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區的天壓得很低,云像一整塊鐵板扣在半空,風裹著濕氣,在鐵皮屋頂上推著摩擦,發出低沉的嗡聲。
內場的轟鳴剛停,陳鋒摘下護目鏡,脖子上還留著被汗水勒出的淺痕。手套沾了灰油和粉末,他甩了甩手,正準備走進休息室,就看到太保堵在樓梯口。
“樓上有人找你。”太保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幾分探究。
陳鋒停下腳步:“誰?”
“阿威他們。”
阿威是聯盟的老資格,從早年就跟著聯盟跑活,話少,脾氣硬,平時和陳鋒來往不多。這種人主動來找,多半不是好事。
陳鋒沒有馬上走,他在原地靜靜地摘下手套,攤開手掌,把手套拍在工作臺上,手指無意識地敲了兩下金屬臺面,像是在整理思路,然后才踩著鐵梯往二樓上去。
會議室的燈有些暗,屋里坐著四五個人,桌上擺著一壺泡得發黃的茶,茶葉已經沉到底。
煙味很重,像是剛壓過一場不太平的談話。
陳鋒一腳跨進來,視線掃了一圈:“什么事?”
阿威沒有站起來,只微微往椅背上一靠,盯著他開口:“鋒哥,你自己說,這陣子聯盟的節奏,是不是被你那段感情拖了?”
聲音不大,卻不留退路。
“誰說的?”陳鋒的語氣很平,像是問今天的賬目。
“沒人說,是大家看在眼里?!卑⑼磉叺睦显S接了話,聲音干脆利落,“南口那兩次,你路線改得太急,貨沒穩。上周的測試,你讓人臨時換了場次——以前你不會這么做?!?/p>
陳鋒抬眼,神情不動:“那是因為臨湖的人在盯。我不改,后面就有人跟進來?!?/p>
“可你改的第一反應,不是算大局,是她那邊?!崩显S說完,把手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像是打著節拍,卻讓這句話更重了一分。
屋里的空氣似乎頓了一下。
風四站在靠墻的位置,雙手插兜,沒插嘴,只是看著陳鋒,眼神深了幾分。
陳鋒緩緩開口:“你們懷疑我,把話說全?!?/p>
阿威咳了一聲,目光直直對著他:“不是懷疑你能力,是有人覺得——你要是再這么分心,遲早出事。我們做這一行,分心一次,有時候就是最后一次。”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從桌面上慢慢壓下來。
陳鋒站在原地,表情沒動,心口卻像被什么釘住了一瞬。
他知道,這不是質疑他的技術,而是在試探他的立場——站在聯盟的這條線上,是不是有了裂縫。
“所以呢?”他問,聲音平得像是談天氣,“你們想讓我做什么?”
阿威搖頭:“我們想不出替你做決定的理由,你自己想清楚——聯盟是命,不是情?!?/p>
話說完,他起身,椅子在地面拖出一聲短促的摩擦聲,繞過陳鋒,直接推門出去。老許也跟著走了,沒再多看他一眼。
門關上的聲音很輕,卻把屋子里的空氣割成了兩半。
只剩風四留在原地,背依著墻,語氣不快不慢:“你不打算解釋?”
“解釋什么?”陳鋒的眼睛落在窗外壓低的天色上,灰得像蒙了塵,“解釋我沒被女人左右,還是解釋我每一步都在算?他們信嗎?”
風四沉默了兩秒,把一根煙從口袋里抽出來,丟到桌上:“他們不信,你也不打算讓他們信,是吧?”
陳鋒沒去碰那根煙,只轉身下樓。腳步踩在鐵梯上,發出沉悶的金屬聲,一層一層地傳下去,像是敲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
下午三點多,內場的噪聲斷了,陳鋒正站在圖板前,手里轉著一支筆,眼睛盯著路線圖上新畫的紅線。
圖上那條線是他上午臨時改的,角度不算優,可安全。
手機在圖板邊震了一下。
【我有些話要說,當面?!俊K晚晴。
陳鋒停了筆,看了兩秒,沒回。
兩分鐘不到,第二條又跳出來——
【你那邊有人在造我的口風,說我是來打探的?!?/p>
【我想當面說清楚?!?/p>
屏幕的光打在他的指節上,顯得很冷。陳鋒沒動,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幾次要點又收回,最后直接按滅屏幕,把手機扣在圖板邊,像是隔開了某種要滲進來的東西。
傍晚時分,倉區的燈一盞盞亮起來,風夾著機油味在空地上亂跑。外頭的叉車轟著,遠處有人在吆喝著搬貨,聲音斷斷續續。
風四過來,把一摞整理好的賬單放在桌上:“南口那邊穩住了?!?/p>
陳鋒翻開賬單,低聲“嗯”了一句。
“她找你了?”風四問。
陳鋒沒抬頭:“嗯?!?/p>
“你打算見?”
“沒時間。”
風四看了他一眼,沒繼續問。
夜九點,雨落下來的時候,沒有預兆。大顆的雨點敲在鐵皮屋頂上,像是有人在上面撒了一把豆子,越來越密。
陳鋒站在側門口,背靠著墻,點了一根煙。煙霧在雨里散得很快,很薄,幾乎留不住形狀。
口袋里的手機又亮了一下。
【我在倉區外?!俊K晚晴。
他盯了兩秒,把煙按進雨水里,滅得很徹底,火星消失時只冒了一點白氣。
風四從后面走出來,瞥了外頭一眼:“要不見一面,省得她在外面淋著。”
陳鋒雙手插進口袋:“讓她回去?!?/p>
“你自己說?”
“你幫我說。”陳鋒的聲音平靜得沒起伏。
雨聲越下越密,打在棚頂上,像在催促什么。外面不遠處,一輛黑色轎車停著,車窗沒關,燈光從雨里打過來,映出一個靜坐的輪廓。
陳鋒只看了一眼,轉身回去。
十分鐘后,風四回來,神情有點沉:“她沒走。”
陳鋒低著頭在賬單上劃最后一筆:“你剛才沒聽懂我的話?”
“她站在雨里,不打傘?!憋L四的聲音更低了。
陳鋒放下筆,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
屋外的雨聲像被放大,一下下砸在鐵皮頂上,節奏急促。
幾秒后,他起身,從椅背上拿了件外套,往外走。
——
側門外,雨水順著屋檐成股往下淌,地面積著薄水,踩上去會濺起一圈水花。
蘇晚晴站在門口三米開外,肩膀濕了一半,頭發貼在臉側,眼睛在燈影和雨水的交錯里顯得更亮。
陳鋒走過去,在她面前停下。
“回去?!彼穆曇舨桓?,卻帶著不可商量的冷意。
“我有話要當面說?!?/p>
“我不想聽。”
她盯著他,眼神里是壓著的急意:“你要這樣躲?”
“不是躲?!标愪h的眼睛沒動,“是不想讓聯盟的人再多想。”
“可他們已經在想了。”她往前一步,雨水從她的肩頭滑下來,“你不說,他們就會信自己的猜測。”
“那就讓他們信?!标愪h語氣像刀刃切紙,沒有任何遲疑。
她愣了一下:“你寧可讓我背這個口,也不愿意澄清?”
“這口你背得起,”陳鋒說,“但聯盟不行?!?/p>
她的手在身側攥成拳,指節發白:“所以你是在劃清界限?”
他沒回答,目光只盯著她,像在確認她的表情是否會松動。
她試圖從他的眼睛里找到一絲遲疑,卻什么都沒看到。
“行?!彼p輕點頭,“那我以后不來了。”
轉身的時候,她背影在雨幕里顯得有些薄,陳鋒的手在外套口袋里不自覺攥緊,指尖抵著那串小鑰匙。
走到車邊時,她忽然回頭,聲音被雨聲切斷,只剩幾句斷開的尾音:“陳鋒,你要是覺得這就是護我,那你錯了——”
車燈亮起,切開雨霧,一閃即沒。
——
陳鋒站在原地很久,雨水順著他的額角往下淌,直到風四走過來。
“她走了?”
“嗯?!?/p>
“你真舍得?”
陳鋒沒說話,回身進了內場,把那件濕了半截的外套掛在椅背上。
桌上的賬單翻開著,他盯了半天,卻一行字都沒看進去。
凌晨兩點,倉區安靜得只剩下風聲。
他一個人走到三號環線邊,雨停了,地面還濕著。
他沒開車,只沿著賽道慢慢走一圈。燈光從背后拉長他的影子,再一點點收回。
走到終點,他停下,望著空著的賽道出神。
看臺上,風四喊:“鋒子,回來睡覺!”
陳鋒沒應。夜風涼得像冰,從衣領灌進來,貼在后背上。
他低頭,手插進口袋,指尖碰到鑰匙,握緊,又松開。
走回倉區門口,他抬頭看了一眼——燈滅著,天色發灰。
他清楚,自己不見她,不是因為不想見,而是見了,就更舍不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