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過后的城市,被一層薄薄的、易碎的白色覆蓋,陽光掙扎著穿透灰蒙蒙的云層,給冰冷的玻璃幕墻鍍上一層慘淡的金光。林銳走進他那間位于頂層、視野開闊卻冷氣逼人的辦公室時,昨夜咖啡館里蘇瑾那放空的眼神和指尖無意識的摩挲,像一根細小的冰刺,在他處理完幾封緊急郵件后的短暫空隙里,猝不及防地扎了他一下。他皺了皺眉,將這種不合時宜的“雜念”歸結(jié)于公司融資談判臨近的壓力。
他需要絕對的專注和效率。婚姻,對他而言,早已是龐大生活機器中一個穩(wěn)定運轉(zhuǎn)、無需額外關(guān)注的部件。蘇瑾把這個部件維護得很好——家永遠整潔有序,他的日程安排得滴水不漏,社交場合的得體表現(xiàn)無可挑剔。這就夠了。他習慣了這種高效、低維護的模式,并將其視為一種成功婚姻的標志:沒有無謂的爭吵,沒有情緒的拖累,各自在既定的軌道上運行。
與此同時,在市中心那套寬敞明亮、裝修奢華卻缺乏人氣的頂層公寓里,蘇瑾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繁忙的都市景觀,車流如同微縮模型般在腳下穿梭。她手里端著一杯早已涼透的茶,目光卻沒有焦點。昨晚林銳又是后半夜才回來,帶著一身酒氣和難以掩飾的疲憊。他甚至沒有看她一眼,徑直走進書房,關(guān)上了門。那扇緊閉的門,像一道無聲的判決,將他們分隔在兩個世界。
她走到衣帽間,開始機械地整理林銳今天需要穿的西裝、襯衫、領(lǐng)帶。指尖撫過昂貴的面料,動作嫻熟得像在操作精密儀器。這里的一切都完美得如同樣板間,找不到一絲屬于“蘇瑾”的個人痕跡——除了角落里一個落滿灰塵的硬殼文件夾。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過去,拂去灰塵,打開了它。
里面是一疊泛黃的圖紙和設計稿。線條流暢,構(gòu)思大膽,充滿了對空間和光影的獨特理解。最上面是一張設計競賽的獲獎證書——“亞太青年建筑師設計大賽金獎”。落款時間是十年前。證書旁邊,壓著一封來自國際頂尖建筑事務所“諾亞方舟”的邀請函,職位是高級設計師,地點是巴黎。發(fā)函日期,正是她和林銳決定結(jié)婚的前一個月。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變得困難。那些被刻意遺忘的、關(guān)于夢想的熱度,如同休眠的火山巖漿,在記憶深處灼燒起來。她記得當年收到邀請函時的狂喜,也記得將這份狂喜小心翼翼地收起,放在林銳面前時,他微微蹙起的眉頭。
“瑾瑾,”他當時放下手中的融資計劃書,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衡,“巴黎太遠了。我這邊公司剛起步,正是關(guān)鍵時期,需要你在后方穩(wěn)定。況且,結(jié)婚后我們總要安定下來。‘諾亞方舟’是好,但國內(nèi)的發(fā)展機會也很大,何必舍近求遠?等公司穩(wěn)定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等公司穩(wěn)定了……”這句話像一個甜蜜的魔咒,她信了。她收起了邀請函,婉拒了巴黎的橄欖枝,將那些承載著激情與才華的設計稿封存起來。她選擇了“安定”,選擇了成為林銳口中那個“穩(wěn)定后方”。她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們的未來,相信“等公司穩(wěn)定了”之后的承諾。
十年了。公司從一個初創(chuàng)團隊發(fā)展成行業(yè)新銳,林銳成了意氣風發(fā)的林總,而“等公司穩(wěn)定了”似乎成了一個永遠在移動的地平線。她的設計才華,在日復一日的家政管理、社交應酬、以及作為“林太太”的身份維護中,無聲無息地消磨、鈍化。她偶爾會接一些朋友介紹的、無關(guān)緊要的小型室內(nèi)設計項目,聊以慰藉,但那感覺如同隔靴搔癢,再也找不回當年握著畫筆、構(gòu)想未來空間時那種血脈賁張的悸動。
手機震動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是大學時代最好的閨蜜,如今已是知名獨立建筑工作室合伙人的唐薇。
“瑾瑾!干嘛呢?”唐薇的聲音總是充滿活力,像一道穿透陰霾的陽光。
“在家。”蘇瑾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疲憊。
“在家發(fā)霉啊?出來喝杯咖啡!有正經(jīng)事找你!”唐薇不由分說。
半小時后,兩人坐在一家充滿設計感的藝術(shù)咖啡館里,窗外是城市的老工業(yè)區(qū)改造項目。
“看看這個!”唐薇將一份項目策劃書推到蘇瑾面前,眼睛亮得驚人,“‘河畔印記’!市里重點扶持的老廠房改造項目,定位是集文化、藝術(shù)、創(chuàng)意辦公于一體的城市新地標!我們工作室中標了主體建筑設計!”
蘇瑾翻看著策劃書,那些大膽的改造構(gòu)想、對工業(yè)遺跡與現(xiàn)代美學的融合思考,瞬間點燃了她血液中沉寂已久的火花。她仿佛能觸摸到那些粗糙紅磚的肌理,感受到巨大空間里流淌的光影韻律。
“太棒了,薇薇!恭喜你!”她由衷地為好友高興。
“光恭喜可不夠!”唐薇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密謀般的興奮,“瑾瑾,我需要你!這個項目體量太大,概念太新,我需要一個真正懂空間、有靈氣、能壓得住場子的合伙人!主創(chuàng)設計師的位置,非你莫屬!”
蘇瑾的心臟猛地一跳,血液瞬間涌向臉頰。“我?薇薇,我……我很久沒碰大型項目了……”
“少來!你的底子我還不知道?當年系里誰不佩服你的靈氣?那些小打小鬧的室內(nèi)設計根本配不上你!這才是屬于你的戰(zhàn)場!蘇瑾,別告訴我你甘心一輩子就做個‘完美太太’?你的才華不該被埋沒在衣帽間和晚宴里!”唐薇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精準地剖開了蘇瑾精心維持的平靜表象。
“可是……”蘇瑾的指尖冰涼,她想到了林銳,想到了昨晚他緊閉的書房門,想到了衣帽間里那疊塵封的圖紙。“林銳的公司最近好像遇到了些麻煩……他很忙,壓力很大……家里……”她的聲音越來越低,連自己都覺得這些理由蒼白無力。
唐薇握住她的手,眼神懇切而銳利:“瑾瑾,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了!這個項目一旦成功,足以讓你在行業(yè)里重新站穩(wěn)腳跟,拿回屬于你自己的名字,而不是‘林太太’!你為他、為那個家犧牲了十年,還不夠嗎?你問問你自己,這十年,你快樂嗎?他,真的‘看見’你了嗎?還是只看見了一個稱職的后勤部長?”
“看見”兩個字,像針一樣扎進蘇瑾心里。她想起咖啡館里他專注冰冷的側(cè)臉,想起他談論工作時眼中閃爍的光芒,那光芒從未因她而亮起。她的犧牲,她的妥協(xié),她的沉寂,在他眼中似乎理所當然,甚至不值一提。
巨大的渴望與沉重的現(xiàn)實在她心中激烈撕扯。她渴望抓住這根救命稻草,渴望重新呼吸到屬于“蘇瑾”而非“林太太”的空氣。但林銳緊鎖的眉頭、公司可能的危機、那個“穩(wěn)定后方”的責任感,又像無形的枷鎖,牢牢捆縛著她。
“我……我需要考慮一下。”蘇瑾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
“盡快給我答復!”唐薇理解她的掙扎,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機會不等人,瑾瑾。為自己活一次!”
帶著滿腹心事回到家,公寓里依舊空蕩冰冷。林銳發(fā)來信息,晚上有重要應酬,不回來吃飯。蘇瑾看著那條簡短的信息,指尖懸在回復框上,那句關(guān)于“河畔印記”項目的話,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最終只回了一個冷冰冰的“好”。
她走進書房,想找本書平復心緒。目光掃過林銳的書桌,一份攤開的文件映入眼簾。標題觸目驚心:《關(guān)于應對“銳創(chuàng)科技”A輪融資失敗及潛在收購意向的緊急預案》。
融資失敗?!潛在收購?!
蘇瑾的心瞬間沉入谷底。難怪他最近如此反常的沉默和暴躁。公司是他的一切,是他的命脈。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她怎么還能奢談自己的夢想?怎么還能想著離開“穩(wěn)定后方”去投入一個充滿未知的大型項目?愧疚感和責任感瞬間淹沒了唐薇點燃的那點火星。她默默合上文件,仿佛什么都沒看見,轉(zhuǎn)身離開了書房。那個關(guān)于“河畔印記”的決定,似乎已經(jīng)有了答案——至少在這一刻。
然而,命運似乎并不打算讓她輕易躲開。就在她心神不寧地準備晚餐時(盡管只有她一個人吃),手機又響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您好,是林銳林總的夫人,蘇瑾女士嗎?”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禮貌。
“我是,請問您哪位?”
“我是‘風尚’雜志的記者,姓李。冒昧打擾您。是這樣,我們注意到您丈夫林銳先生昨晚在‘云端會所’與一位年輕女士舉止頗為親密,并在凌晨一同離開。我們想就此事向您求證一下,您是否知情?林總對此有何解釋?”
蘇瑾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昨晚……云端會所……年輕女士……凌晨離開……
她想起昨晚林銳回家時身上那股混雜著酒氣的、不屬于他的、若有似無的香水味。想起他襯衫領(lǐng)口上,那一抹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曖昧的玫紅色痕跡。當時她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什么不小心蹭到的污漬……
記者的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穿了她婚姻表面那層薄薄的、自欺欺人的“完美冰殼”。信任的基石,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掛斷電話的。手里削了一半的蘋果滾落在地,水果刀“哐當”一聲掉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流光溢彩。而在這座奢華冰冷的頂層公寓里,蘇瑾扶著冰冷的流理臺,身體微微顫抖,臉色蒼白如紙。十年的隱忍、犧牲、自我麻痹筑起的高墻,在融資失敗的重壓和疑似背叛的利刃下,開始出現(xiàn)無法彌合的裂痕。那個關(guān)于“河畔印記”項目的決定,在劇烈的沖擊下,似乎又被推向了另一個方向——一個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充滿憤怒與絕望的方向。
林銳的冷漠,公司的危機,塵封的夢想,未接的邀約,還有此刻懸在心頭的、那抹刺眼的玫紅……所有的暗流,終于在這一刻匯聚成洶涌的漩渦,將她裹挾其中。她看著窗外璀璨卻冰冷的城市燈火,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這座用“完美”和“犧牲”構(gòu)筑的婚姻堡壘,內(nèi)部早已千瘡百孔,搖搖欲墜。而“回聲”咖啡館搬遷啟事上那行優(yōu)雅的手寫字,仿佛一個遙遠的、帶著諷刺意味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