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烈的警惕心瞬間攫住了千渝,她迅速將挖好的七葉一枝花小心放進藥簍最底層,用布巾蓋好。然后,她握緊了手中的小藥鋤,弓起身子,屏住呼吸,循著血液的方向走去。
撥開層層疊疊的枝葉,眼前的景象讓千渝瞬間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枝葉散落一地。在斷樹和散亂的碎石中間,赫然趴伏著一個人!千渝立刻踉蹌著跑到那人身邊。
那人一動不動,生死不知,身形修長,是個成年男子。一身質地明顯與村里人粗布麻衣截然不同的衣服——雖然此刻沾滿了泥土、草屑和暗紅的血跡,多處破損,但依舊能看出光滑細膩的布料,千渝一眼就認了出來——和她懷里那片碎布一模一樣!就是他!她強忍著害怕,蹲下身,顫抖著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那人的脖頸側邊。
指尖傳來一絲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搏動!
“還活著!”千渝驚喜地低呼出聲,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她迅速調整位置,雙手小心地扶住對方的肩膀和腰側,用盡全身力氣,艱難地將這沉重的身軀翻了過來。
即使滿臉血污,發髻散亂,狼狽不堪,也難掩其驚人的風姿。他的側臉輪廓極為優美,鼻梁高挺,下頜線條清晰流暢。一頭烏黑的長發散亂地鋪陳在冰冷的巖石上,沾滿了泥土、枯葉和暗紅的血,鴉羽般的長睫毛緊閉著,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天……他長得……真好看啊!像……像月亮掉下來一樣!真是謫仙下凡呀,沒想到經常出現在話本里的故事情節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甩甩頭,現在不是欣賞美男的時候,得趕緊救人!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快速檢查他的傷勢。左臂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顯然是斷了;額頭靠近發際線的地方有一道深長的傷口,還在緩慢地滲血;身上其他地方也有不少擦傷和劃痕,被鋒利的石片和樹枝割破的。
“不行,得趕緊止血!”千渝利落地撕下自己還算干凈的里衣下擺,疊成厚厚一疊,用力按壓在他額角那道最深的傷口上。
“對不住啦,兄臺,您這‘天顏’暫時得委屈一下,包成個‘大粽子’了。”血很快浸透了布片,溫熱的粘膩感透過布料傳到掌心。她又用草繩繞過他的額頭,將布墊緊緊固定住。動作麻利,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
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將他的斷臂盡量擺正,用幾根順手撿來的筆直樹枝和布條做了個簡易的固定。
做完這些,她已經累得氣喘吁吁,額頭上全是汗珠。看著眼前這張即使在昏迷中也難掩清俊出塵的臉,千渝犯了難。
傷得這么重,不能留在這里!得把他弄回村里去!可是……他這么高,我怎么背得動啊?這可怎么辦?
她環顧四周,目光落在那些被砸斷的、粗細適中的樹枝上。一個主意冒了出來。她迅速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半舊的外衫,又扯下幾根韌性極強的粗壯藤蔓,挑選了幾根結實的樹枝,用藤蔓草莖和外衫,飛快地綁扎成一個簡陋但結實的拖板。
“希望這玩意兒結實點……”她喃喃自語,使出吃奶的力氣,小心地將昏迷的男子一點點挪到拖板上。這個過程異常艱難,男子的體重對她來說是個巨大的挑戰,好幾次她都差點脫力摔倒,汗水流進眼睛里也顧不上擦。
做完這一切,千渝已是滿頭大汗。
“這位‘仙君’,得罪了!我得把您拖回去,就是有點顛簸!”。她將拖板的藤蔓繩套在自己瘦削的肩膀上,像一頭倔強的小牛犢,弓起身子,咬緊牙關,開始一步一步,艱難地拖著沉重的拖板,沿著較為平緩的路線,向著桃源境的方向挪去。
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里衣,混合著血污和泥土,緊緊貼在身上。肩膀被藤蔓勒得生疼,小腿肚子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
好沉!“您這身板兒,看著挺瘦,咋比老張頭家那頭待宰的年豬還沉?”她齜牙咧嘴地抱怨著,咬著牙,死死抓住旁邊一根凸起的石棱,穩住身形。
“我千渝今天拼了這條命,也得把你弄回去!你要是敢死了,我就把把你的頭發全部剃光,讓你變成一個禿頭鬼!”
“要是你能活過來,我這‘人肉擔架’也不能白當了,回頭記得付工錢,按斤算!”
時間仿佛被拉得無比漫長。日頭漸漸西斜,灼熱的陽光炙烤著巖石和千渝疲憊的身軀。她機械地邁著步子,全憑一股頑強的意志力支撐。不知過了多久,當她終于看到下方不遠處熟悉的、通往村后小徑時,雙腿一軟,差點直接跪倒在地。
汗水早已浸透了她單薄的葛衣,緊貼在瘦削的背上,額發濕漉漉地貼在臉頰,臉上、手上沾滿了泥土和草屑,甚至有幾道被荊棘劃破的血痕,顯得狼狽不堪。肩膀被粗糙的藤蔓勒得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痛感,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呼…呼…快…快到了…”她喘得像只破風箱,拖板上的人依舊昏迷不醒,但微弱的氣息還在。
她扶著旁邊一棵粗糙的松樹樹干,胸膛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汗水如同小溪般從額頭、鬢角淌下,滴落在腳下的泥土里。“仙……仙君大人……您……您該減肥了……”
村口那棵標志性的大榕樹下,幾個村民最先發現了這不同尋常的景象。
“哎呀!那不是渝丫頭嗎?!”眼尖的李嬸第一個驚叫起來,手里的農具都掉在了地上。
“天老爺!她拖著個啥?!”
“是個人!好像受傷了!”
“快!快去叫千婆婆!還有張伯李叔他們!”
村民們紛紛圍攏過來,臉上寫滿了驚愕和擔憂。張伯和李叔幾個壯勞力立刻上前,七手八腳地幫千渝卸下了肩頭的藤蔓繩套。沉重的拖板落地,千渝腿一軟,差點癱倒,被旁邊的李嬸一把扶住。
“丫頭!你這是咋回事?從哪弄回來這么個人?”張伯看著拖板上渾身是血、氣息奄奄的陌生男子,眉頭緊鎖,聲音里帶著嚴肅的疑問。其他村民也竊竊私語,目光中充滿了警惕和好奇。
桃源村幾百年沒見過外人了!
“在…在望月崖…那里…”千渝累得幾乎說不出完整句子,手指顫抖地指向村后的深山,“他從…從上面摔下來了…還…還有氣…我就…”她大口喘著氣,努力平復呼吸。
就在這時,一個沉穩而略帶焦急的聲音響起:“讓讓,快讓讓!”
人群分開,千渝的奶奶——千婆婆,提著一個古樸的藥箱,步履匆匆地趕了過來。她身后還跟著村里略通醫術的孫老伯。當奶奶看到累得脫形、渾身臟污的孫女,以及拖板上那個生死不明的陌生人時,眼中瞬間溢滿了心疼和驚駭。
“渝兒!”奶奶先是一把抓住千渝的胳膊,上下打量,聲音都在發顫,“你這孩子!沒傷著哪吧?啊?怎么搞成這樣!”她粗糙的手撫上千渝臉上的血痕和汗水泥污,心疼得不得了。
“奶奶…我沒事…”千渝搖搖頭,急切地指向拖板,“快…快看看他!他傷得很重!頭破了,手臂也斷了!”
奶奶這才將目光投向拖板上的人。只一眼,閱歷豐富的她也暗暗心驚。此人衣著雖破損染血,但絕非俗物,氣度更是……她壓下心中的疑慮,醫者仁心占了上風。
“快!抬到我家去!小心點,別碰著他的胳膊和頭!”奶奶當機立斷,指揮著張伯李叔等人,小心翼翼地抬起拖板,快步向自家的小院走去。千渝顧不上疲憊,緊緊跟在后面。
在張伯李叔等人的幫助下,昏迷不醒、渾身是血的青年被小心翼翼地抬進了千渝家簡陋但干凈整潔的竹屋,安置在用門板臨時搭成的床鋪上。千渝立刻生起爐火,燒熱水,準備更多的草藥。奶奶面色凝重,親自上前查看傷勢,眉頭鎖得更緊。
這么大的動靜,幾乎驚動了全村。很快,松伯長老、李嬸以及各家的代表都聚集到了千渝家里。搖曳的油燈下,氣氛凝重而壓抑。
松伯長老憂心忡忡,敲著拐杖:“祖宗遺訓!‘莫引外人’!這人是如何摔下來的?他身份不明,把他留下,萬一引來禍事,我桃源村數百年基業,幾百口人命,危矣!”他指向祠堂門口那塊“守拙”的匾額,聲音沉重。
一個16歲左右的少年道:“長老!可…可他眼看就活不成了!見死不救,那是一條命啊!咱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在村口吧?”
“云騰你糊涂!你看他穿的那身料子,像是普通人嗎?指不定是啥江洋大盜、朝廷欽犯!救了他,就是引狼入室!咱們村可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家,經不起折騰!依我看,趁他還沒醒,趕緊抬出去扔回谷口,是死是活,聽天由命!”李嬸是村里尖刻多疑的婦人。
眾人議論紛紛,意見不一。有人贊同云騰,覺得救人要緊;有人支持松伯和李嬸,擔心引來災禍;更多的人則沉默不語,臉上寫滿恐懼和猶豫。祖訓的威嚴與現實的人道在每個人心中激烈交戰。
就在爭論陷入僵局,氣氛越來越緊張時,一直沉默的奶奶站了出來。她走到中央,環視眾人,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沉穩,穿透了風雨聲和嘈雜:“諸位鄰里,祖宗遺訓,是為保我桃源一方凈土,永世安寧。此心,老身與諸位無異。”
“然,今日此人,非是引狼入室,而是誤入絕境,重傷垂死。他如何闖入,自有天意或蹊蹺,但此刻,他只是一個需要救治的垂死之人。”
“‘守拙’,守的是本分,是清凈,更是人心之善!若因懼怕未知之禍,便對眼前垂死之命袖手旁觀,見死不救,那我等與谷外那些視人命如草芥的禽獸,又有何異?!”
“祖宗在天之靈,豈愿見我輩因畏首畏尾,而失卻仁心本性?此非守拙,乃是守死!”
奶奶的話語擲地有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凜然正氣。屋內瞬間安靜下來。松伯長老張了張嘴,最終化作一聲長嘆,頹然坐回凳子上。云騰等人面露敬佩。李嬸撇撇嘴,卻也不再言語。
簡陋但干凈整潔的竹屋內,油燈被點亮,昏黃的光線映照著緊張忙碌的身影。千渝在一旁打下手。奶奶則迅速打開藥箱,拿出干凈的布巾、草藥和接骨用的夾板。
奶奶先是仔細檢查了男子的脈搏和呼吸,眉頭緊鎖:“氣息微弱,但還算平穩。失血過多,又受了震蕩…”她熟練地解開千渝之前做的簡易包扎,看到額頭上那道深長的傷口和嚴重扭曲的左臂,倒吸一口涼氣,“丫頭,你做得很好!要不是你及時止血固定,這人恐怕撐不到現在。”
得到奶奶的肯定,千渝緊繃的心弦稍稍放松,一股小小的成就感涌上來,但看著男子慘白的臉,心又揪緊了。
奶奶開始全力施救,千渝遞送工具、搗藥,奶奶清洗傷口,敷上特制的止血生肌草藥粉,重新包扎。處理額頭傷口時,昏迷中的男子似乎感到了疼痛,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極輕的悶哼。千渝一直蹲在旁邊,緊張地看著,此刻心也跟著一顫。
最艱難的是接骨。孫老伯經驗豐富,負責牽引固定,奶奶則精準地復位那斷裂的臂骨。即使在昏迷中,劇烈的疼痛也讓男子的身體本能地繃緊、痙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牙關緊咬,發出壓抑的痛苦呻吟。
千渝看得心驚肉跳,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握住了男子沒有受傷的右手。那只手冰冷而修長,骨節分明。她笨拙地想傳遞一點力量:“別怕…別怕…很快就好了…”
一定很疼很疼…他的手好涼啊…
也許是這微弱的安撫起了作用,也許是奶奶和孫老伯的手法足夠利落,斷臂終于被復位,用干凈的夾板和布帶牢牢固定好。做完這一切,奶奶和孫老伯也累得滿頭大汗。
“外傷處理好了,內腑有些傷。”奶奶擦了擦汗,語氣凝重,但眼神中帶著醫者的堅定,“孫老哥,今晚勞煩你多看著點,我去熬些吊命的參湯。”
孫老伯點點頭,在草席旁坐下。
夜色漸深,油燈如豆。屋內只剩下昏迷男子微弱的呼吸聲、孫老伯偶爾的咳嗽聲,以及千渝守在一旁的窸窣聲。她打來溫水,用干凈的布巾,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地擦拭掉男子臉上和手上干涸的血污和泥土。
隨著污跡褪去,一張俊美得令人屏息的面容清晰地顯露出來。皮膚是蒼白的,襯得眉睫更加濃黑。鼻梁挺直,唇形優美但毫無血色。即便在昏迷中,眉宇間也似乎凝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清冷與疏離,像遠山巔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千渝看得有些呆了,連呼吸都放輕了。
洗干凈了…真的…真的像畫里走出來的神仙一樣……可是,感覺好遙遠,好冷清……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奶奶熬好藥端進來,然后小心地扶起男子的頭,用木勺一點點撬開他干裂的唇,將濃稠苦澀的藥汁緩緩喂了進去。他似乎本能地抗拒著那苦味,眉頭痛苦地蹙起,喉間發出細微的嗚咽。
“喝下去,孩子!”奶奶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力量,“喝了才能活命!”奇跡般地,那緊蹙的眉頭似乎微微舒展了些許,抗拒減弱,藥汁艱難地滑入喉中。
整整三天三夜千渝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炕邊,按照奶奶的吩咐,按時喂藥,用溫水擦拭他滾燙的額頭和冰冷的手腳,更換額頭上浸透藥汁的布巾。奶奶則是不眠不休,根據他的脈象和體溫變化,不斷調整藥方。
第四天的清晨,當晨光透過小窗欞,落在床上時,千渝正靠著床沿打盹。忽然,她感覺自己的手似乎被什么東西極其輕微地觸碰了一下。
她猛地驚醒,低頭看去。
那只蒼白冰冷的手,此刻正微微蜷縮著食指,指尖極其輕微地、無意識地搭在她的手背上。
千渝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目光急切地投向他的臉。
只見他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然后,那雙緊閉的眼睛,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