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壓得低，賽車場后場的燈一排排滅下去，只剩維修區還亮著幾盞。

陳鋒靠在改裝臺前，手里捏著一塊冰袋，冰袋上的水珠順著指縫滴到地上。他左肩的紗布已經浸透，連著衣服粘在一起。

風四把一瓶水放到他腳邊，低聲說：“這傷，不跑也行。”

“我知道。”陳鋒把冰袋按得更緊，“但賬單不等人。”

“你上次的局才剛過一周，這次的車況也一般?！憋L四皺著眉，“真要撐到最后圈，得多咬兩口血?！?/p>

陳鋒沒回，只是抬頭看了眼賽道入口。那里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清理路面，把之前雨水積的地方用風機吹干。

“我跑四圈。”他說，“剩下的事，別替我操心?！?/p>

風四嘆了口氣，把一副護腕遞過去：“至少別讓手再裂開?！?/p>

陳鋒接過，把護腕套好，活動了兩下手腕，疼得呼吸短了一瞬。

……

比賽開始前十五分鐘，維修區來了幾輛黑色皮卡，帶著臨時的車檢設備。陳鋒那輛車的后蓋被掀開，檢驗員在里面翻了幾下，敷衍地蓋上蓋子。

有人從檢驗員肩后探頭，低聲說：“今晚盤口有人壓你贏?！?/p>

陳鋒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接話。

發車區的燈逐漸亮起來，空氣里混著汽油和烤漆的味道。

風四在耳機里確認最后一次：“油溫正常，剎片換過，避震左側有點松，小心第一個彎?！?/p>

陳鋒扣好安全帶，把頭盔拉到最緊，腳踩離合，等燈變色。

倒計時結束，車像被甩出的箭，鉆進黑暗。

第一圈，他保持在第三位，沒有硬搶位置，只是緊跟著前面兩輛車，利用彎道內側吃距離。

第二圈結束前，后視鏡里已經只剩下兩道車燈。

第三圈起點，前方的第一輛車在急彎處略微打滑，陳鋒順勢貼了上去，內線切入，把位置提到第二。

“前面那輛的右前輪有問題。”風四在耳機里提醒，“你只要頂住他一個彎，就有機會。”

陳鋒盯著前方，呼吸隨著轉速同步。進入第四圈直道前，他猛地換擋加速，發動機的聲浪高到刺耳，車身與前車幾乎平行。

終點線近在眼前，雙方都不松油門。

最后五十米，前車的右前輪終于爆裂，車身失控沖向護欄。陳鋒從內側擦過去，帶著一股尖銳的輪胎燒焦味，越過終點。

他沒舉手慶祝，只是長長吐出一口氣。

……

等車停回維修區，工作人員遞上結算單——這一局的獎金到賬，加上之前的，剛好夠醫院的費用。

陳鋒收好單子，把手套丟進副駕。

風四過來扶了他一把：“走吧，有人等你。”

陳鋒抬眼，看到維修區出口的那道影子。

蘇晚晴站在那里，背后是暗掉的賽道燈，身上落著一點冷光。

他走過去，停在她面前。

“等很久了？”

“是?！彼穆曇魶]什么起伏，“我怕你沒出來?！?/p>

陳鋒彎了彎嘴角，沒說什么，只伸手示意：“走吧?！?/p>

他們一前一后，穿過空蕩的看臺，往外走。

他們沒走遠，只從后場門出來，沿著場外的圍欄繞了一圈，在路邊停下。路口有家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店，門口燈白得刺眼，冷柜里噗噗作響。

陳鋒抬手攔住她的步子：“先等一下。”

他倚在店門側的燈下，把手機從防水袋里抽出來，連上店里的免費Wi?Fi，點開醫院APP。指尖在屏上停了兩秒，他把銀行卡換成了現金賬戶，輸入數額，又確認了一遍。

“夠嗎？”蘇晚晴問。

“先頂三天?！彼聪隆爸Ц丁?，屏幕跳出“成功”兩個字。他把手機揣回去，“明早再補。”

店員把門拉開：“要點什么？”

“熱水?！标愪h說。

店員遞來一杯紙杯熱水，他接過來，先遞給蘇晚晴，又把另一杯塞到自己手里。紙杯的熱透過掌心，他像是這會兒才真的松了口氣。

“你肩上還滲著血。”她把目光從他臉上挪下去，“包扎換一下?！?/p>

“換不動?！彼Я颂直?，護腕下的紗布已經發硬，“回倉再弄。”

“別拖?！彼炎约耗潜瓱崴o他，繞進便利店，買了消毒棉和繃帶。出來時，她把袋子放在垃圾桶邊的水泥墩上，“坐著?！?/p>

陳鋒沒動。

她挑眉看他：“你自己來，還是我來？”

他嘆口氣，坐下。她蹲在他身側，拇指從護腕邊緣掀起一角，小心剪開紗布。舊紗布扯下的瞬間他肩膀一抖，牙齒咬緊，那點血腥味混著消毒水味往外冒。

“疼就說?！彼吐暋?/p>

“說了也不止賬。”他握緊紙杯，笑了一下。

她沒接話。用棉簽蘸藥，輕輕壓住傷口邊緣，再繞著肩胛纏了兩圈。手背上起了細汗，她抬手抹了一下額角，“差不多了?！?/p>

陳鋒低頭看一眼，拉上護腕：“能撐?！?/p>

兩人靠著便利店的玻璃墻坐了一會兒。夜風從路口鉆進來，不重，但涼。店里收銀機的叮當聲和遠處偶爾掠過的車燈，把這段沉默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

蘇晚晴先開口：“你說過，不想讓我看到你這個樣子。”

“嗯?！?/p>

“我今天是看到了。”她看向馬路，“下一次呢？”

陳鋒揉了揉手腕：“沒下一次。”

“這句話你說過很多回?！彼齻冗^頭，“我記得?！?/p>

陳鋒笑了一下，沒反駁。他把空紙杯捏扁，投進一旁的垃圾桶，“那你呢？你今天為什么在看臺上？”

“跟?！彼苤卑?，“你不說，我跟?！?/p>

“你跟丟了怎么辦？”

“丟了再找?！彼D了頓，“我不喜歡別人替我決定我該知道什么。”

陳鋒看她：“所以你要在這條路上站多久？”

“直到我把我要看的看清?！彼掳停拔覌尩氖?、基金那條線、還有——你?！?/p>

“我？”他挑眉。

“你怎么活，你準備怎么走。”蘇晚晴說，“不是八卦，是我必須知道。”

“為什么必須？”

“因為我已經摻進來了。”她把手收進衣兜，“我不想在半道被人翻賬時，才發現我根本沒資格說話?！?/p>

陳鋒沒言語。他把手機又掏出來，看了一眼醫院的入賬短信，確認金額到賬，又把屏幕扣滅。

“你媽的那條，我會陪你查?！彼孔镜匕阎黝}拉回去，“但今晚這事，不要告訴別人?！?/p>

“我沒告訴任何人。”她扯了扯帽檐，“我也沒那么多‘別人’。”

便利店門里有人出來，門鈴叮的一聲，又合上。紙杯桶里掉落一杯的悶響，把夜色震出一點回音。

蘇晚晴站起身：“走吧?！?/p>

“去哪？”

“去河邊?！彼噶酥覆贿h處的堤道，“那里風大，清醒?！?/p>

他們沿著步道走下去。堤岸的石臺上潮氣很重，鞋底踩上去會發出一點點悶聲。江面黑得像一整塊鐵，偶爾有駁船開過，船尾拖出一串微小的白。

走到中間，她停住腳步，靠在欄桿上：“我小時候常被帶來看夜賽。”她看著遠處，“我舅舅第一次翻車的時候，頭盔在地上滾了兩圈，我媽閉了眼轉身走。我當時特別生氣，覺得她不看就是不關心。后來她說，她怕她若是看了，就再也看不見別的了。”

陳鋒靠在她身側，不插話。

“我今天才懂她那句話?！彼^續說，“我看著你那圈沖線前松油門再收油——那一下，我腿是軟的?！?/p>

“那一下不松，就被頂進護欄了。”陳鋒說，“我賭他會吃那口?！?/p>

“你每一步都算得很準。”她轉過臉，“但你總會有算錯的時候?！?/p>

“會?！彼c頭，“到那天，我認?！?/p>

“我不認?！彼抗舛ㄔ谒樕?，“我不接受你把自己的命當籌碼，沒人告知?！?/p>

陳鋒沉默了幾秒，開口：“我今天接這個，是因為我妹的單，沒別的。”

“我知道。”她的聲音輕了一點，“我不是要攔你所有決定。我只是想在你準備跳的時候，站在旁邊?！?/p>

“萬一我讓你失望呢？”陳鋒望向江面。

“那就失望?！彼f，“人會失望。但你別把我擋在門外?！?/p>

這句話落下去，風剛好從江心刮過來，吹得她帽檐抖了下。她抬手按住，指尖在布料上停了停，像在克制別的想說的話。

陳鋒側頭看她：“你在擔心什么？”

“明天?！彼鸬煤芸欤澳慊貋硪院螅撁四沁厱鼇y。你妹那邊也不會簡單。我父親那邊……他已經開始動外圍。接下來每一步，都可能踩空?！?/p>

陳鋒哦了一聲：“那你還留下？”

“留下?！彼龥]猶豫。

“為什么？”

她沒立刻回答。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又抬頭，“我以為我能一直站在邊上看。結果發現——你一旦把我拉進門，我就出不去了?！?/p>

陳鋒失笑：“我什么時候拉你進門了？”

“你讓?！彼劾镉泄?，“你讓那一下?！?/p>

他愣了下，反應過來：“賽道那下？”

“是。”她點頭，“你不讓，我不會動。你讓了，我就知道——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在跑?！?/p>

陳鋒沉默了。他把手從欄桿上放下來，揉了揉掌心，“晚晴?！?/p>

“嗯？”

“你把我想得太好?！?/p>

“不是?！彼龘u頭，“我只是把你看見?！?/p>

他抿了抿嘴，沒再爭。沉默里，駁船的低鳴從下游傳來，像一段很慢很深的喘息。

“我今天其實在門口等了很久?！彼鋈徽f起別的，“等你出維修區。我以為你會先去醫院，沒想到你躲在便利店底下查賬?！?/p>

“先付錢?！彼f，“別讓他們等。”

“你總是這樣?！彼此跋劝阉性撟龅淖鐾?，再想自己?！?/p>

“你也是?！彼乜此?，“你也不愛叫苦。”

“我在車里哭過?！彼拱祝熬蛣偛诺谌δ且幌?。”

陳鋒輕輕“嗯”了一聲，過了會兒說：“對不起?！?/p>

“不是要你道歉?！彼龜[手，“是告訴你——我害怕。但是我沒有退?！?/p>

兩個人對著江，誰都沒動。風把路邊的梧桐葉吹得嘩啦響，落下來的葉子貼在石臺上，過一會兒被水汽潤開。

“以后……”她猶豫了一下，“不能保證我每次都在，但只要你開口，我過來?！?/p>

陳鋒看了她一眼，眼神軟了一寸。他抬起沒受傷的那只手，按了按喉結，像是在把什么話壓回去，最后只說：“好。”

“別敷衍。”她盯著他，“‘好’字太省事。”

“那……”他想了想，“那我說——麻煩你了?！?/p>

“這句還行。”她笑了一下。

時間一點點過去，堤岸對面的路燈一盞一盞滅下去。她往回走了兩步，又停住，“你回倉嗎？”

“先去一趟醫院。”他說，“交完單子，換衣服，再回去?！?/p>

“我送你?！彼f。

“你明天要上班?！?/p>

“我可以晚到。”她把車鑰匙掏出來，“走吧?！?/p>

他們回到停車場。她開的是一輛低調的SUV，座椅上還留著白天曬出來的溫度。陳鋒一上車，她就把空調調低，遞了一張紙巾給他，“別按傷口。”

車子并入夜里的高架，城市在他們腳下往后退，像一張被不停折疊的地圖。

“你妹喜歡吃什么？”她問。

“草莓味的酸奶。”他說，“不甜的那種。她說醫生不讓吃甜?！?/p>

“嗯?！彼c頭，“醫院旁邊有家便利店，我記得有低糖的?！?/p>

紅燈前，陳鋒偏頭看她一眼。她盯著前方的信號燈，手握著方向盤，指節沒有發白，穩穩的。

他忽然開口：“你剛才說‘我拉你進門’，其實不是那一下?！?/p>

“那是什么？”

“是那天在診所?！彼肓藘擅耄澳阍谖覍γ?，說‘痛就罵我’那次。”

蘇晚晴沒說話，嘴角彎了一下，很輕。

“我那次其實想罵?！标愪h低頭笑，“可我怕罵了，你就不來?！?/p>

“我不會走?！彼⒅胺?，“罵了也不會?！?/p>

“那我下次試試?！?/p>

“你試啊?！彼裘?，“看看誰先慫?！?/p>

車子重新啟動。過了兩條街，醫院的藍色招牌出現在前方。停車場沒幾輛車，她把車停進急診樓下的陰影里。

“你上去？”她問。

“嗯?！彼忾_安全帶，“你不用跟?！?/p>

“我陪你到樓梯口。”她說。

電梯停在五樓。走廊里燈光淡，夜班護士推著藥車過去時壓低聲音。他們站在ICU外的窗前，玻璃后的監護屏一閃一閃。

陳鋒伸手在玻璃上點了點，像是在打招呼，又像在數什么。他沒讓她看太久，只回頭，“走吧，不打擾她睡覺?！?/p>

下樓的時候，她把那份消毒棉和繃帶又塞給他：“回去再換一遍。”

“好?！?/p>

電梯里，兩個人都沒說話。出門時，她忽然開口：“剛才在江邊，我有一句話沒說完。”

陳鋒看她：“說。”

“我不是站在你那邊。”她頓了一拍，“我是跟著你走?！?/p>

他愣了一下，笑了笑：“這句，比‘站在我那邊’難多了?！?/p>

“那你就別再一個人往前沖?！彼Ｏ履_步，“我跟不上車速，但我可以跟著你走路?！?/p>

話說完，她自己也覺得有點別扭，抬手把耳邊的發撩到后面，目光往旁邊挪了挪。

陳鋒沒逗她，也沒躲開。他把那袋繃帶舉了舉，“走吧，司機小姐?！?/p>

“滾?！彼Τ雎?，又收回去，“上車?！?/p>

回到倉區已經是凌晨四點半。天邊有一條淡灰。她把車停在外場，關了大燈。

“去睡一會兒。”陳鋒說，“明天……今天白天還要忙。”

“你也是。”她把鑰匙丟到手心里轉了一圈，“我走了。”

她正要開門，陳鋒忽然叫住她：“晚晴。”

“嗯？”

“謝謝?！彼J真地說，“不是客套?！?/p>

她點點頭，沒再看他，推門下車。鞋跟踏在路面，發出一點脆聲。走出兩步，她回過頭，“我明天下班過來?！?/p>

“好?！?/p>

她走遠了。陳鋒站在車旁，看著她背影沒進倉，只等那背影完全消失在拐角，這才把肩膀上的護腕又按緊了些，轉身進了鐵門。

外場只余機油味和一點潮氣。天空被低云壓著，像一面未揭開的幕。

他把手機拿出來，翻到那條“支付成功”的短信，又把屏幕關掉。手指在口袋里摸到那串鑰匙，金屬邊緣在指腹下涼涼的。

他知道這玩意兒不該放在他身上太久?？伤@會兒沒把它交出去，也沒丟。

他推開倉門，燈自動亮起。風四睡在椅子上，外套蓋著臉，腳下是拆到一半的輪轂。陳鋒沒叫醒他，徑直走向辦公室，坐下，把那袋繃帶打開，照她說的，又換了一遍。

動作慢，手有點抖，但扎得很實。

窗外有鳥叫了一聲，天亮了半寸。他靠在椅背上閉了會兒眼，嘴角壓著一條看不出來的弧度，像終于給自己找到了一個能放下肩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