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城午后的陽光,懶洋洋地透過窗欞,在祈安府邸前廳的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忙碌氣息,與千渝一路行來所見的難民潮和戰場慘烈形成了鮮明對比。
她站在前廳一角,身上還是那套洗得發白、沾著些許藥漬和塵土的舊衣裙,像個突兀闖入精致畫卷的墨點。
她不在意衣著,只覺這府邸的整潔安靜讓她有些無所適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掛著的空藥囊——里面的藥材早在路上耗盡了。
前廳中央,氣氛卻截然不同。石周,這位昔日的乞活軍首領,此刻身姿挺拔如松,臉上混雜著激動、拘謹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
他身后站著今今,少女戰士卸下了戰場上的狠厲,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警惕地打量著四周。幾個乞活軍的老兄弟也局促地站在一旁,粗布麻衣與廳堂的雅致格格不入。
祈安端坐主位,身著質地上乘的月白色錦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棉氅衣,臉上是略顯平凡的面容,唯有一雙眼睛深邃沉靜,仿佛能洞察人心。他正將一塊象征北國軍身份的銅制腰牌和一卷文書遞給石周。
“石周將軍,”祈安的聲音溫和而清晰,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沉穩,“自今日起,你及麾下忠勇之士,正式編入北國黑狼衛左營。
黑狼衛乃我北國精銳,拱衛王都,職責重大。望將軍不負陛下期許,不負將士追隨,共襄盛舉,護國安民。”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石周身后的眾人,“軍需官已在營中備好衣甲、糧餉及住所。稍后自有人引諸位前往安置。”
石周雙手接過腰牌和文書,黝黑的臉上因激動而泛紅,他猛地抱拳,聲音洪亮:“謝軍師!謝陛下!石周和兄弟們定當竭盡全力,為北國效死命,絕不負軍師提攜之恩!”
他身后的老兄弟們也紛紛抱拳,低吼著附和,聲音震得廳內梁柱似乎都嗡嗡作響。
今今撇了撇嘴,小聲嘀咕了一句:“‘效死命’…聽著就晦氣。”
聲音不大,但在短暫的安靜中格外清晰。
千渝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打破了廳內肅穆的氣氛。她連忙捂住嘴,但彎彎的眼角泄露了她的笑意。這是她出桃源后第一個笑容,是真心為石周和今今開心。
祈安的目光也隨之轉向她,嘴角也微微上揚,那抹溫和的笑意似乎真切了幾分。
祈安轉向今今,語氣溫和依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調侃:“這位便是戰場上令胡虜聞風喪膽的今今姑娘吧?巾幗不讓須眉。軍中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心系家國,奮勇殺敵,北國軍中自有巾幗建功之地。石將軍,你可要護好你這把‘利刃’。”
今今被點名,有些意外,但祈安話語中的尊重和那聲“利刃”讓她挺直了脊背,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別扭地抱了抱拳:“謝軍師。”
石周嘿嘿一笑,撓了撓頭:“那是自然!俺家今今,頂得上十個壯漢!”
“去你的!”今今瞪了他一眼,臉頰微紅,引得眾人又是一陣善意的哄笑。千渝看著這一幕,心中也涌起一絲暖意,亂世之中,能得一處安穩,有并肩之人相伴,何其不易。
收編儀式結束,軍需官領著石周、今今等人離開前廳,去往軍營安置。廳內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祈安和角落里的千渝。
祈安的目光再次落在千渝身上,帶著一種比剛才更深的、不易察覺的關切。“千渝姑娘。”
他起身,緩步走近,保持著兩步左右的距離,“一路奔波,辛苦了。府中已為你安排了住處,就在我主院旁的側屋,僻靜些,也方便些。”
“方便?”千渝挑眉,帶著幾分她特有的直率。
“方便軍師隨時使喚我這個‘妙手回春’的醫官嗎?先說好,診金可不便宜,至少得管飽!”她拍了拍自己干癟的藥囊,故作嚴肅。
經歷了雍河邊的慘烈和戰場的血腥,這份在熟人面前流露的爽快與幽默,是她未被磨滅的本性,也是她對抗沉重的一種方式。
祈安被她的話逗得輕笑出聲,那笑聲清朗溫潤,如同玉石相擊。他眼中閃過一絲真實的愉悅,仿佛冰面裂開了一道縫隙。“千渝姑娘說笑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青色布囊,遞了過來,“診金暫時欠著,但這‘管飽’的誠意,還請姑娘先行收下。里面是些軍中配給的常用藥材和干凈布巾,還有幾錠散碎銀子,姑娘初來天盛,總要添置些日用之物。”
嚯,這軍師還挺上道!藥材正是我缺的,銀子更是雪中送炭。這人情算是欠下了…不過看他笑得挺真誠,不像那些假惺惺的官老爺。嘖,這聲音…笑起來怎么也有點…
她爽快地接過布囊,入手沉甸甸的,讓她心里踏實不少。“謝了,軍師大人!看在這‘誠意’份上,以后頭疼腦熱,包在我身上!保管藥到病除,讓你生龍活虎地去給皇帝陛下出謀劃策。”
她掂了掂布囊,笑容燦爛,暫時驅散了眉宇間的陰霾。
祈安看著她明快的笑容,眼神柔和了許多,那份刻意維持的“軍師”距離感似乎也淡了些。“如此,便有勞姑娘了。”
他頓了頓,目光在她洗得發白的舊衣上掠過,語氣更加溫和,“側屋已簡單收拾過,被褥都是新的。你先去安頓,稍后我讓管事送幾套干凈的換洗衣物過去。都城不比軍中,姑娘家,總該有些像樣的行頭。”
這份關心細致入微,超越了單純的“醫官”安排。
千渝微微一怔,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確實寒酸。她倒不在意別人眼光,但這份體貼讓她心頭微暖。“軍師想得真周到。”
她大大方方地應下,還開了個玩笑,“不過可別送那些綾羅綢緞,我可穿不慣,跑起來絆腳!粗布麻衣就挺好,耐磨又利索”
祈安忍俊不禁,搖頭失笑:“千渝姑娘這張嘴啊…真是…生動活潑。”
他似乎想找個更貼切的詞,最終化作了帶著無奈的笑意,“放心,必是方便行動的衣物。”
他引著千渝穿過一道月洞門,來到主屋旁一處獨立的小院。側屋就在眼前,門開著,里面陳設簡單干凈:一床一桌一椅,墻角放著她的舊藥簍,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顯得溫暖安寧。
“便是這里了。看看可還缺什么?”祈安停在院中,不再向前。
千渝走進去轉了一圈,滿意地點點頭:“挺好!比露宿荒野強萬倍,比擠在難民堆里更是天上地下。有屋頂遮風,有床榻安眠,還有軍師大人‘管飽’,簡直是神仙日子!”
她夸張地張開手臂,仿佛在擁抱這方小小的天地,臉上是真切的滿足和一點劫后余生的慶幸。
祈安看著她孩子氣的動作和明亮的笑容,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復雜的光芒,有欣慰,有憐惜,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他溫聲道:“那便好。你先歇息,熟悉一下。府中規矩不多,若有需要,隨時可到前廳尋我,或告知院外當值的仆役。”
“知道啦,軍師大人!”千渝站在門口,朝他揮了揮手,笑容依舊爽朗,“您忙您的去吧,不用管我。等我安頓好了,就去給您請個平安脈,省得您這北國棟梁累出個好歹來,我可擔待不起!”
祈安被她逗得再次莞爾,點點頭:“好。”
他轉身,月白色的氅衣在午后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暈,步履沉穩地離開了小院。
千渝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門外,臉上的笑容才慢慢沉淀下來。她抱著那沉甸甸的藥材布囊,慢慢走進側屋,關上了門。
背靠著門板,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布囊粗糙的表面。這祈安軍師…人倒是真不錯,細心、溫和、沒有架子,甚至…有點過分的體貼了。
那關切的眼神,那為她準備藥材和衣物的周到,那被她玩笑逗樂時無奈又縱容的笑意…都讓她感到一種久違的、被珍視的暖意。
神仙日子?呵,奶奶,您聽到了嗎?孫女現在有屋住,有藥使,還有人管飯呢!雖然…是在這陌生的都城,在一個陌生又莫名讓人安心的軍師府里。
這軍師…祈安…他看人的眼神,說話時微微側頭傾聽的樣子…怎么總讓我想起…不,不能再想了。至于那個影子…就當是一場美夢吧。至少眼前這個祈安,是個好人。
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窗外,祈安主屋的飛檐一角在陽光下清晰可見,安靜地矗立著。小院里幾株梅樹剛抽出嫩綠的新芽,生機勃勃。
千渝將藥材布囊小心地放在桌上,又拍了拍自己癟癟的舊藥囊,自言自語道:“老伙計,咱們也算‘鳥槍換炮’了!等著,回頭就讓你吃得飽飽的!”
她臉上重新揚起那抹標志性的、帶著點痞氣和韌勁的笑容。
窗外,隱約傳來前廳方向祈安與管事低聲交代事情的聲音,內容似乎提到了“棉布”、“合身”、“顏色素雅些”……
千渝的耳朵動了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被關懷后的赧然。
這“咫尺天涯”的屋檐下,似乎也沒那么冰冷了。至少,這位軍師大人,是個挺有意思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