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輝藝術學院財務處。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打印紙油墨和某種陳腐官僚氣息混合的怪味。慘白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將小小的窗口內外照得纖毫畢現，也照出蘇未晞（林薇）臉上每一絲極力掩飾的蒼白和疲憊。她捏著那張薄薄的、印著“《燼》劇組演員勞務預付款”字樣的支票，指尖冰涼，微微顫抖。

五十萬。

數字后面那一串零，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掌心刺痛。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觸摸到如此巨大的財富，足以支付母親下一個療程的天價進口藥，足以還清一部分迫在眉睫的高利貸利息，足以讓她那個搖搖欲墜的家，暫時喘上一口氣。

可這張輕飄飄的紙片，卻重逾千斤。它浸滿了黑匣子劇場里那場撕裂靈魂的表演，浸滿了她臉上被自己劃出的、尚未完全結痂的血痕，更浸滿了周倩那雙怨毒得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和顧衍消失在后臺通道時那冰冷莫測的背影。

“林薇同學？簽字確認一下。”窗口里，財務人員不耐煩地敲了敲玻璃，遞出一張簽收單。

蘇未晞猛地回神。她迅速拿起筆，指尖的顫抖讓她簽下的“林薇”兩個字有些歪斜潦草。放下筆的瞬間，她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動。每一次心跳，都帶著“竊賊”的回響。

“好了。”財務員收回單子，語氣淡漠，仿佛遞出的不是五十萬，而是一張廢紙。

蘇未晞緊緊攥著那張支票，像攥著一塊燙手的鐵片，迅速轉身離開。高跟鞋踩在光潔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急促而空曠的回響，在寂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刺耳。

剛走出財務處所在的行政樓，刺骨的寒風裹挾著初冬的濕冷撲面而來，讓她打了個寒噤。她下意識地攏緊了身上林星野硬塞給她的那件黑色皮夾克。夾克帶著他特有的、陽光混合著機油和煙草的氣息，像一道無形的屏障，暫時隔絕了外界的窺探，卻無法驅散她心底的寒意。

“林薇！”

一個帶著明顯敵意和譏諷的女聲自身后響起。

蘇未晞腳步一頓，沒有回頭，脊背瞬間繃緊。是周倩。

高跟鞋踩地的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節奏。周倩繞到她面前，擋住了去路。她今天換了一身更加張揚的紅色大衣，妝容依舊精致完美，但眼底的怨毒和嫉恨卻如同淬毒的藤蔓，爬滿了她那張漂亮的臉蛋，讓她整個人顯得扭曲而猙獰。

“嘖嘖嘖，看看這是誰啊？”周倩抱著手臂，目光像冰冷的刀片，在蘇未晞蒼白的臉和手中那張刺眼的支票上來回刮擦，“我們新晉的‘余燼’女主角？五十萬……不少啊？演一場哭爹喊娘的戲就能賺這么多？這買賣可真劃算！”

她刻意拔高了聲音，引得路過的幾個學生好奇地駐足觀望。

蘇未晞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支票的邊緣硌得她生疼。她強迫自己抬起頭，迎向周倩怨毒的目光，聲音竭力維持平靜：“讓開。”

“讓開？”周倩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紅唇勾起一個刻薄的弧度，“怎么？拿到錢了，腰桿就硬了？忘了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了？”她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帶著濃烈的惡意，“一個靠偷別人準考證、賣慘博同情上位的賤貨！五十萬？呵，我看是賣身錢吧？關山導演？還是……我們那位高高在上的顧教授？”

“周倩！你嘴巴放干凈點！”一個憤怒的聲音炸響。

林星野像一陣風般從旁邊沖了過來，一把將蘇未晞拉到自己身后，高大的身軀如同堅實的壁壘，將她與周倩隔開。他今天沒穿皮夾克，只穿了件深灰色的連帽衛衣，額發有些凌亂，眼神卻銳利如刀，燃燒著毫不掩飾的怒火，死死盯著周倩。

“又是你！”周倩看到林星野，眼中閃過一絲忌憚，但更多的卻是被激怒的瘋狂，“林星野！你護著這個賤人到底圖什么？她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

“圖什么？”林星野冷笑一聲，眼神像看垃圾一樣掃過周倩，“圖她比你有種！圖她比你干凈！圖她不會像條瘋狗一樣到處亂吠亂咬！”他上前一步，帶著強大的壓迫感，“周倩，我警告過你，離她遠點！再讓我看見你找她麻煩，信不信我讓你爸那點破事，明天就上財經版頭條？！”

“你！”周倩被他戳中痛處，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林星野的鼻子，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身后的跟班更是嚇得大氣不敢出。

“滾！”林星野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野性的蠻橫。

周倩怨毒的目光在蘇未晞和林星野臉上狠狠剜過，像是要將他們的樣子刻進骨子里。最終，她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好！很好！林星野！還有你，‘林薇’！我們走著瞧！”說完，猛地一跺腳，帶著跟班，像只斗敗卻更加瘋狂的母獸，轉身快步離開，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帶著泄憤般的狠厲。

圍觀的人群也迅速散開。

寒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

林星野轉過身，面對蘇未晞，臉上的怒意瞬間被擔憂取代。他低頭看著她蒼白的臉和手中緊攥的支票，眉頭緊鎖：“沒事吧？那瘋女人又找你麻煩？”

蘇未晞搖了搖頭，松開緊攥的拳頭，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形印記。她將支票小心地放進貼身的口袋里，那薄薄的一張紙，此刻卻像一塊滾燙的烙鐵，貼在心臟的位置。

“錢拿到了？”林星野問。

“嗯。”蘇未晞低低應了一聲，“謝謝你……剛才。”

“謝個屁！”林星野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眼神里充滿了心疼和一種無處發泄的憋悶，“媽的，看見她那張臉就煩！你……”他看著她依舊沒什么血色的臉，語氣軟了下來，“要不要我陪你去醫院看看？你臉色很差。”

“不用了。”蘇未晞搖頭，避開他過于直白的關切目光，“我有點累，想回宿舍休息。”她需要一個人待著，消化這巨大的、帶著血腥味的“饋贈”，更需要思考下一步的路。

林星野看著她疲憊不堪的樣子，張了張嘴，最終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只是悶悶地說：“行，我送你回去。誰敢再攔你，小爺我打斷他的腿！”語氣依舊霸道，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保護意味。

回宿舍的路上，兩人沉默無言。林星野幾次想開口說點什么，但看到蘇未晞低垂著眼瞼、心事重重的側臉，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他雙手插在衛衣口袋里，走在她外側，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將蘇未晞送到宿舍樓下，看著她單薄的身影消失在樓道口，林星野才煩躁地低咒一聲，狠狠踹了一腳旁邊的垃圾桶，金屬桶身發出巨大的哐當聲。他掏出手機，飛快地撥通一個號碼，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

“喂，強子！給我盯緊周倩！還有她身邊那幾個跟屁蟲！特別是那個叫李剛的司機！對！就是她爸派給她的那個！我要知道她接下來所有動作！媽的，敢動她一根頭發，老子讓周家吃不了兜著走！”

掛斷電話，林星野抬頭望著蘇未晞宿舍那扇緊閉的窗戶，眼神復雜難辨。擔憂、焦灼、憤怒，還有一絲揮之不去的無力感。他知道風暴正在聚集，而他，必須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為她筑起一道墻。

***

宿舍里空無一人。喬小樂去排練了。

冰冷的寂靜瞬間包裹了蘇未晞。她背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口袋里的支票像一塊燒紅的鐵，灼燙著她的皮膚和神經。

她掏出手機，手指因為冰冷和緊張而有些僵硬。她顫抖著點開手機銀行的APP，輸入賬號，掃描支票……當屏幕上跳出“轉賬成功”的提示，看到母親專屬醫療賬戶上新增的那筆巨款時，她一直緊繃的神經才終于松懈了一絲。

幾乎在轉賬成功的瞬間，母親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薇薇？薇薇！是你嗎？”母親的聲音虛弱不堪，卻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不安，“醫院……醫院剛剛通知我……說賬戶里……多了五十萬？！是你打來的嗎？你哪來這么多錢？你是不是……是不是做了什么傻事？薇薇！你說話啊！”

聽著母親帶著哭腔的質問，蘇未晞的眼淚瞬間決堤。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喉嚨哽咽得發痛。

“媽……”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甚至帶上一點刻意的雀躍，“是我！錢是我賺的！我……我試鏡成功了！一個大電影的女主角！這是預付的片酬！正規的！您別擔心！真的！您安心治病！錢的事情……以后都不用愁了！”

她編織著謊言，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自己的心上。林薇的名字，竊取的身份，染血的真相……這些沉重的枷鎖，她一個人背負就好。

“真的？女主角？我的薇薇這么厲害？”母親的聲音充滿了驚喜和不敢置信，隨即又被巨大的擔憂淹沒，“可是……那么多錢……你一個學生……薇薇，你跟媽說實話，是不是……”

“媽！”蘇未晞打斷她，聲音帶著一絲強裝的嗔怪和哽咽，“您要相信我！我真的很好！導演很看重我！您就安心養病，等著看我演的電影上映，好不好？”她努力讓自己的笑聲聽起來自然一點。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傳來母親壓抑的啜泣聲：“好……好……媽相信你……媽等著……薇薇……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嗯！我會的！媽，您也要好好的！按時吃藥，聽醫生的話！我……我這邊還有事，先掛了！”蘇未晞不敢再說下去，怕自己控制不住崩潰的情緒，匆匆掛斷了電話。

手機從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蘇未晞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壓抑的、無聲的痛哭如同受傷小獸的嗚咽，在空寂的宿舍里回蕩。淚水洶涌而出，浸濕了林星野的皮夾克，也浸濕了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為了母親能活下去……她出賣了自己的尊嚴，竊取了死者的身份，將自己置于刀山火海之上……這五十萬，是救命的錢，也是帶血的枷鎖。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眼淚流干，只剩下空茫的疲憊和冰冷。她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眼睛紅腫，眼神卻如同被淚水洗刷過的寒潭，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扶著門框，慢慢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拿起那個記錄著“獵物名單”的小筆記本。周倩、李茹、陳明（表演系主任）、顧衍……這些名字如同烙印，刻在她的恥辱柱上。

她拿起筆，在“李茹”的名字上，重重地打了一個叉。那個在醫院里收到死老鼠的女人，暫時出局了。

目光落在“陳明”這個名字上。表演系主任，顧家的世交，一個總是笑瞇瞇、眼神卻像狐貍一樣精明的中年男人。復試時，他坐在顧衍旁邊，對周倩的表演頻頻點頭，對她蘇未晞那場爆發式的獨白，卻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直覺告訴她，這個人，絕不簡單。

就在她盯著“陳明”的名字出神時——

“篤篤篤。”

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敲門聲響起。

蘇未晞全身瞬間繃緊！像受驚的兔子猛地轉頭看向宿舍門！心臟驟然停跳！誰？！喬小樂有鑰匙！周倩？還是……那個在宿舍門上寫字的“狩獵者”？！

她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后，透過貓眼向外望去。

門外空無一人。

只有冰冷昏暗的走廊。

她剛松了口氣，準備轉身，眼角的余光卻瞥見門下縫隙處，似乎塞進來一個什么東西。

是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條。

蘇未晞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迅速打開門，走廊里果然空蕩蕩的，只有遠處安全出口的綠燈發出幽幽的光芒。寒風從樓道盡頭灌進來，帶著刺骨的涼意。

她飛快地彎腰，撿起那張紙條。紙張是普通的A4打印紙，對折著，觸手冰涼。

她關上門，反鎖。背靠著門板，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赴死的決絕，緩緩打開了那張紙條。

紙上只有一行打印的宋體字，冰冷而清晰：

**“想要林薇的真相，今晚11點，‘未央’酒吧，后院第三張桌子。獨自前來。”**

落款處，沒有名字。

只有一個用黑色墨水筆潦草寫下的字母：

**“C”**

蘇未晞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

C！

陳明的“陳”！

她獵物名單上的第三個名字！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肋骨！巨大的震驚和冰冷的恐懼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淹沒！握著紙條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劇烈顫抖，紙張的邊緣被捏得發皺。

陳明！表演系主任！顧家的世交！他知道什么？！他約她去“未央”酒吧？！那個藏污納垢、魚龍混雜的城郊酒吧？！他想干什么？！這是陷阱？還是……真的線索？！

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瘋狂沖撞！顧衍冰冷的警告在耳邊回響：“離陳明遠點……他比你想象的要危險……”林星野擔憂焦灼的眼神在眼前晃動……周倩怨毒的詛咒如同跗骨之蛆……還有林薇照片上那燦爛的笑容和信紙上對顧衍的崇拜……

真相。

這兩個字如同最致命的毒藥，又如同最誘人的甘霖。

它可能通向地獄，也可能……是她唯一救贖的出口。

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城市的霓虹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變幻的光斑，像一只只窺探的眼睛。宿舍里沒有開燈，一片昏暗。

蘇未晞緩緩抬起手，指尖撫過自己臉上那道被指甲劃出的、已經結痂的血痕。細微的刺痛感傳來。

她低下頭，目光再次落在那張紙條上。落款那個潦草的“C”字母，在昏暗中像一只咧開的、無聲嘲笑的嘴。

良久。

她慢慢收緊手指，將那張寫著邀約和“C”字的紙條，緊緊攥在掌心。紙張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然后，她走到書桌前，拿起筆。在“獵物名單”上，“陳明”的名字旁邊，她重重地畫了一個圈。

不是叉。

是圈。

一個等待狩獵的標記。

她脫下身上林星野的皮夾克，小心地疊好，放在喬小樂的床上。然后走到衣柜前，拿出那件洗得發白的黑色高領毛衣換上。冰冷的布料緊貼著皮膚。

她走到鏡子前。鏡中的少女臉色蒼白，眼神卻如同淬火的寒鐵，冰冷、銳利、燃燒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火焰。

她拿起梳子，將凌亂的長發一絲不茍地束成一個利落的馬尾。

最后，她彎腰，從床底最深處，摸出那把鋒利的折疊小刀。冰冷的金屬觸感順著指尖蔓延開來。她將小刀緊緊攥在手心，鋒利的刀刃貼著掌心，帶來一絲細微卻清晰的痛感。

這痛感，讓她清醒。

她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

晚上十點四十分。

她轉身，沒有再看宿舍里任何東西一眼，邁開腳步，走向門口。

“咔噠。”

門鎖打開的聲音，在寂靜的宿舍里格外清晰。

她拉開門。

門外，是吞噬一切的黑暗走廊。

蘇未晞握緊了掌心的刀，眼神決絕，如同撲火的飛蛾，又像踏向戰場的死士，一步，一步，堅定地走進了那片未知的、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命運的橄欖枝，帶著劇毒的倒刺。

而她，已無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