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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一周的地獄輪轉下來，劉玉玉感覺自己像被塞進一臺高速甩干機，轉得頭暈眼花腳不沾地，撈出來又帶著一股消毒水味混合著各種體液和絕望的氣息。好在對本地話那幾個關于“疼”、“暈”、“想吐”的關鍵詞兒，算是刻進骨子里了。靠著高強度的逼問、比劃以及對護工趙姨時不時的腆著臉請教（附帶一包家鄉鈣奶餅干作為“方言學費”），勉強能在急診分診時當個及格的人形翻譯機。

終于，周一早上，她懷著對新環境的期待和一丁點終于逃離急診喧囂的慶幸，敲響了外科辦公室的門。今天是她正式進入外科輪轉到邵師姐組里，學習核心業務和…那個她心頭打怵的字眼——科研——的日子。

辦公室里空調開得足，冷氣嗖嗖地刮過脖頸。邵清流師姐已經在了，還是那副一絲不茍的樣子，對著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跳躍如飛，發出清脆的啪嗒聲。角落里，孫小穎師妹安靜地縮在另一個工位上，對著手里一本厚厚的《外科學》皺眉默讀。

“邵師姐早！小穎早！”劉玉玉換上明朗的笑容打招呼，盡量讓聲音元氣滿滿。

邵清流頭也沒抬，鼻音淡淡地“嗯”了一聲。孫小穎則飛快地抬起頭，露出一個怯生生的、小鹿般的微笑，聲音軟糯：“玉玉姐早。”

“王老師今天門診，下午過來。”邵清流終于停下了敲擊，目光終于從屏幕移開，隔著鏡片掃過來，沒什么溫度。“你的病歷本。”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簇新的藍皮本子，“先看看之前你們幾個新人的出院病歷，找找問題。”

她鼠標點了兩下，打印機嗡嗡響起，吐出一疊紙。邵清流拿起那疊還散發著墨粉熱氣的紙，啪地一聲放在劉玉玉剛收拾出來的桌面上。

“這些是趙鵬你們幾個新人寫的首次入院錄和首次病程，你自己看。”邵清流出人意料的說了句“你們幾個”，好像孫小穎也被歸到了批評名單里。孫小穎脖子一縮，腦袋埋得更低了。

劉玉玉拿起那幾頁紙。她本科實習時也被挑剔過病歷書寫，但還是帶著點醫學生初生牛犢的自信。第一份是趙鵬寫的。字跡……嗯，有點狂野。內容……主訴“腹痛”，現病史描述還算清楚。劉玉玉沒覺得有啥大問題。

翻到第二張，是自己寫的那個醉酒大爺的入院記錄：“主訴：頭痛1小時。現病史：患者1小時前因‘情緒激動’（問診困難，患者訴‘@#%疼哇啦’，結合其拍打額部動作及家屬轉述‘頭暈撞門框’，初步判斷為頭部不適）感頭痛，呈…”

劉玉玉還記得寫這份病歷時，她絞盡腦汁想把那個無法完全理解的方言指控和自己觀察到的動作寫成符合規范的描述是多么費勁。她覺得自己已經盡力了。

然而，她的目光落到那打印出來的病歷上時，瞳孔瞬間收縮。

只見她那原本還算工整的字跡旁邊，密密麻麻爬滿了細如蚊足的紅色鋼筆字跡！像一群紅色的螞蟻在啃噬她的作業本。從主訴開始，幾乎沒放過任何一部分：

主訴旁邊：“‘1小時’？患者具體陳述何時起病？醉酒狀態影響表述準確度，應注明‘約1小時’推測！”

現病史中間段：紅色劃線標出：“‘情緒激動’？”紅色批注：“誘因來源？患者主動陳述？家屬猜測？含糊其辭！”

對患者拍打動作的描述旁：“動作≠主訴！主訴應由患者或其明確代理監護人陳述！此處混淆，邏輯混亂。”

體格檢查（神經查體）部分，一段描述被圈出來：“腦膜刺激征可疑”。旁邊是三個鋒利如手術刀的紅字加一個大問號：“可疑？具體體征？Brudzinski？Kernig？還是你主觀‘感覺’可疑？醫學術語失范！”

……

一路看下來，整個頁面紅得觸目驚心。那些冷峻、精準、不留情面的紅字批注，仿佛化身成無數個小巧銳利的柳葉刀，將她自以為是的那點努力切得血肉模糊。每一個字都在控訴著她的不專業、不嚴謹、邏輯混亂、用詞不當。批注的落款處，是三個凌厲潦草的字母：“S.Q.”。

邵清流！

劉玉玉臉上的笑容徹底僵化風化。一股火辣辣的感覺從脖子根兒直接燒到耳朵尖。她偷偷瞟了一眼旁邊孫小穎的病歷——同樣是滿幅紅色！孫小穎的臉比她還白。

“病歷，”邵清流冷冷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打破了辦公室里令人窒息的冰封，“是醫生的法律文書，是病情的原始記錄，是診療思路的證據鏈！”她頓了一下，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兩個蔫頭耷腦的新兵，“不是散文，更不是意識流創作。邏輯、精準、客觀、用詞規范——缺一不可。”

她從自己桌上抽出一份裝訂整齊的病歷遞過來：“這是我的入院記錄模板，從主訴到首次首程。格式內容，照這個來。”語氣不容置疑，“下午寫病歷之前，先仔細看三遍。不明白的字詞，”她看了一眼劉玉玉，“查字典，或者直接問我。”

“好的師姐！”劉玉玉努力壓下那份難堪，聲音提高了八度，試圖用響亮掩蓋心虛。她知道邵清流沒說錯，但這份批改帶來的碾壓感實在太強了。孫小穎也蚊子般嗡嗡了一聲：“知、知道了師姐。”

沉悶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帶教王老師結束門診回來。王老師倒是個微胖和氣的中年男性，笑呵呵地布置了新任務：下午跟著他上手換藥、拆線這些基礎操作，重點是——無菌原則和動作規范。

下午的病房，節奏比起急診舒緩了許多。王老師是個挺耐心的老師，一邊動手一邊解釋要點：“消毒棉球，從中心一圈圈往外擦，力度要足夠帶走分泌物，又不能太狠摩擦傷口…對！就像擦貴重家具，清潔到位不損表面…哎，小劉悟性不錯！”

劉玉玉上手挺快，動作穩當，王老師夸了她好幾次。那份被邵師姐批得體無完膚的沮喪，終于在親手實踐帶來的點滴成就感中沖淡了一點。

然而，這點剛冒頭的微小火苗，在第二天下午邵清流臨時頂班帶教時，瞬間被凍成了冰碴子。

因為王老師有個緊急會診，邵清流被臨時安排帶她們去處置室給一個手術后的病人換藥。病人是位胖胖的大嬸，腹部取膽手術剛三天。

劉玉玉自覺經過昨天練習和王老師肯定，已經初步掌握了換藥技巧。她帶好口罩帽子，仔細洗了手，開始操作：揭開敷料（紗布與滲出物輕微粘連，她輕柔揭開，自我感覺良好）、消毒（她默念王老師教的“畫圈圈”，從切口處螺旋向外消毒，避免污染）、覆蓋新的無菌敷料粘好…最后，她把換下來沾有分泌物的紗布丟入黃色醫療廢物垃圾桶。

整個過程她覺得行云流水，應該及格了。正要松口氣，打算幫孫小穎也練練手。

“停。”邵清流冷冽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劉玉玉心里咯噔一下。

只見邵清流戴著口罩，只露出那雙鋒利如刃的眼睛。她走到劉玉玉剛才的操作區域，指了指換藥車臺面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安靜地躺著半片小小的、邊緣有點毛糙的紗布碎屑！顯然是剛才揭開舊敷料時不小心掉落的、沾著一點點淡黃色滲出的碎片！而旁邊的垃圾桶是黃色的沒錯，但掉落在操作臺平面上……

“看到嗎？”邵清流的聲音隔著口罩也清晰得凍人，“污染擴散源！”

她的目光轉向劉玉玉剛才消毒時用過的鑷子：“用這把污染鑷子接觸無菌敷料外包裝了嗎？”

劉玉玉腦子嗡的一聲！剛才…好像…急著拿新敷料…鑷子好像確實下意識撐在包裝旁邊！她當時完全沒意識到！

邵清流沒等她回答，目光又掃過劉玉玉戴著手套操作后接觸周圍環境（比如調整臺車）的樣子。“還有，超范圍活動！”她冷冷地指出，“手套在清創消毒完成后，就是最大污染源！你用它觸摸了消毒范圍內的臺面，等于將可能的污染物又蹭了回去！”

每一項指控都精準如手術刀，直接切中要害！劉玉玉手心冒汗，臉上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熱度又火燒火燎起來。

邵清流環顧了一下被這無聲風暴搞得噤若寒蟬的劉玉玉和快把頭埋進地縫里的孫小穎，最后做了總結陳述，語氣平淡無波：

“你的無菌概念，一年級水平？重修去吧。”

“下次換藥，從拿取無菌物品開始，到我現場盯著結束。現在，”她下巴朝那半片紗布抬了抬，“消毒全臺面。”

劉玉玉深吸一口氣，喉嚨有些發緊。她默默轉身，重新戴上新手套，拿起碘伏棉球，從那個小小的污染點向外，一圈圈擴大，用力擦拭著冰冷的操作臺面。消毒水的味道刺鼻濃烈。旁邊病床上躺著的大嬸投來好奇的目光讓她如芒在背。

挫敗感像無形的藤蔓，纏得她喘不過氣。病歷寫得像狗爬，操作被當成反面教材。這一屆規培生里，她是不是墊底的那個？

晚上回到宿舍，劉玉玉爬上床，把臉埋進枕頭里。房間里還飄著淡淡的煎餅香氣，那箱珍貴的補給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她爬起來，從箱子里抽出一張煎餅，撕下一大塊塞進嘴里狠狠地嚼著，嘎嘣嘎嘣的脆響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響。

嚼著嚼著，那股熟悉的、倔強的韌勁仿佛順著喉嚨又注回了四肢百骸。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會就學！被罵也是教！她從箱子里又拿出包鈣奶餅干，拆開嚼了兩片補充糖分（她覺得被師姐罵得腦瓜子嗡嗡響，急需回藍）。

打開手機，孫小穎的信息居然來了：“玉玉姐，睡了嗎？”后面跟了個哭泣的小貓表情包。

劉玉玉心里涌起一點兒小小的慰藉。這個表面上膽小如鼠的師妹，似乎和自己處境一樣凄慘。她把沒吃完的半袋餅干拍了張照片發過去：“活著。剛啃完煎餅回血。[照片]”

想了想，她又發了一條：“師姐批得確實對。明天開始，互相監督打怪升級！搞個病歷學習小組？”

那邊幾乎是秒回：“好！玉玉姐！！”后面跟了一串淚眼汪汪的感恩表情包。

劉玉玉把剩下半張煎餅塞進嘴里，嚼得更用力了。她打開邵清流給的“范文”病歷和那份批得狗血淋頭的作業，還有王老師筆記攤在桌上。

啃著煎餅，盯著病歷范文和紅字批注，心里那點委屈和不甘，被一種沉甸甸的、必須認真對待的壓力取代。明天得想辦法去請教一下趙姨那些晦澀的本地疾病稱呼怎么寫進病歷…還有無菌操作要點，必須刻在腦子里！

正在這時，手機郵箱APP叮地響了一聲提示音。

劉玉玉隨手點開，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發件人欄。

發件人：[林帆]

郵件主題：關于你的研究課題初步設想

她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林老師的郵件？

這么快？！關于課題？！

白天在醫院的種種窘迫被瞬間拋到了九霄云外。

她甚至能感到血液加速流向頭頂。是同意？還是駁回？

手心里的汗瞬間冒了出來，連帶著煎餅屑也黏糊糊的。她飛快地在牛仔褲上胡亂擦了擦手，點開了那封郵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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