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貓，是唯一的闖入者。

一只臟兮兮的三花貓，皮毛糾結著塵土和枯草，不知何時溜進了電影學院老實驗樓后院的拍攝現場。它躥得飛快，像一道灰褐色的閃電，在堆積的道具箱和纏繞的電纜間靈活穿梭，最后消失在通往主樓那扇半開的、布滿灰塵的消防門后。

未晞追了幾步，停在門口。片場助理的喊聲從遠處傳來，似乎在找她。她猶豫了一下，看著那扇幽深的門洞，最終還是跟著那抹靈活消失的灰影，踏進了老實驗樓空曠、帶著霉味的走廊。

這里像是時間的褶皺，被現代校園遺忘的角落。空氣里彌漫著灰塵、陳年木料和某種化學試劑混合的奇特氣味。光線昏暗，只有高處窄小的氣窗透進幾縷稀薄的陽光。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激起沉悶的回響。她循著貓爪在積灰上留下的細微痕跡，一路向上。

頂層。

走廊盡頭，一扇厚重的橡木門虛掩著。門縫里，漏出一線昏黃、溫暖的光。隱約能聽到里面傳來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奇特的苦澀藥味。

貓呢？大概鉆進去了吧？未晞遲疑地靠近，輕輕敲了敲門板，聲音在寂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突兀：“顧導？您在嗎？您的貓好像跑進來了…”

里面沒有任何回應，只有紙張翻動的聲音似乎停頓了一瞬。

她等了片刻，又試探性地提高了一點聲音：“顧導？我進來了？貓…”

依舊沉默。只有那線昏黃的光，如同某種無聲的邀請。

她輕輕吸了口氣，手指搭上冰涼沉重的門把手，稍一用力，推開了門。

門軸發出細微而悠長的“吱呀”聲。

光線涌出，帶著一股更濃烈、更復雜的味道撲面而來——濃重刺鼻的藥油味，混合著舊書紙張特有的陳腐氣息，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般的陳舊壓抑感。

未晞站在門口，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眼前的一切，與她認知中那位聲名顯赫、片場里掌控一切的天才導演顧衍的私人空間，毫無關聯。

這不是辦公室，更像一個被遺忘的、堆滿秘密的洞穴。

墻壁上，沒有預想中的金燦燦的獎杯，沒有裝裱精美的證書，甚至連一張電影海報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貼滿了整面墻的手繪分鏡頭稿紙。潦草卻充滿力量的線條勾勒出人物和場景，旁邊是更細密的蠅頭小字批注。還有一張巨大的、用不同顏色絲線錯綜復雜連接的人物關系圖，覆蓋了另一面墻的大部分，像一張巨大的、糾纏不清的命運蛛網。

地上，散落著厚厚的書籍，如同被颶風席卷過的殘骸?！秳搨睦韺W》、《表演中的肢體防御機制》、《解離性身份識別障礙》、《童年逆境與成年行為模式》…這些沉重的書名刺入眼簾。書頁間夾著無數便簽，有些散落出來，上面是狂放而凌厲的字跡。

而顧衍。

他正背對著門，站在房間深處一個老舊的搪瓷盥洗池前。

昏黃的白熾燈光，吝嗇地灑在他赤裸的上半身。

寬厚的肩背，肌肉線條分明，本該是充滿力量的美感。

但此刻，那背脊上縱橫交錯的傷痕，卻像一張猙獰扭曲的古老地圖，狠狠撞入未晞的眼底！帶著最原始、最暴烈的視覺沖擊！

最刺目的，是一道從右肩胛骨斜劈而下，一直延伸到左側腰際的陳舊刀疤。深褐色，凸起，邊緣扭曲如同蜈蚣的足，橫貫了整個背部，觸目驚心！

左肋下方，則布滿了一片細密的、深褐色的點狀疤痕，密集地簇擁在一起，如同被灼燒過無數次的地表。那邊緣微微凹陷的圓形痕跡…分明是煙頭燙出來的烙?。?/p>

更令人心驚的是他緊實的小臂內側，靠近手腕的地方。幾道新鮮的、邊緣紅腫的平行劃痕，皮肉微微外翻，滲出細小的血珠。那絕對是利器所致！而且時間絕不超過一兩天！

視覺的沖擊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未晞的神經上。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呼吸驟然停止，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失序地擂動！倒抽冷氣的嘶聲，不受控制地從她喉嚨里擠了出來。

“喵嗷——！”

被她下意識松手放下的三花貓，似乎也被這滿室沉重的氣息和眼前布滿傷痕的脊背驚嚇到，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叫，猛地從她腳邊竄了出去，消失在房間角落的陰影里。

這聲音如同驚雷！

盥洗池前的背影猛地一僵！

下一秒，顧衍如同被激怒的猛獸，霍然轉身！

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那張瞬間褪去所有血色的臉，以及那雙驟然卷起暴怒颶風的眼眸！那里面燃燒著從未晞見過的、徹底的失控和一種被侵犯了最核心禁地的兇戾！

“誰讓你進來的？！”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如同砂紙摩擦著金屬，每一個字都裹挾著駭人的冰碴和怒火，“滾出去?。?！”

暴喝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開，帶著毀滅性的力量。

未晞被他眼中那赤紅的、幾乎要擇人而噬的狂怒嚇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后退了半步。

幾乎在怒吼的同時，顧衍的手猛地抓起盥洗池邊一個深棕色的玻璃藥瓶，看也不看，用盡全力狠狠砸向未晞身側的墻壁！

“砰——嘩啦?。?！”

刺耳的玻璃碎裂聲炸響！藥瓶四分五裂，里面深褐色的藥膏和白色的藥片如同爆炸般飛濺開來！

同時被這股狂暴力量帶飛的，還有盥洗池旁邊一本攤開的硬皮筆記本。它像一只折翼的鳥，在空中翻滾著，“啪”地一聲摔落在未晞腳邊不遠的地板上，書頁攤開。

未晞的視線，被那巨大的聲響和飛濺的碎片驚得本能地垂落，正好落在了攤開的書頁上。

凌厲、幾乎要穿透紙背的字跡，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傷了她的眼睛：

「課題：創傷記憶的軀體化呈現——以自毀行為作為表演支點的可行性分析」

「樣本：自身。誘發方式：物理刺激（刀片/高溫）」

「效果：痛感可有效喚醒深層恐懼記憶（注：7月25日，父親用煙頭…）」

7月25日！

這幾個阿拉伯數字像帶著倒鉤的冰錐，狠狠扎進未晞的腦海！

眩暈感瞬間襲來，她幾乎站立不穩！

那是林星野！只有林星野！在某個極其偶然的、帶著沉重醉意的深夜，他曾用破碎哽咽的聲音，提過一次！那是他和他哥哥顧衍（當時他還叫林衍）共同的、如同烙印般無法磨滅的日子——他們那個禽獸養父的祭日！一個被刻意遺忘卻又如同跗骨之蛆的日子！

難道…難道顧衍左肋下那片密密麻麻、令人頭皮發麻的煙頭燙傷…就是…就是在那個日子…被他口中那個“父親”…

巨大的震驚和冰冷的恐懼如同海嘯，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感官。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

“看夠了嗎？！”

顧衍淬著冰碴的聲音，如同毒蛇的信子，再次舔舐著她的耳膜，將她從劇烈的眩暈中強行拖拽出來。

未晞猛地抬頭。

顧衍已經動作飛快地抓起旁邊椅背上搭著的一件黑色襯衫，胡亂地套在身上。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被窺破秘密后的暴戾和狼狽，手指因為劇烈的情緒而顫抖，甚至將襯衫的扣子都扣錯了位，衣襟歪斜地敞開著，露出鎖骨下方一小片同樣帶著陳舊傷痕的皮膚。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又被拔光了尖牙和利爪的困獸，大步朝她逼近！

帶著濃烈藥油和血腥混合氣味的陰影，完全籠罩了未晞。他比她高出一個頭還多，此刻俯視著她，那雙平日里深邃如寒潭、在片場掌控一切時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駭人的赤紅，和一種被徹底撕開所有偽裝、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近乎瘋狂的狼狽與羞恥。

“滿足你的窺私欲了？”他逼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刮在未晞的神經上，“嗯？！是不是還要拍下來？發到網上去？讓所有人都看看，‘天才導演’顧衍，背地里是個自殘的瘋子？是個被煙頭燙大的可憐蟲？！嗯？！”

未晞被他逼得連連后退，脊背“咚”的一聲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門板上。鈍痛傳來，卻遠不及他話語里那赤裸裸的惡意和痛苦帶給她的沖擊。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

但不是因為恐懼。

至少，不全是。

她看到了。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看到了他強行壓抑在滔天怒火之下、那無法控制的、細微的顫抖！從緊握的拳頭，到緊繃的下頜線，再到扣錯紐扣時那笨拙慌亂的指尖！

她看到了他眼底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漩渦——那不僅僅是憤怒，更是被強行挖開舊日瘡疤、暴露在他人目光下所帶來的、令人窒息的痛苦與脆弱！

這個在片場能用一個眼神讓全場噤聲、在名利場觥籌交錯間游刃有余、仿佛永遠冷靜自持、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在她面前，被剝去了所有堅硬冰冷的外殼，只剩下一個傷痕累累、被逼到了懸崖最邊緣、除了嘶吼和攻擊再無他法保護自己的…困獸。

巨大的秘密，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顧衍和林星野破碎的過往，那些煙疤，刀痕，冰冷的筆記，還有眼前這雙燃燒著痛苦與毀滅火焰的眼睛…所有的一切，交織成一張沉重窒息的網。

“對不起…”未晞的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礫堵住，聲音干澀發緊，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到那些傷…”她試圖解釋，但語言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她確實無意窺探，但眼前這血淋淋的真相，已將她砸得心神俱裂。

“閉嘴！”

顧衍猛地打斷她，那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一種決絕的、要將一切都徹底斬斷的狠厲。他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的凌遲。他猛地伸出手臂，越過她的肩膀，“哐當”一聲，粗暴地拉開了她身后那扇沉重的橡木門！

外面冰冷、帶著灰塵味的穿堂風瞬間灌入，吹得墻上的稿紙嘩啦作響，也吹散了房間里濃重的藥味，卻帶來更深的寒意。

“現在，”顧衍的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眼神如同看著一個令人憎惡的污點，“立刻，消失！”

那眼神里的決絕和毫不掩飾的驅逐，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刺進了未晞的心臟。尖銳的痛楚讓她瞬間無法呼吸。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仿佛再多停留一秒，自己也會被那其中的黑暗和痛苦徹底吞噬。

幾乎是本能的，她猛地低下頭，像躲避一場致命的瘟疫，側身從他拉開的門縫里擠了出去！

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她。走廊的昏暗與房間內昏黃的燈光形成刺目的分割線。她沖出門外，身后沉重的橡木門被顧衍用更大的力氣“砰”地一聲狠狠甩上！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樓道里回蕩，震得墻壁都在嗡鳴，也徹底隔絕了門內那個充滿苦痛和藥味的、令人窒息的世界。

未晞沒有回頭。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失魂落魄地沿著來時的樓梯向下沖去。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水泥臺階上，發出空洞而慌亂的“噠噠”聲，在寂靜的樓道里不斷回響，如同她此刻狂跳不止的心音。

腦子里一片混亂。顧衍背上那道猙獰的刀疤，肋下那片密集的煙燙痕，手臂上新鮮的刀口，筆記上冰冷的“自毀行為”、“物理刺激”、“7月25日”…還有他最后那雙赤紅的、被痛苦和憤怒徹底淹沒的眼睛…所有的畫面碎片瘋狂地旋轉、切割著她的神經。

冷風從樓梯間的氣窗灌進來，吹在她汗濕的額頭上，帶來一陣寒意，卻吹不散心頭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陰霾。

她沖下兩層樓，腳步踉蹌，在一個通往下一層的樓梯拐角處，她猛地想要抓住生銹的金屬扶手穩住身體——

就在這剎那！

她的腳步，如同被無形的繩索驟然勒緊，猛地釘在了原地！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

拐角下方，通往下一層平臺的消防通道那扇虛掩的、銹跡斑斑的鐵門，悄無聲息地被推開了一條縫。

一個戴著深灰色鴨舌帽、穿著同樣深色不起眼運動服的瘦小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鬼魅，極其敏捷地從門縫里閃身出來，踏入了樓道！

那人動作極快，顯然對這里的環境異常熟悉。他的頭微微低垂，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但未晞居高臨下，角度正好！

她清晰地看到，那人手里緊緊攥著一樣東西！

一臺專業級的單反相機！

更令人心臟驟停的是，那相機上，赫然安裝著一個長長的、黑洞洞的鏡頭！

長焦鏡頭！

此刻，那黑洞洞的鏡頭，如同狙擊槍的瞄準鏡，正以一種極其專業、極其穩定的姿態，微微向上抬起！

鏡頭所指的方向，赫然就是——她剛剛沖出來的、頂層那扇還透出昏黃燈光的窗戶！

偷拍！

有人在蹲守！在偷拍顧衍！

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剛才在顧衍房間里感受到的，更冰冷，更刺骨！

原來那聲貓叫…那扇虛掩的門…那恰到好處的“巧合”…

一個冰冷而清晰的認知，如同毒蛇般纏繞上她的心臟：那只引路的貓，那扇虛掩的門，那恰到好處的“巧合”…根本就是精心布置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