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晚坐在“回聲”咖啡館那個靠近書架的位置，感覺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被抽離了。周漾撞門而出時帶起的冷風，仿佛還殘留在她裸露的皮膚上，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桌上那杯冰冷的咖啡映著她失魂落魄的臉，蒼白，疲憊，眼底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無力感。

周圍的空氣似乎凝固了幾秒。她能感覺到角落里那對沉默夫妻（林銳和蘇瑾）若有若無的側目，吧臺邊那個攝影師（陳念遠）投來的短暫一瞥，以及吧臺后溫時平和卻洞悉一切的目光。這些目光像細小的芒刺，讓她如坐針氈。她猛地抓起公文包和電腦，幾乎是逃離般地沖出了“回聲”，將那份令人窒息的尷尬和難堪甩在身后。

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抽打在臉上，冰冷刺骨，卻讓她混亂的大腦稍微清醒了一些。周漾那句尖銳的“你就不能信我一次嗎？”和椅子腿刮擦地板的刺耳聲響，還在耳邊反復回蕩。

信任？

顧晚裹緊大衣，快步走向地鐵站，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她何嘗不想信他？看著他談起游戲設計時眼睛里閃爍的光芒，像夏日晴空般純粹耀眼，她也曾心動不已，也曾幻想過和他一起創造奇跡。可是，生活不是靠光芒就能點亮的虛擬世界。

回到他們合租的、位于老城區一棟老公寓頂樓的小套間，一股熟悉的、混合著泡面和男性荷爾蒙的氣息撲面而來。客廳一角堆滿了周漾的寶貝——游戲主機、外設、還有幾臺嗡嗡作響的電腦主機，散落的數據線和草稿紙鋪了一地，像個狂熱的科技迷的巢穴。墻上貼著他引以為傲的“幻境迷宮”概念海報，色彩絢麗，充滿奇思妙想。

這狹小的空間，曾是兩人夢想開始的地方，此刻卻像一座沉重的牢籠，壓得顧晚喘不過氣。

她踢掉高跟鞋，疲憊地癱倒在唯一還算整潔的沙發上。手機屏幕亮起，是家里打來的電話。她深吸一口氣，調整好語氣才接起。

“晚晚啊，”母親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吃飯了嗎？最近工作累不累？”

“吃了，媽，還行。”顧晚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松。

“哦……那就好。”母親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那個……你弟弟下學期的學費……還差一萬二。家里實在……你看……”

顧晚的心猛地一沉。又是錢。她閉了閉眼，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自己那個月薪一萬出頭的工作，在這個一線城市，付掉高昂的房租、水電、兩人日常開銷，再給家里補貼，早已捉襟見肘。周漾的創業？非但沒帶來收入，前期還投入了他們本就不多的積蓄。

“媽，我知道了。我想想辦法。”她聲音干澀地應著，胸口像堵了一塊巨石。

“哎，哎，好孩子……辛苦你了……”母親的聲音帶著愧疚和不易察覺的哽咽，匆匆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顧晚看著天花板上斑駁的痕跡，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絕望感瞬間將她淹沒。她才三十歲，肩上卻壓著父母養老、弟弟學費、自己在這座城市的立足、以及……一個夢想家男友的未來。她像一個在狂風暴雨中奮力劃槳的水手，駕駛著一艘名為“現實”的破舊獨木舟，載著所有她在乎的人，而周漾，卻總是興致勃勃地指著遠方絢麗的彩虹，嚷嚷著要改變航向，去追逐一個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全然不顧船身已經進水。

她不是不支持夢想，她只是太害怕沉沒。

就在這時，門鎖“咔噠”一聲輕響。周漾回來了。

他身上帶著室外的寒氣，頭發被風吹得有些凌亂，臉上那副負氣的倔強還未完全褪去，但眼神里明顯多了一絲忐忑和心虛。他站在玄關，沒有像往常一樣撲過來撒嬌或分享趣事，只是沉默地換鞋。

顧晚坐起身，看著他。幾天前那個因為優化了一個小關卡就興奮地抱著她轉圈的陽光大男孩，此刻像一只被雨淋濕、耷拉著耳朵的大型犬。

“回來了？”顧晚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這平靜比憤怒更讓周漾不安。

“嗯。”周漾悶悶地應了一聲，走進客廳，目光掃過桌上冷掉的晚餐（顧晚回來時點的外賣），沒有動。

“錢……借到了嗎？”顧晚直接問道，目光銳利地刺向他。她必須知道窟窿有多大。

周漾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眼神躲閃。“……沒，阿哲說他那邊也緊張……”他含糊其辭。

“周漾！”顧晚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看著我！說實話！你到底借了多少？借給誰了？是合伙人卷錢跑路，還是你那個‘幻境迷宮’又燒光了預算？”

周漾被她的質問逼得后退了一步，臉上那點僅存的倔強也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穿的狼狽和受傷。“晚晚姐！你就這么不信我嗎？在你眼里，我就那么沒用？那么不靠譜？”他聲音沙啞，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委屈，“是！我是跟老王借了五萬！但我那是為了應急！為了給團隊發工資！為了保住我們的心血！阿哲他……他拿錢去補他其他項目的窟窿了，他說下個月一定還……”

“五萬？！”顧晚只覺得眼前一黑，幾乎要暈過去。五萬！對她而言，這不是一個數字，是弟弟一年的學費，是她不吃不喝五個月的工資！“周漾！你瘋了嗎？你拿什么還？！你那個連demo都沒做出來的項目，拿什么發工資？拿什么留住團隊？阿哲他明顯是在騙你！你被他賣了還在幫他數錢！”

“他不是騙子！”周漾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激動地反駁，“我們認識那么多年！他只是暫時遇到困難！只要‘幻境迷宮’找到投資，一切都能解決！晚晚姐，你再等等，我……”

“等？我等得起嗎？！”顧晚猛地站起身，積壓已久的壓力、焦慮、失望如同火山般爆發出來，聲音尖銳得刺耳，“你看看這個家！看看我！我每天加班到深夜，精打細算每一分錢，應付家里沒完沒了的催債！你呢？你滿腦子只有你的游戲！你的夢想！你有沒有想過房租下個月到期了？你有沒有想過我弟弟等著交學費？你有沒有想過我快被壓垮了？！”

她指著墻上那張絢麗的海報，指尖因為激動而顫抖：“‘幻境迷宮’？那根本就是個無底洞！一個填不滿的、只會把我們所有人都拖垮的幻境！周漾，現實一點吧！你二十五歲了，不是十五歲！夢想不能當飯吃！你得先學會腳踏實地地活著！”

“腳踏實地？”周漾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神里充滿了被徹底否定的痛苦和憤怒，“在你眼里，我的夢想就是‘不腳踏實地’？我的努力就是一文不值？好！顧晚！既然我的存在就是給你添堵，就是拖累你，那我走！行了吧？！”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猛地沖向自己房間，胡亂地抓起幾件衣服塞進背包，又沖到電腦前，粗暴地拔下主機電源線，抱起主機箱和顯示器，動作又快又狠，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

“周漾！你干什么？！”顧晚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

“干什么？不拖累你！不讓你看著心煩！”周漾抱著沉重的設備，腳步踉蹌地沖回客廳，雙眼通紅地瞪著顧晚，“我去工作室！我就睡在那里！我就守著我的‘幻境迷宮’！你放心，欠你的錢，欠老王他們的錢，我就是賣血也會還上！絕不沾你一分一毫！”

說完，他不再看顧晚一眼，抱著他那堆沉重的“夢想”，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家門。防盜門在他身后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墻壁都在微微顫抖。

房間里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顧晚站在原地，渾身冰冷，像一尊被凍僵的雕塑。耳邊還回蕩著周漾最后那句“賣血也會還上”的嘶吼，眼前是他抱著主機沖出去的、帶著巨大傷痛和倔強的背影。

她……是不是說得太重了？

一股遲來的恐慌和后悔攫住了她。她追到門口，打開門，樓道里早已空無一人，只有冰冷的穿堂風呼嘯而過。她撥打周漾的手機，聽筒里傳來冰冷的關機提示音。

他真的走了。帶著他的電腦，帶著他的自尊，也帶著被她親手碾碎的、他們之間本就搖搖欲墜的信任。

顧晚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巨大的疲憊感和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工作上的壓力，家里的負擔，周漾的債務和消失……所有的重擔在這一刻，實實在在地、完完全全地壓在了她一個人瘦弱的肩膀上。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閃爍，照亮著無數人的悲歡離合。而在“回聲”咖啡館的軟木留言板上，那張宣告搬遷的啟事，在暖黃的燈光下，無聲地提示著：有些安穩，即將逝去；有些裂痕，正在加深。

顧晚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她不知道周漾去了哪里，不知道他那個風雨飄搖的工作室還能支撐幾天，更不知道他們這段被現實撕扯得千瘡百孔的感情，是否還有挽回的余地。她只知道，她駕駛的那艘獨木舟，在失去了一半槳手后，正被狂暴的現實巨浪，推向更加未知和危險的深淵。淚水，終于無聲地浸濕了膝蓋上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