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愈發洶涌,如瓢潑一般傾瀉而下,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地面上,仿佛是大自然奏響的一場激昂的鼓樂。
那豆大的雨點,裹挾著初春北方特有的凜冽寒氣,如鞭子一般瘋狂地抽打著“悅來”旅館那斑駁的窗玻璃。
那劣質的霓虹燈牌,在窗外水幕的映襯下,暈染成一片模糊而曖昧的猩紅,原本明亮的“賓”字已經徹底熄滅,只剩下“悅來”二字,孤零零地懸在半空,宛如一雙充血腫脹、疲憊不堪的眼睛,空洞而無神地凝視著這條被遺忘在城郊結合部的破敗街道。
蘇未晞站在雨中,全身早已被雨水濕透。她那單薄的春季外套,像是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沉甸甸地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她那十八歲少女青澀的輪廓。
那冰冷的布料,猶如一層冰冷的鎧甲,緊緊地包裹著她的身體,寒意透過皮膚,如無數根細針一般,直直地穿透皮肉,直往骨頭縫里鉆去。
雨水順著她那烏黑凌亂的長發,如潺潺細流般蜿蜒而下,滑過她那蒼白得如同白紙一般、沒有絲毫血色的臉頰,在下頜處匯聚成一滴滴水珠,然后滴滴答答地砸落在她腳下那塊污跡斑斑、散發著霉味和廉價消毒水混合氣味的地毯上。
她站在那里,像一株剛從泥濘里拔出來的、瀕臨折斷的水仙,脆弱,卻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孤注一擲。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雜著雨水帶來的土腥氣,旅館房間經年累月積累的煙味、汗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屬于廉價香薰的甜膩。
走廊盡頭的房間傳來劣質電視機播放綜藝節目的聒噪聲浪,夾雜著放肆的大笑,更襯得這條陰暗走廊盡頭的寂靜,沉重得讓人窒息。
她面前,幾步之外,是一扇半開的、漆皮剝落的房門。
門內透出的光暈是昏黃的,勉強照亮門口一小片區域。
一個男人高大的身影幾乎填滿了門框。他穿著質感精良的深灰色羊絨衫,肩線挺括,袖口隨意地挽至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塊即使在昏暗光線下也流淌著冷冽金屬光澤的腕表。
他斜倚在門框上,姿態透著一種與這廉價旅館格格不入的疏離與矜貴。指間夾著一支燃燒過半的香煙,煙霧裊裊上升,模糊了他大半張臉孔,只余下鏡片后那雙眼睛,銳利得像手術刀片,穿透煙霧,精準地落在她身上。
那是審視,是評估,是高高在上的俯視,不帶絲毫溫度。
蘇未晞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那一點尖銳的疼痛來抵御身體無法控制的顫抖和席卷而來的巨大羞恥。
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和灼痛。她能清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寂靜的走廊里,沉重地撞擊著耳膜。
“顧…顧老師…”
聲音干澀得厲害,出口便破碎在潮濕的空氣里。
她強迫自己抬起頭,迎上那雙冰冷的眼睛。
那是星輝藝術學院表演系最年輕的客座教授,顧衍。
一個名字本身就如同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象征著表演藝術的巔峰和圈內舉足輕重的話語權。
此刻,他卻出現在這城郊結合部廉價旅館的門口。
顧衍沒有應聲,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煙,猩紅的煙頭在昏暗中驟然明亮,映亮了他線條冷硬的下頜。
他緩緩地將煙霧從口中吐出,那煙霧在空中彌漫開來,仿佛形成了一道屏障,將他與她隔開。
他的目光卻如同一道冷冽的箭,直直地射向她濕透的、微微顫抖的身體,仿佛要透過那單薄的衣物,看穿她內心的恐懼和渴望。
“我……”
她的聲音在顫抖,像是被那冰冷的空氣凍結了一般。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卻被那股寒意嗆入肺腑,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那咳嗽聲在這寂靜的空間里回蕩著,顯得格外刺耳。
她咳得彎下了腰,單薄的脊背在濕透的衣服下嶙峋地凸起,仿佛不堪重負。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她的身體撕裂開來,讓她痛苦不堪。
好不容易,咳嗽終于平息了下來。她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緩緩地直起身子,那根原本搖搖欲墜的脊梁,此刻卻顯得異常堅定。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嘶啞,仿佛是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一般:
“我需要一個機會!”
她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眼中的決絕和絕望交織在一起,讓人無法忽視。
“星輝藝考復試的機會!”
她的聲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像是要把自己最后的一絲希望都寄托在這幾個字上。
“我知道這很荒謬,很冒昧,但我沒有別的路了!求您!”
她的話語中帶著一種哀求,一種對命運的無奈和不甘。
顧衍微微側過頭,他的動作優雅而漠然,仿佛對她的哀求毫不在意。
他輕輕地撣了撣煙灰,那煙灰如同雪花一般飄落,卻沒有一絲落在他那整潔的衣服上。
“機會?”
他終于開口了,那聲音仿佛來自九幽地獄一般,低沉而又冰冷,仿佛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沒有絲毫的情感波動。
“星輝的大門,從來都不會向乞丐敞開。尤其是——”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目光如炬,再次掃過她那濕透的、沾滿泥點的褲腳和那雙廉價且磨損嚴重的帆布鞋。
“空著手的乞丐。”
他的聲音依舊冷酷無情,每一個字都像被淬了冰的針一樣,直直地刺進蘇未晞的心臟。
空著手的乞丐……
沒錯,在顧衍這樣的人物面前,在那象征著頂級藝術殿堂的星輝面前,她蘇未晞,一個來自南方閉塞小鎮、懷揣著母親東拼西湊借來的路費、甚至連一件像樣衣服都買不起的女孩,又能算什么呢?無非就是一個可憐的乞丐罷了。
絕望如同一股洶涌的潮水,鋪天蓋地地向她席卷而來,瞬間將她淹沒。
母親那蒼白浮腫的面龐,醫院催繳費用的冰冷通知單,還有那張承載著全家所有希望、卻被星輝藝考初試無情淘汰的通知書……
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一張巨大而沉重的網,將她緊緊地束縛其中,讓她無法掙脫。
“不…我不是空著手來的……”
蘇未晞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顫抖,又瞬間低了下去,只剩下氣若游絲的絕望。
她猛地抬起頭,那雙被雨水沖刷過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像燃燒著最后一絲生命力的灰燼,直直地刺向顧衍。
在顧衍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的注視下,蘇未晞抬起冰冷僵硬的手,伸向了自己外套的紐扣。
指尖因為寒冷和極度的緊張而劇烈顫抖,好幾次才勉強解開了第一顆塑料紐扣。
濕透的布料粘在皮膚上,剝離時發出細微的聲響。
“顧老師……”
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手指摸索著第二顆紐扣。
“我…我能給的……”
就在她的指尖觸碰到第二顆紐扣,試圖解開的瞬間——
“夠了。”
顧衍的聲音響起。
不高,卻像一道無形的屏障,驟然切斷了蘇未晞的動作。
她僵在原地,手指停留在紐扣上,指尖因為用力而泛出死白。
顧衍不知何時已經直起了身體。他向前邁了一步,僅僅一步,那股無形的、強大的壓迫感卻瞬間暴漲。他指間那支煙被他隨手摁滅在門框邊一個沾著油漬的塑料煙灰缸里,發出“滋”的一聲輕響。
然后,他朝她伸出了手。
蘇未晞的心臟驟然停跳,身體本能地向后瑟縮。
然而,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帶著一種近乎冷漠的精準,越過她顫抖的身體,直接落在了她僵在紐扣上的手腕上!
他的指尖冰涼,帶著淡淡的煙草氣息。觸碰的瞬間,蘇未晞猛地一顫,卻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穩穩地攥住。
他固定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則伸向了她敞開的、濕漉漉的外套邊緣。
他雙手緊緊抓住外套的兩邊,然后像一陣狂風一樣,猛地將其向中間合攏!
那冰冷的濕布料如同鞭子一般,狠狠地抽打在蘇未晞那嬌嫩的皮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緊接著,他的手指如同閃電一般迅速地翻動著,展現出一種與其原本矜貴氣質完全不相符的利落。
他以驚人的速度將她之前解開的塑料紐扣,一顆、一顆,毫不留情地用力重新扣了回去!
每一次扣子扣合的聲音都在這寂靜的走廊里回蕩,異常清晰,仿佛是對蘇未晞的一種嘲笑和譏諷。
“咔噠。”
“咔噠。”
這聲音在蘇未晞的耳邊不斷回響,讓她的身體徹底僵住了。
她的大腦突然變得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那冰冷的濕衣料緊緊地貼在她的肌膚上,帶來一種刺骨的寒意,這種感覺比她徹底暴露在空氣中還要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羞辱。
終于,當最后一顆紐扣被扣好時,顧衍攥著她手腕的手突然猛地用力一拽!
蘇未晞完全沒有預料到這突如其來的力量,她猝不及防地被這股強大的力量帶得踉蹌向前,身體失去平衡,幾乎要撞進顧衍那寬闊的懷里。
就在她即將與他的身體相撞的一剎那,她的鼻尖瞬間充斥著他身上那清冽的雪松氣息,混合著淡淡的煙草味道。
這股獨特的氣息讓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在這一瞬間,她被迫抬起頭,與他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對視。
他的眼眸深邃而冷漠,仿佛能夠穿透她的靈魂,讓她無處遁形。
鏡片后,那雙眼睛深不見底,清晰地映出她狼狽不堪、淚痕交錯的倒影,只有冰冷的審視和洞悉一切的銳利。
“蘇未晞!”
他叫出了她的名字,聲音低沉地壓在她頭頂,每一個字都像冰棱。
“你以為,星輝的門檻,是可以用這種東西來丈量的?”
他攥著她手腕的力道加重了幾分。
“你把自己當成什么?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還是一個走投無路、只剩下這具皮囊可以出賣的可憐蟲?”
“可憐蟲”三個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刺穿了蘇未晞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自尊。
她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劇烈地哆嗦著。
“收起你這套。”
顧衍猛地松開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她踉蹌著后退了兩步才勉強站穩。
他直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眼神恢復了最初的冰冷疏離。
“星輝不需要靠身體上位的‘天才’,更不需要自輕自賤的‘祭品’。”
他轉過身,似乎準備結束這場荒謬的鬧劇。
蘇未晞的心臟被無形的手攥緊,窒息般的絕望讓她幾乎癱軟。
完了……
最后的希望也葬送了……
就在她眼前發黑,幾乎要被絕望徹底吞噬的瞬間,顧衍的腳步停在了半開的房門口。
他沒有回頭,只是抬起手,漫不經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羊絨衫的袖口。
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挺拔而冷漠的側影。
“明天下午三點,”他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沒有一絲溫度,“北郊,‘流螢’天文臺舊址。”
蘇未晞猛地抬起頭,淚眼朦朧中,只看到他模糊的背影。
“帶上你所謂的‘籌碼’”
顧衍的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絲極淡的、近乎殘忍的玩味。
“讓我看看,它究竟值不值一張星輝復試的入場券。”
話音落下,他不再停留,徑直走進了房間。
“砰。”
一聲輕響,那扇漆皮剝落的房門,在她面前,毫不留情地關上了。
走廊重新陷入昏暗,只剩下窗外永無止境的暴雨聲。
蘇未晞僵立在原地,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
冰冷的濕衣服緊緊貼在身上。
手腕上還殘留著被用力攥過的、火辣辣的痛感。
他關上了門,卻留下了一個地點,一個時間,和一個懸而未決的、帶著赤裸裸羞辱的“估價”。
明天下午三點……
流螢天文臺舊址……
帶上你的“籌碼”……
值不值……
值不值?
這三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反復在她腦海里穿刺。
冰冷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混著臉上的雨水,肆意流淌。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撫上自己剛剛被粗暴扣好的外套紐扣。
指尖下的塑料扣子冰冷堅硬。
她緩緩地、緩緩地收緊手指,用力地攥住了那顆紐扣,泛白的指甲仿佛要將它生生捏碎。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雨幕,瞬間照亮了她蒼白臉上那雙被絕望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點燃的眼睛。
那光,一閃而逝。
走廊重新沉入更深的昏暗。
只有那扇緊閉的房門,像一個沉默而巨大的嘲諷,矗立在蘇未晞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