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后的城市,空氣清冽得如同薄荷冰。陽光努力地穿透云層,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投下短暫的光斑,卻驅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沈未晞裹緊了米白色的羊毛大衣,快步穿行在上班的人流中。手里那杯從“回聲”帶走的熱美式早已涼透,卻仿佛還殘留著昨夜咖啡館里那種令人窒息的尷尬和心臟驟縮的鈍痛。
十年。
整整十年,她以為自己早已將那個名字、那張臉、那段倉惶狼狽的青春徹底封存,鎖進記憶最幽暗的角落,落滿灰塵,永不再啟。可當陳念遠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回聲”昏黃的燈光下,穿著那件似乎還是舊識的皮夾克,頭發依舊帶著點不羈的微卷,時間仿佛瞬間倒流。他抬眼的瞬間,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筑起的心墻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裂開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那縫隙里,涌出的不是恨,而是比恨更折磨人的、混雜著委屈、不解和一絲可恥期待的洪流。
昨晚她幾乎是落荒而逃。溫時那句溫和的“路上小心”,像是一句精準的嘲諷,戳破了她強裝的鎮定。回到自己那個布置得溫馨卻總覺得空曠的小公寓,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久久無法平息劇烈的心跳。那個雨夜的記憶,如同被驚醒的幽靈,猙獰地浮現。
十年前,大學城火車站。暴雨如注,密集的雨點砸在簡陋的雨棚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沈未晞渾身濕透,單薄的連衣裙緊貼在身上,凍得嘴唇發紫。她死死攥著兩張濕漉漉的火車票,那是她和陳念遠計劃了很久的畢業旅行,去云南。約定的時間早已過去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站臺上的人潮來了又走,廣播里冰冷的列車信息一遍遍響起,唯獨沒有她等待的那一班,也沒有她等待的那個人。
手機在包里瘋狂震動,是她打給陳念遠的第十八個未接電話。聽筒里傳來的永遠是那句冰冷的“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雨水混著淚水模糊了視線。她記得最后一次見面,就在昨天。陳念遠興奮地抱著她轉圈,眼睛亮得像盛滿了星星,一遍遍確認著出發的細節。他說:“未晞,等我回來,我們就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開始新生活!”她笑著點頭,把所有的信任和期待都押在了那個“等”字上。
最終,她獨自踏上了那班延遲的列車。窗外是灰蒙蒙的雨幕,車廂里是陌生的喧囂。手機屏幕亮起,是陳念遠室友發來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卻像淬毒的冰錐,瞬間刺穿了她的心臟:
“念遠跟他爸走了,去南方了,可能不回來了。他說……對不起。”
沒有解釋,沒有告別。只有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
“沈編,早!”同事的招呼聲將沈未晞從冰冷的回憶里拽回現實。她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快步走進出版社大樓。十年了,她用盡全力讀書、工作、生活,努力活得體面而堅韌。她以為自己成功了,直到昨晚那張熟悉的臉孔出現,她才驚覺,那道傷從未真正愈合,只是被時間粗糙地覆蓋,一碰,依舊是鮮血淋漓。
一整個上午,沈未晞都有些心不在焉。審閱稿件時,目光總是不自覺地飄向窗外,或者落在桌角那個用了很久、印著抽象圖案的馬克杯上——那是陳念遠當年送她的生日禮物。她煩躁地將它推到抽屜最深處。
午休時,手機震動。是一個久未聯系的大學同學群,正熱鬧地討論著周末的同學聚會。地點定在市中心一家頗有格調的餐廳。沈未晞下意識想忽略,手指卻不受控制地往上滑動。然后,她看到了那個名字。
陳念遠:[舉手表情]算我一個。多年不見,甚是想念大家。
群里瞬間炸開了鍋,各種調侃和歡迎刷屏。沈未晞盯著那個名字和那個再平常不過的表情,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無法呼吸。他想念大家?那他可曾有一分一秒,想念過那個在暴雨火車站被徹底拋棄的她?可曾想過他那句“對不起”之后,她是如何獨自吞咽下所有的痛苦和屈辱,在無數個深夜里無聲崩潰?
一股冰冷的怒火夾雜著尖銳的疼痛瞬間席卷了她。她用力按滅手機屏幕,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掉那個名字帶來的所有紛擾。不去!絕對不去!她不要再見到他,不要給他任何一絲可能靠近、解釋、甚至只是若無其事打招呼的機會!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平靜生活,絕不允許他再次闖入攪得天翻地覆!
然而,命運似乎總喜歡在最脆弱的時候落井下石。
下午,沈未晞被主編叫去談一個重點圖書項目。走出主編室時,她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伴隨著隱隱的、持續了有一段時間的右下腹悶痛。這種不適感近期越來越頻繁,她一直以為是工作壓力大導致的腸胃問題,沒太在意。但這次,疼痛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未晞,你臉色不太好,沒事吧?”路過的同事關切地問。
“沒事,可能有點累。”她擺擺手,強撐著回到座位。
但那股不安感卻揮之不去。她想起母親幾年前因卵巢癌去世……一絲冰冷的恐懼悄然爬上脊背。她深吸一口氣,拿起手機,快速預約了第二天上午中心醫院婦科的專家號。她需要排除那個最壞的可能性,才能安心。
預約成功的短信提示音,在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刺耳。沈未晞握著手機,看著屏幕上冰冷的“中心醫院婦科”字樣,再想到同學群里那個刺眼的名字,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脆弱感瞬間將她淹沒。她需要健康,需要平靜,需要遠離一切會讓她心緒不寧的人和事。陳念遠,就是那個最大的“不寧”之源。
接下來的兩天,沈未晞強迫自己專注于工作,試圖用忙碌麻痹神經。她刻意繞開了“回聲”所在的那條街,仿佛那里埋著地雷。然而,關于陳念遠的消息,卻像無孔不入的風,還是鉆了進來。有同學在群里分享了他現在的職業——自由攝影師,小有名氣,作品常在國內外展出。還有人貼出了一張他在某個攝影展上的側影照片,依舊是那副不羈又帶著點疏離的樣子,只是眉宇間多了些風霜的痕跡。
沈未晞面無表情地劃掉那些信息,內心卻波瀾翻涌。他過得很好,事業有成,風光無限。似乎只有她,還被困在那個雨夜的火車站,渾身濕冷,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這種認知讓她感到一種尖銳的不公和更深的自憐。
周六,體檢的日子。中心醫院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焦慮混合的味道。沈未晞獨自坐在婦科診室外的長椅上,看著身邊有丈夫或男友陪伴、低聲安慰的其他女性,心中那份孤獨感被無限放大。她攥著檢查單,指尖冰涼。
檢查過程漫長而煎熬。當那位面容嚴肅的女醫生看著B超屏幕和一堆化驗單,眉頭越皺越緊時,沈未晞的心也一點點沉入谷底。
“沈未晞?”醫生終于抬起頭,語氣凝重,“情況不太好。右側卵巢發現一個實質性占位,邊界不清,血流信號豐富,CA125指標顯著升高。高度懷疑是……惡性腫瘤。需要盡快住院,做進一步病理檢查,確定分期和手術方案。”
“惡性腫瘤”四個字,如同晴天霹靂,在沈未晞耳邊轟然炸響。世界瞬間失去了聲音和色彩,只剩下醫生嚴肅的臉在眼前晃動。她感覺自己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靈魂輕飄飄地浮在半空,冷眼旁觀著這具軀殼的僵硬和麻木。
“手術……風險大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遙遠而干澀。
“任何手術都有風險,尤其是卵巢位置特殊,鄰近血管和臟器。”醫生語氣平直,卻字字重若千鈞,“需要盡快安排。你……最好通知家人來一趟。”
家人?沈未晞茫然地想著。父親早逝,母親病故,在這個城市,她孑然一身。通知誰?那個在她最需要時消失無蹤的初戀嗎?一個荒謬而凄涼的念頭閃過腦海。她木然地接過醫生遞來的住院通知單,上面刺眼的“疑似卵巢癌”診斷像燒紅的烙鐵,燙傷了她的眼睛。
渾渾噩噩地走出診室,醫院走廊的燈光慘白得晃眼。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吞噬。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地逼近。她靠著冰冷的墻壁,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淚水終于決堤,洶涌而出,不是啜泣,而是無聲的、絕望的奔流。那些被壓抑了十年的委屈、痛苦、不甘,連同此刻面對病魔的恐懼和無助,一齊爆發出來。
為什么是她?為什么在她好不容易重新站起來,努力生活的時候,命運要給她這樣致命的一擊?那個拋棄她的人,卻活得光鮮亮麗,甚至還要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她的同學聚會上?
就在她沉浸在無邊黑暗的絕望中時,醫院走廊墻壁上的液晶電視正播放著一則本地文化新聞。畫面里,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陳念遠站在他的攝影作品前,接受記者采訪。他談笑風生,自信從容,談論著光影、捕捉瞬間、記錄城市靈魂……那些離沈未晞此刻的冰冷絕望如此遙遠的詞匯。
沈未晞淚眼模糊地抬起頭,看著屏幕上那個意氣風發的男人。一瞬間,十年前雨夜被拋棄的錐心之痛,與此刻被病魔宣判的滅頂之災,兩種截然不同卻同樣深刻的絕望感,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近乎毀滅性的力量,狠狠撞擊著她的心臟。
她死死攥緊了那張輕飄飄卻重若千斤的住院單,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同學聚會的邀請函,被遺忘在口袋深處,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肌膚。
一個念頭,帶著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答案的扭曲渴望,在絕望的深淵里瘋狂滋生:
去!她要去那個同學聚會!
她要親眼看看,十年后的陳念遠,在看到如今這個可能命不久矣的沈未晞時,臉上會是怎樣一副表情!
她要在他面前,親手撕開那道從未愈合的傷疤,讓鮮血淋漓的過往和殘酷冰冷的現實,成為對他遲來十年的、最沉默也最響亮的控訴!
沈未晞擦干眼淚,站直身體。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如紙卻眼神異常明亮的臉,那光芒里燃燒著絕望的火焰和孤注一擲的瘋狂。她拿出手機,在同學聚會那條接龍信息下,清晰地輸入了自己的名字:
沈未晞:參加。
發送。
做完這一切,她深吸了一口醫院里冰冷的空氣,仿佛吸入了某種支撐她走下去的毒藥。她不再看屏幕上陳念遠的身影,轉身,挺直脊背,像一個奔赴最終戰場的戰士,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被濃重陰影籠罩的未來。那張住院單,被她緊緊攥在手心,如同攥著她此刻全部的、搖搖欲墜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