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荒蕪的平原,卷起枯黃的草屑和塵土,打在臉上生疼。千渝裹緊了身上那件早已辨不出原色、多處磨破的夾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離開大龍寺已經兩天,僧人的話語“放下仇恨,方得自在”還在耳邊縈繞,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霧,無法觸及她心底那片被血浸透的凍土。
她摸了摸懷中那枚冰冷的“鷹”字箭簇——那是奶奶的血,是桃源三百余口的魂,是她活下去唯一的錨點。放下?談何容易!
饑餓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她的胃袋,讓她眼前陣陣發黑。雙腿像灌了鉛,每一步都異常沉重。
大龍寺僧侶給的一點干糧早已耗盡,沿途能吃的草根樹皮都少得可憐。
她抬起頭,望著灰蒙蒙、壓得極低的天空,一種深沉的絕望感幾乎要將她淹沒。這亂世,比她想象的還要遼闊、還要無情。
就在她幾乎要支撐不住,準備找個避風處蜷縮起來時,一陣隱隱的嘈雜聲順著風飄了過來。不是野獸,是人聲!千渝精神一振,強打起精神,拖著疲憊的身體循聲而去。
翻過一道低矮的土坡,眼前的景象讓她瞬間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片背風的山坳,聚集著數百人,男女老少皆有,卻透著一股與尋常流民截然不同的肅殺之氣。
他們沒有整齊的營帳,只有簡陋的窩棚和散亂的篝火。人們大多衣衫襤褸,面色枯槁,眼神卻不像其他難民那樣麻木呆滯,而是充滿了警惕、兇狠,還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狼性。
許多青壯年男子手里緊握著削尖的木棍、銹跡斑斑的柴刀,甚至還有幾張殘破的弓。
這不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而是一群為了活下去,隨時準備撕咬獵物的狼群——這就是傳說中的“乞活軍”。
千渝的出現立刻引起了邊緣幾個人的注意。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警惕地打量著她,目光在她背后的小包袱上掃過。
“哪來的丫頭?一個人?”刀疤漢的聲音粗嘎,帶著濃重的北方口音。
千渝咽了口唾沫,強壓下心中的緊張,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逃難過來的,村子…沒了。”
“哼,這年頭,沒了的村子還少么?”旁邊一個瘦高個嗤笑一聲,“看你細皮嫩肉的,不像吃過苦的。怎么,想入伙?我們這兒可不養閑人!”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從旁邊一個窩棚后閃了出來,動作敏捷得像只野貓。
“吵什么?”
說話的是一個看起來和千渝年紀相仿的少女。她穿著一身明顯不合身、沾滿泥污的男式短打,袖口和褲腿都高高挽起,露出一截雖然瘦削卻線條緊繃、布滿細小新舊傷痕的手臂和小腿。
她的頭發像亂草一樣用一根布條草草束在腦后,幾縷碎發黏在汗濕的額角。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雙極其明亮的眸子,黑白分明,卻像淬了火的寒冰,里面燃燒著毫不掩飾的仇恨和一種近乎偏執的警惕,直直刺向千渝。
她的容貌其實很清秀,鼻梁挺直,嘴唇緊抿成一條倔強的線,只是長期的風吹日曬和營養不良讓她皮膚粗糙黝黑。
她手里正拿著一根削得異常尖銳、頂端還沾著一點暗紅血跡的木矛,矛尖有意無意地對著千渝的方向。
千渝心頭一凜。這少女的眼神太鋒利了,像能穿透皮肉看到人心底去。
“今今,這丫頭說從南邊來的,想入伙。”刀疤漢對那少女似乎有些忌憚,語氣收斂了些。
叫今今的少女沒有立刻回答,她繞著千渝走了一圈,目光像探針一樣上下掃視,最后定格在千渝的臉上,尤其是她的眼睛。
“你恨誰?”今今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質詢。她問得如此直接,如此赤裸,仿佛“恨”就是這片土地唯一的通行證。
千渝被這直白的問題問得一怔。
她看著今今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桃源境火光沖天的景象瞬間涌入腦海,奶奶倒在血泊中的畫面清晰得讓她窒息。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她保持了一絲清醒。
“胡人,”千渝的聲音因為激動和壓抑而微微發顫,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里擠出來。
“胡人…屠了我的村子,殺了我的…所有親人。”她沒有說奶奶,因為那兩個字一出口,眼淚就會決堤。
今今的眼神在聽到“屠村”、“親人”幾個字時,劇烈地波動了一下。那層冰封的恨意之下,似乎裂開了一道痛苦的縫隙。
她盯著千渝的眼睛看了許久,仿佛在確認這份恨意的真偽和深度。
“就你一個活下來?”今今的語氣依舊冷硬,但那股咄咄逼人的審視感減弱了些。
“嗯。”千渝艱難地點頭。
今今沉默了。她低頭用腳尖碾了碾地上的土塊,再抬頭時,眼神復雜。她似乎從千渝身上看到了某種相似的、被命運碾碎又強行粘合的孤絕。
“哼,”今今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忽然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動作快得驚人。那是一塊黑乎乎、看起來像是某種風干的肉塊。她毫不猶豫地撕咬下一口,用力咀嚼著,眼神卻依舊死死鎖著千渝。“餓嗎?”
千渝看著那來源不明的肉塊,胃里本能地一陣翻騰。但她實在太餓了,餓得前胸貼后背。她強忍著不適,點了點頭。
今今把剩下的大半塊肉干拋了過來。千渝下意識接住,入手冰冷堅硬。
她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學著今今的樣子,狠狠咬了一口。
肉干又硬又咸,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腥臊味,幾乎難以下咽。但她強迫自己咀嚼,吞咽。活下去,才有資格談報仇。
這肉的味道…千渝胃里翻江倒海,幾乎要吐出來。她想起桃源村無憂無慮時嘗過的野味,那鮮美的滋味與此刻口中的粗糲腥膻形成殘酷對比。
但她咬著牙咽了下去。今今的眼神告訴她:在這里,活下去的姿態必須足夠野蠻,足夠不擇手段,包括咽下可能來自任何地方的食物。這是亂世的生存法則。
“這是什么肉?”千渝聲音有些沙啞地問。
“老鼠肉,或者別的什么…誰知道呢,能吃就行。”今今滿不在乎地抹了下嘴,眼神投向遠處灰暗的地平線,那里面翻涌著更深沉、更黑暗的東西。“總比當兩腳羊強。”
“兩腳羊?”千渝對這個陌生的詞感到一陣寒意。
今今猛地轉過頭,那雙燃燒的眼睛里瞬間迸發出駭人的戾氣和刻骨的痛苦,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刺耳:“就是人!那些畜生!他們把擄去的女人,晚上當女人用,白天…就當成羊一樣宰了吃肉!我娘…我娘就是被他們…”
她的話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劇烈的喘息讓她的胸膛急劇起伏,握著木矛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
她猛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聳動了一下,再抬起頭時,那雙眼睛里只剩下血紅的、幾乎要滴出血來的仇恨,淚水被她死死憋在眼眶里打轉,倔強地不肯落下。
“我親眼看見的…”今今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嘶啞,“就在那口大鍋里…他們圍著她笑…像分食獵物一樣…我娘…”
她說不下去了,猛地抬起胳膊,用骯臟的袖口狠狠擦了一把眼睛,將那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連同巨大的屈辱和悲憤一起粗暴地抹去。
千渝如遭雷擊,渾身冰冷。她聽說過胡人殘暴,但“兩腳羊”的恐怖遠遠超出了她最壞的想象。
看著今今強忍淚水的扭曲面容和眼中那毀天滅地的恨意,千渝感同身受的劇痛瞬間淹沒了她。
桃源的慘劇是瞬間的烈火與刀鋒,而今今母親的遭遇…那是漫長而絕望的凌遲,是人性最黑暗的深淵。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亂世的殘酷,遠非桃源被毀所能涵蓋。此刻,一種更龐大、更沉重的悲涼和同病相憐的痛楚,像冰冷的潮水般將她與眼前這個剛烈如火的少女緊緊纏繞在一起。
千渝忘記了口中難以下咽的鼠肉滋味,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觸碰今今那因極度壓抑而顫抖的肩膀,想要給她一絲微弱的慰藉。
但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看到今今猛地挺直了脊背,像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弓弦,將所有脆弱再次強行鎖回那副傷痕累累的軀殼之下。
“想報仇?”今今再次開口,聲音已經恢復了那種冰冷的硬度,但眼底深處那抹同病相憐的微光并未完全熄滅。
她看著千渝,目光銳利如刀,“跟著我們乞活軍,至少…有刀,有命,有機會。”
她頓了頓,用木矛指了指山坳深處一堆燃燒得最旺的篝火,那里圍坐著幾個氣息剽悍、正在磨刀的人,其中一個絡腮胡子的壯漢尤為顯眼。
“頭兒叫石周。想留下,就去告訴他,你會什么。光有恨,不夠活命。”
說完,今今不再看千渝,轉身走向她剛才出來的那個破敗窩棚,背影瘦削卻挺得筆直,像一株在狂風中依然不肯折斷的荊棘。
千渝站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塊冰冷的鼠肉干,今今那血淚交織的控訴和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里。
大龍寺的鐘聲似乎徹底遠去了。在這片被仇恨和絕望浸透的土地上,她找到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同殤”者。
她深吸了一口帶著塵土和煙火氣的冰冷空氣,將最后一點鼠肉塞進嘴里,用力咀嚼、吞咽。
然后,她整理了一下破爛的衣襟,擦掉臉上不知何時滑落的冰涼淚水,眼神重新變得堅定。她邁開腳步,朝著今今所指的那堆篝火,朝著那個叫石周的首領,朝著這支名為“乞活”的、掙扎在煉獄邊緣的隊伍,一步步走去。
為了活下去,為了奶奶,為了桃源,為了那枚冰冷的“鷹”字箭簇指向的仇人,也為了…這個剛烈少女口中那口吞噬了母親的“鍋”。
路,似乎就在腳下,盡管每一步都通向未知的黑暗與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