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硯秋的貝母紐扣墜入黃浦江的那個清晨,上海正被一種奇特的粉橙色霧靄籠罩。這種顏色后來頻繁出現在他的《雪崩》系列里——用硨磲粉和朱砂調和出的,帶著金屬質感的朝霞。
國際金融中心42層的會議室里,摩根士丹利的人已經等了十七分鐘。程硯秋的鋼筆懸在第三季度財報上,筆尖凝聚的墨滴將“流動性覆蓋率“的“流“字暈染成一只展翅的迦陵頻伽。他最近總是這樣,那些阿拉伯數字會在眼前扭曲變形,化作敦煌壁畫里飛天的飄帶,或是郭熙《早春圖》中虬曲的枝椏。
“程總?“秘書小林又敲了敲門,聲音像被雙層玻璃過濾過的香檳氣泡。
程硯秋合上文件夾,突然發現自己的左手正無意識地在實木會議桌上勾勒著什么。指尖傳來的觸感讓他想起大學時在潘家園淘到的那塊漢代畫像磚——粗糲的質地,刻著模糊的狩獵圖。此刻他的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昨夜臨摹《寒山拾得圖》時的墨色,那幅他永遠畫不完的摹本藏在書房保險柜里,和那些用“慈善捐贈“名義換來的敦煌土質顏料放在一起。
2
四十歲生日宴會在外灘源壹號舉辦。蘇雯特意從香港拍回那對滿綠翡翠耳墜時,絕不會想到它們會在鵝肝醬里結束使命。當那抹帝王綠沉入法式凍糕的乳白漩渦時,程硯秋恍惚看見自己二十年前在央美畫室打翻的群青顏料——同樣決絕的下墜軌跡,同樣無法挽回的浸染。
“硯秋?“蘇雯碰了碰他的手臂,婚戒在燭光下劃出一道冷光,“張行長問你明晟指數納入的事。“
他注視著餐刀在亞麻桌布上留下的刻痕。那些看似雜亂的線條,在多次疊加后逐漸顯現出敦煌285窟的尸毗王本生圖——去年他們本該去看的特展,因為臨時要見沙特主權基金的代表而取消了。
“程總對桌布裝飾很有研究?“民生銀行的周董俯身過來,雪茄煙灰落在尸毗王割肉喂鷹的畫面中央。
程硯秋突然站起來,碰倒了香檳杯。淡金色液體順著桌布上的刻痕流淌,將壁畫里的血漬染成蜜色。在眾人的輕笑聲中,他想起十五年前畢業展那個下午,蘇雯的雪紡裙擺掃過他的調色板,把鈷藍和鈦白混成一種奇異的灰紫色——就像此刻窗外陸家嘴的暮色。
3
凌晨三點十七分,程硯秋站在價值2.3億的翠湖天地頂層書房里。智能家居系統感應到他的體溫,自動播放起助眠的白噪音——是雨打芭蕉的聲音,但電子合成的雨滴過于均勻,像量化交易模型里那些完美曲線。
他撕下墻上那幅《千里江山圖》高清復制品。畫后露出銀灰色的保險柜,指紋解鎖時,系統提示“文物保護專項基金“的字樣在黑暗中泛著幽藍的光。柜門開啟的瞬間,199支礦物顏料管排列成的色輪撞進瞳孔:從敦煌研究院弄來的氯銅礦粉末,吐魯番出土的土紅,克孜爾石窟附近的青金石……最中央是半塊干涸的朱砂,用明黃綢緞裹著,像供奉在神龕里的舍利。
書桌上的手機亮起,顯示著蘇雯發來的消息:“瑞士學校的訪學邀請函到了,下周三帶媛媛去簽證?“程硯秋望向墻上電子日歷,4月23日的數字下方,系統自動標注的“結婚紀念日“正在閃爍。他突然抓起裁紙刀,劃開顏料管,把赭石色擠在蘇雯上周從嘉德拍回的宣德青花瓷盤上。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陸家嘴的玻璃幕墻時,保潔員在垃圾分類間發現了被剪成碎布的杰尼亞西裝。監控顯示,程硯秋最后的身影出現在復興東路輪渡站,懷里抱著用牛皮紙包裹的長條物件——形狀像是卷軸,又像是嬰兒。
4
蘇雯發現丈夫失蹤是在當天下午。她推開書房門時,那幅未完成的《寒山拾得圖》摹本正攤在案頭,畫中拾得的手指被一滴突兀的紅色截斷。她湊近看,發現那是已經干涸的朱砂,聞起來像寺廟里供奉的線香。
在報警前,她鬼使神差地翻開程硯秋常年隨身攜帶的黑色記事本。最后一頁用鉛筆寫著:“琉璃塔的斗拱該用蝶骨還是楔形榫?“字跡力透紙背,幾乎劃破紙張。蘇雯突然想起十年前他們在開封度蜜月時,丈夫曾站在鐵塔前整整三小時,直到夕陽把塔身的琉璃瓦染成血紅色。
“像不像財務報表里的柱狀圖?“當時程硯秋突然說,“每個數據都是承重的斗拱。“
此刻,蘇雯的目光落在書架上那排《中國金融年鑒》上。她抽出一本隨手翻開,發現滿頁的柱狀圖邊緣都畫著細小的飛天。那些用藍色圓珠筆勾勒的衣帶,正隨著翻頁的動作翩躚起舞,仿佛要掙脫數字的牢籠。
窗外,陸家嘴的霓虹次第亮起。蘇雯不知道,此刻的程硯秋正坐在開往昆明的列車上,用從會議室順走的金色回形針,在車窗凝結的霧氣上刻著《五燈會元》里的句子:
“向什么處去?——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