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醫館,燈火通明。
沈語凝還沒有來得及平復心情,就被一群病人團團圍住了。
治病救人,她連傷心的時間都沒有。
裴硯舟有些心疼,遲疑片刻,抬腿邁了進去。
故意尋了一個隱蔽的角落,悄悄躲在暗處,靜靜地觀察沈語凝。
哪有玫瑰不帶刺?哪有女人不自私?
他從來就沒有奢望過沈語凝是一個心地善良、品性端莊之人。
他已經接受了她的陰暗面,沒想到沈語凝自己竟接受不了?
幽暗的眸子,鷹一般地巡視著熙熙攘攘的人群。
還好,今晚來醫館看病的人,大多穿著富、舉止不凡,并不像付不起診金的樣子。
裴硯舟蹙了蹙眉,心想:窮人生病,要么靠自身痊愈,要么上山挖幾株草藥煎服,哪有銀子到醫館求診?
即便是過來了,沒有銀子,沈語凝也不可能救治他們。
正想著,忽然,一個老漢跌跌撞撞地從門外沖了進來。
“沈大夫救命,小人給您磕頭了。”
老漢跪到沈語凝面前,懷里還抱著一個燒得雙頰通紅的幼童。“我是從隔壁郡縣過來的,趕了一天路了。”
“我的幺兒昨夜起了高熱,什么藥都吃過了,就是不見好轉。問了大夫,說必須服用牛黃丸……可是牛黃丸要五兩銀子一顆,小人實在買不起啊。”
他顫巍巍地掏出十幾枚銅板,帶著哭腔:“都說沈氏醫館的藥材便宜,不知…不知這些錢,可夠一顆?”
話音剛落,頓時人群里唏噓聲一片。
“老人家,你要的是牛黃丸,又不是山楂糕,十幾枚銅錢也拿得出手?”
“是呀,沈氏醫館的藥材再便宜,但牛黃丸一顆成本少說也要四兩銀錢,你要是想搶,那就直說啊!”
“快到一邊去,別影響了沈大夫看病……”
裴硯舟不動聲色地笑了笑,牛黃丸極其珍貴,這老漢的要求確實過分了。
沈家是開醫館的,又不是開慈善堂的。
眾人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數落著衣衫襤褸的老漢,只有沈語凝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那名幼童身上。
他氣息微弱,看上去貌似睡著了,其實已經是半昏迷狀態。
她疾步走過去探脈,玉指只一搭,秀眉便蹙了起來。
高熱引起了驚厥,另加遺傳性疾病,確實非服用牛黃丸不可。
“刺啦——”
她忽然將藥單撕下一截,轉身掀開藥柜,取出一顆牛黃丸塞進老漢手里。
又將一袋碎銀放到臺前,“缺的銀子,從我每月的診金里扣。”
錢掌柜急得跺腳:“小姐!怎么又從您診金里扣?您這個月都接濟多少病人了?”
沈語凝波瀾不驚,“誰說我接濟人家?他們病愈了,都要為醫館做活。”
她面無表情地看向那位老漢,“老伯,你欠醫館四兩銀子,記得開春后,去山上采幾筐虎錢草過來。”
“每年至少送二十筐,連送五年!”
她聲音冰冷,面無表情,但老漢卻聽得老淚縱橫。
虎錢草漫山遍野,豈能和珍貴的牛黃丸相比擬?
別說每年二十筐,即使是四十筐,他也是劃算的。
沈大夫如此這般,既是救了他兒子的性命,又免去了他討藥的尷尬,當真是活神仙啊。
“哎,哎,好!小人一定謹,多謝沈大夫的救命之恩!”
話音未落,門外又傳來哭嚎聲。
一位婦人踉蹌著撲進來,懷中還裹著一個帶血的襁褓。
“沈大夫救命!”
“我兒被院墻石頭砸中了頭,血流不止。去了其他醫館,人家光包扎和縫傷口都要收十兩銀錢,還不包救活。”
婦人哭道:“我男人湊不夠錢,說馬上要去宮里當太監換銀子了……”
“求沈大夫先幫忙看看,等我兒好了,我們再做牛做馬還您!”
沈語凝見那小兒嘴唇發白、氣若游絲,心頭一急,沒說一句話就將嬰兒接了過去。
轉瞬間已將銀針扎入了他的虎口。
“阿桂,煎兩副麻沸散來!”
“錢伯,快去取凝血草搗汁。”
“來旺,準備縫針和桑白皮線,要快——”
針線在沈語凝手中快速翻飛,她皺著眉、低著頭,整個過程甚至沒看婦人一眼。
婦人在一旁抹眼淚,“都說沈大夫不茍言笑,沒想到是面冷心熱的活菩薩,我兒今天……”
“住口,不許出聲!”沈語凝態度冰冷,但手上的動作卻沒停。
這小孩傷勢過重,能不能活,她不能保證。
“嘖——”
裴硯舟在看不見的地方,輕輕嘶了一聲。小聲抱怨了一句:“太兇!”
但不知道為何,他此時心里卻溫暖無比。
一雙英俊的丹鳳眼,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那張美麗的小臉,唇角向上彎起。
婦人含淚退到一旁,既擔心孩子身體,又擔心嚴厲的沈大夫診金比旁家還高。
汗水從沈語凝的額上一點一點沁出來,又被醫童們用絹帕輕輕拭去。
過了許久,孩子的面色終于恢復如常,總算救了回來。
“這診金和藥錢……”婦人怯怯地開口,擔心今晚自己走不出醫館門了。
“今日診金就不收了,讓孩子爹幫我們醫館挑三個月草藥。”沈語凝依舊云淡風輕,已經在麻利地收拾縫針了。
“什……什么?”婦人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語凝挑了挑眉,“怎么?真想讓孩子爹進宮當太監?”
“活菩薩!”婦人鼻子一酸,對著沈語凝又要跪下來。
沈語凝一把攔住她,“別哭,別跪了,我怕折壽,真的。”
“噗——”站在暗處的裴硯舟又是忍不住小聲笑了出來,“她怎么這么壞?對待病人就不能溫柔些?”
一股非常復雜的情愫從心底涌了上來,燙得他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沈語凝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她明明應該是個心思歹毒、唯利是圖的人才對,為何會對窮苦百姓如此寬容?
難道人真的會變嗎?
孩童時期是個壞人,長大就忽然轉性了?
而且,她的醫術確實好,沉穩內斂、低調謙虛。
他記得如煙經常有意無意地嘲笑沈語凝——矯揉造作、繡花枕頭,說她拿銀針的姿勢不是為了治病,而是展示她的傲人身姿,還說沈語凝是個實打實的壞女人……如今看來,是多么諷刺啊。
裴硯舟眼神直勾勾地看著不遠處的沈語凝。
她嬌嗎?
確實很嬌!皮膚吹彈可破,臉蛋很媚,身材更是妖嬈。
壞嗎?
也壞!她對那些百姓態度并不好,甚至還有些嚴厲。
但是,沈語凝卻不收貧苦人的診金,甚至還倒貼銀子……
她明明長相美艷,卻沒有半點輕佻之氣。嫵媚盡顯,但眉眼里卻全是正義。
這樣一個醫女,柔中帶剛、媚中帶狠,強烈的反差感,實在讓人挪不開眼睛……
裴硯舟心中一痛,一股很強烈的熟悉感撲面而來。
凝兒,沈語凝,他是不是以前遇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