餅一邊撥通了周正的視頻電話。剛接通,一張棱角分明、帶著溫和笑容的臉出現在屏幕里:“安置好了?”
劉玉玉嚼著煎餅,含糊地“嗯”了一聲。
“包裹剛收到?”周正看到她腮幫子鼓鼓的樣子,笑了。
“你買的?我媽不會寄扒雞這老貴的吧?”劉玉玉咽下煎餅,“俺爹那扒雞錢都藏鞋墊底下呢。”
周正看著她,眼神里有種安靜的、讓人心安的東西:“我媽聽說你要去南邊,怕你吃不好睡不著,非得給塞上。她烙了一宿煎餅。”
一股暖流涌過心口,驅散了些許陰霾。劉玉玉舉著半張煎餅對著鏡頭晃了晃:“替我謝謝阿姨!關鍵時刻,還得是咱山東大餅救命!”
“收到就好。”周正的笑容還是那么溫和,“在那兒還順利嗎?”
劉玉玉臉上的笑容頓了頓,那些聽不懂的方言、急診里的雞同鴨講、食堂里齁甜的紅燒肉像放電影似的閃過腦海。她看著手里的煎餅,最后只是說:“還行。就是……這兒的話……有點難懂。”
“嗯。”周正沒追問,只是點點頭,“剛到一個地方都這樣。慢慢來,你有天賦,沒問題的。”他的話語沉穩得像家鄉冬天屋里的暖爐。
通話信號開始變得不穩,時斷時續。“……正……工……晚點說……”周正的聲音變得模糊扭曲,接著屏幕就黑了下去。
劉玉玉放下手機,房間里只剩下她和那堆散發著故鄉氣息的包裹,以及窗外完全陌生的、由各種她聽不懂的語言編織成的城市噪音。她盤腿坐在地上,繼續啃著那半張煎餅,望著那堆煎餅、餅干和陳醋。
急診室的嘈雜似乎還在耳邊嗡嗡。
那個大爺含糊不清、充滿痛苦的方言控訴:“@#%……疼哇啦!”
食堂阿姨憤怒的、意義不明的質問……
陳醫生感嘆的“趕緊學學本地話”……
劉玉玉咽下最后一口煎餅,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鄉愁和對未來的憂慮的感覺沉甸甸地壓在胃里。她想起在急診室里,那個護工阿姨趙姨好像聽得懂本地話,還幫忙安撫過另一個情緒激動的家屬。
未來這一年的規培生活……
她摸了摸手機,看著那個信號消失后一片漆黑的視頻通話界面,又看了看地上那堆沉甸甸的家鄉味道,長長地、帶著點山東腔兒嘆了口氣:
“俺滴個老天爺呦……”
那被煎餅暫時安撫下去的憂愁,就像南方濕熱水汽凝結的水珠一樣,又悄悄地、無聲無息地,順著脊背爬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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