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雙極其好看的眼睛。瞳仁是溫潤的淺褐色,像上好的琥珀,又像初春解凍的溪水,清澈卻帶著一絲剛蘇醒的茫然和深深的疲憊。
他無意識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目光緩緩掃過低矮的茅草屋頂,糊著桑皮紙的舊窗,土坯壘砌的墻壁,最后,有些吃力地聚焦在近在咫尺、正緊張地盯著他的少女臉上。
那是一張陌生的臉,沾著些許灰塵,烏黑的大眼睛此刻因為緊張和驚喜而瞪得溜圓,頭發(fā)有些毛躁地挽著,幾縷碎發(fā)散落在額前。
四目相對。
“你……”他試圖開口,喉嚨卻干澀得如同火燒,只發(fā)出一個破碎嘶啞的氣音,眉頭因疼痛和不適而緊緊皺起。
“你醒了?!”千渝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幾乎要跳起來,“奶奶!奶奶!他醒了!他睜眼了!”她一邊朝屋外喊,一邊手忙腳亂地去拿旁邊溫著的陶碗,里面是奶奶一早熬好的、清潤的甘草麥冬湯。
奶奶聞聲快步進來,看到那雙終于睜開的、雖然依舊虛弱卻有了焦點的眼睛時,一直緊繃的臉上也終于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疲憊笑容。她快步上前,熟練地扶起他的頭,對千渝道:“慢點,喂他喝點水潤潤。”
千渝小心翼翼地用木勺舀起溫熱的湯水,送到他干裂的唇邊:“慢點喝,別嗆著。”
清涼微甜的液體滑入火燒火燎的喉嚨,帶來一陣難以言喻的舒適。他貪婪地汲取著,雖然動作依舊緩慢而無力。幾勺下去,喉嚨的灼痛稍緩,他終于積攢起一點力氣,目光再次看向眼前的老婆婆和少女,聲音依舊沙啞微弱:“這……是何處?是……二位……救了我?”
“這里是桃源境?!蹦棠痰穆曇魷睾投届o,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是我家這丫頭,在山里采藥時發(fā)現(xiàn)了你,把你從閻王爺手里硬拖回來的。”她指了指千渝。
千渝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嘿嘿一笑,問出了憋了幾天的問題。:“也是您命大,摔成那樣還能喘氣兒。我叫千渝,這是我奶奶。您……您怎么稱呼???”
男子的目光在奶奶慈祥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在千渝滿是好奇和真誠的臉上掠過。
他閉了閉眼,似乎在積攢力氣,片刻后睜開:“多謝……千渝姑娘,多謝……婆婆救命之恩。在下姓慕,單名一個風字。游山玩水時,不慎失足墜崖。”
慕風,千渝眨眨眼,爽快地點點頭:“哦,慕風哥哥!您可算醒了!這幾天可把我和奶奶熬壞了!”
奶奶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醒了就好。慕公子傷勢極重,需好生靜養(yǎng),切莫勞神費力。”
半個月的光陰在桃源村寧靜的流淌中悄然滑過。慕風的傷勢在千婆婆的精心調(diào)理和千渝寸步不離的“監(jiān)督”下,恢復得比預想中快得多。
他額頭上的傷口結(jié)了痂,不再滲血,雖然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疤痕,卻無損他清俊的容貌,反而添了幾分故事感。斷臂的夾板已經(jīng)拆下,用布帶懸吊在胸前,但基本行動無礙了。
這一日清晨,陽光正好。慕風換上了張伯送來的一套干凈的粗布短褐——這是村里最常見的男子裝束。深青色的布料,樣式簡單甚至有些粗陋,穿在他身上卻奇異地熨帖。
洗去了血污,梳理整齊的鴉黑長發(fā)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松松挽起,幾縷碎發(fā)垂在光潔的額角。雖然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手臂也還吊著,但那身粗布麻衣非但沒有折損他的氣度,反而襯得他愈發(fā)挺拔清逸,像一株生長在野地里的修竹,溫潤中透著堅韌。
他站在千渝家的小院門口,微微仰頭,感受著山間帶著草木清香的晨風,琥珀色的眼眸映著藍天,寧靜而平和。
“慕風哥哥!”一個清脆響亮的聲音帶著歡快的氣息從身后傳來。
慕風聞聲回頭,唇角自然而然地漾開一抹溫和的笑意。
千渝像一陣風似的跑了過來,依舊是那身半舊的葛衣,頭發(fā)用樹枝隨意挽著,臉上帶著健康的紅暈,眼睛亮得驚人。她手里還拿著半個沒啃完的野果,嘴角沾著一點果汁。
“奶奶說你可以下地慢慢走動了!”她跑到慕風面前站定,上下打量著他,眼神里滿是欣慰和一點小小的得意,“看吧!我就說奶奶的草藥最管用!還有我天天給你采的那些新鮮藥草熬的湯,是不是很有效?”她揚了揚下巴,一副“快夸我”的表情。
慕風看著她生動的表情和嘴角的果汁,眼底的笑意加深,溫聲道:“是,千婆婆醫(yī)術(shù)通神,千渝姑娘采的藥草也功不可沒?!彼穆曇羟謇蕫偠?,如玉石相擊,帶著令人舒適的韻律感,“救命之恩,照料之情,慕風銘感五內(nèi)?!?/p>
“哎呀,什么恩不恩的,太見外啦!”千渝被他文縐縐的話說得有點不好意思,擺擺手,大大咧咧地說,“我們桃源境的人,看到受傷的小鳥還救呢,何況你這么大個人!〞
桃源境民風純樸,不少村民都帶著雞蛋、新摘的瓜果,或是自家腌的咸菜,好奇又善意地前來探望。
老木匠提著幾斤豬肉來了,看著風慕吊著的胳膊,搖頭晃腦地感嘆:“傷筋動骨一百天吶!小伙子,安心養(yǎng)著!”
慕風微微頷首,笑容溫煦:“多謝老丈。待晚輩能下地,定當?shù)情T拜謝。”
連最是潑辣爽利的胖嬸,端著一碗剛蒸好的、香氣撲鼻的榆錢飯過來,對著慕風那張臉嘖嘖稱奇:“哎喲喂,老婆子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就沒見過這么齊整的后生!千渝丫頭,你這可是撿到寶了!”說得千渝直翻白眼。
慕風只是含笑聽著,接過榆錢飯,認真地道謝:“嬸子手藝精湛,香氣誘人,晚輩有口福了。”夸得胖嬸心花怒放。
最有趣的是李嬸家那個剛開蒙的小孫子虎頭?;㈩^扒著門框,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炕上這個“神仙似的哥哥”。
慕風朝他溫和地招招手?;㈩^扭捏了一下,還是跑了進來,奶聲奶氣地問:“哥哥,先生教的算題我不會,你能教我嗎?先生說,三三數(shù)之剩二,五五數(shù)之剩三,七七數(shù)之剩二,問物幾何?”
這題對剛開蒙的孩子來說確實難了。李嬸在一旁直拍大腿:“這傻小子!慕公子傷著呢,別煩人家!”
慕風卻示意無妨,他溫和地看著虎頭,略一沉吟,聲音如清泉流淌:“此題出自古算。莫急,我來教你?!?/p>
他讓千渝找來一根小樹枝,就在炕沿邊的泥地上,一邊輕輕劃著,一邊耐心地講解起來:“你看,三三數(shù)之剩二,那此數(shù)可為三乘某數(shù)再加二……五五數(shù)之剩三,則可為五乘某數(shù)再加三……需尋一數(shù),使其同時滿足此三條件……”
他的聲音不高,語速平緩,思路卻異常清晰。那些枯燥的數(shù)字和條件,在他口中仿佛變成了有趣的故事。虎頭聽得似懂非懂,大眼睛卻亮晶晶的,充滿了崇拜。連站在一旁的胖嬸和老木匠都聽得入了神,不住點頭:“哎呀,是這么個理兒!慕公子好學問?。 ?/p>
千渝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她從小跟著奶奶認草藥,對算學一竅不通??粗L慕拿著小樹枝,在泥地上劃出那些她完全看不懂的符號和線條,側(cè)臉專注而沉靜,陽光給他長長的睫毛鍍上一層金邊,那份從容智慧的氣度,讓她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什么叫“學識淵博”。
“乖乖……這是廟里的文曲星下凡了吧?”她心里暗暗咋舌。
慕風不僅學識好,性情更是溫和得讓人如沐春風。閑暇時,他會安靜地看著千渝和奶奶在院子里分揀、晾曬藥材。
他也會在精神稍好時,請千渝扶他坐到門口的小竹椅上,曬曬太陽。看著村民們來來往往,勞作歇息。老張頭扛著鋤頭經(jīng)過,他會含笑問候:“張伯,今日田里可還順遂?”
看到李嬸提著沉重的木桶,他會溫言提醒:“嬸子,提重物需緩行,莫傷了腰力?!蹦欠葑匀欢坏年P(guān)懷,真誠而不刻意,讓淳樸的村民倍感熨帖。
漸漸地,“慕公子”成了桃源境最受歡迎的客人。他溫潤如玉的談吐,謙遜有禮的態(tài)度,淵博又不顯擺的學識,以及那份無論對誰都一視同仁的平和尊重,像一陣和煦的春風,悄然融入了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山村。
連最初對他身份存有深深戒備的李嬸,看著他耐心教導虎頭算題、輕聲細語與村民交談的樣子,緊鎖的眉頭也在不知不覺中舒展了許多。
云騰比千渝大兩歲,身材已經(jīng)開始拔高,像棵茁壯的小白楊,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眼睛又黑又亮,帶著一股機靈勁兒。
慕風的出現(xiàn),讓云騰充滿了好奇。這個外來的、蒼白斯文的書生,雖然虛弱地躺在那里,但言談舉止和他們都不一樣。這天,云騰在溪里摸到幾條肥魚,興沖沖地拎著來找千渝。
“千渝!看我抓到什么了!晚上讓奶奶燉魚湯,給…給他補補!”云騰人未到聲先至,風風火火地跑進小院,看到坐在藤椅上的慕風,眼睛亮晶晶的,帶著少年人毫不掩飾的好奇。
千渝笑著接過魚,“今天收獲不錯嘛!”
“嘿嘿!”云騰憨厚地笑了笑,湊到慕風旁邊,大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慕風大哥,你好點沒?聽千渝說你讀過好多書?外面真的有大船嗎?比咱們村子還大?”他一連串的問題拋出來,充滿了對外面世界的向往。
慕風看著這個充滿活力的少年,眼中難得地流露出一絲溫和:“嗯,好多了,多謝關(guān)心。大船是有的,在海里航行,確實很大。”
“哇!真想去看看!”云騰一臉憧憬,隨即又問道,“慕風大哥等你好了,教我們讀書好不好?奶奶的那些書,好多字我都不認識?!?/p>
慕風點點頭,微笑道:“承蒙貴村收留救治,慕風無以為報。略通些詩書,如能教你們識些字,明些理,也算不負所學,回報一二?!?/p>
“太好啦!”千渝高興得差點蹦起來,“我早就想學了!以前纏著孫老伯教,可他只會認藥方子上的字!這下可好了!”
她忽然想到什么,湊近一點,壓低聲音,帶著促狹的笑意問:“慕風哥哥,你學問是不是特別好?像戲文里那種…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狀元郎?”
慕風被她這夸張的比喻和狡黠的眼神逗得忍俊不禁,輕咳一聲掩飾笑意:“狀元郎不敢當,只是幼時家中略有薄資,得以讀書罷了。學海無涯,我也只是略知皮毛?!?/p>
“謙虛!肯定是謙虛!”千渝一副“我懂”的表情,笑嘻嘻地說,“到時上課,我坐最前面!保證認真聽講!”她拍了拍胸脯,結(jié)果不小心拍到沾了果汁的地方,“哎喲”一聲,又手忙腳亂地去擦。
慕風看著她這活潑跳脫的模樣,眼中笑意更濃,無奈又帶著一絲寵溺地搖搖頭。
云騰得到了回應也開心得不得了,又纏著千渝問晚上魚湯怎么燉才好吃。千渝一邊打發(fā)他去劈柴,一邊熟練地處理起魚來。
慕風靠在竹椅上,看著千渝利落的背影和云騰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聽著他們毫無隔閡的對話,這份寧靜如此珍貴,他貪念這里的一切。
慕風目光望向不遠處幾間相對寬敞的竹屋——那是村里商議事情和偶爾存放糧食的地方,如果能被收拾出來,當作學堂,甚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