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瘋了似的砸下來。
不是落,是砸。億萬顆冰冷的子彈撞擊著巨大的攝影棚鐵皮屋頂,發出震耳欲聾、連綿不絕的轟鳴。像一千面戰鼓在頭頂同時擂響,又像無數憤怒的拳頭在捶打這鋼鐵的囚籠。潮濕冰冷的空氣裹挾著鐵銹和塵土的味道,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
我站在布景中央,身上那件單薄的、被雨水和冷汗浸透的戲服,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手指無意識地攥著濕透的裙擺下擺,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柔軟的皮肉里,幾乎要掐出血痕。那點尖銳的刺痛,是此刻唯一能讓我保持清醒的錨點。
前方,巨大的監視器屏幕上,正無聲地定格著一張臉。
我的臉。
林薇的臉。
那是這場戲的核心,一個長達十秒的、幾乎靜止的、直抵靈魂深處的臉部特寫鏡頭。鏡頭死死咬住她的眼睛。那雙眼睛,空洞得如同被掏走了所有星辰的宇宙,碎裂的痕跡清晰可見,像是被重錘砸過的琉璃。然而,就在這片絕望的廢墟之下,在那碎裂的冰層最深處,一點微弱卻無比執拗的余燼,死死地、不甘地燃燒著。那是被至親背叛后,信仰崩塌的虛無,是心被撕成碎片后,僅存的一點不肯熄滅的、對生的本能渴望。
“卡——!!!”
王導的聲音,像一把銳利的刀,猛地穿透了震耳欲聾的暴雨聲浪,在壓抑的片場炸開!帶著一種近乎失態的激動和顫抖。
“好!太好了!未晞!”王導從導演椅上跳了起來,揮舞著手臂,臉漲得通紅,“剛才那條!是神跡!是教科書級別的表演!是林薇附體!!”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稀稀落落的掌聲,帶著疲憊和某種復雜的情緒,在雨幕籠罩的片場角落里響起,如同投入洶涌波濤中的幾顆小石子,瞬間就被更大的聲響無情地吞沒。
吞沒它的,是資方代表趙總那冰冷、毫無起伏,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嗓音:
“演得再好?”他嗤笑一聲,那笑聲在暴雨的轟鳴中顯得格外刺耳,“演得再好有什么用?”他慢條斯理地從助理手中接過一疊厚厚的文件,然后,用一種近乎羞辱的姿態,手臂猛地一揚——
“嘩啦——!”
雪片般的A4紙,瞬間掙脫束縛,在狂風的裹挾下,打著旋,紛紛揚揚地飄散開去。它們像一群瀕死的白蝶,最終無力地墜落,被地上渾濁的泥水迅速吞沒、玷污、粘連。
我的視線被那些墜落的紙張死死釘住。身體像被抽空了力氣,又像被無形的繩索捆綁。在眾人沉默的注視下,我緩緩地,幾乎是機械地彎下腰,手指顫抖著伸向離我最近、浸泡在泥濘中的一張。
指尖觸到冰冷濕滑的紙張邊緣,一股寒氣順著指尖直沖心臟。
最上面一張,雖然被泥水浸染,邊緣卷曲,但上面印著的圖像,依舊清晰得如同烙鐵燙在我的視網膜上——
那是一張偷拍照。角度刁鉆,光線昏暗。十五歲的少女,瘦骨嶙峋,蜷縮在一個狹窄、破敗、堆滿雜物的閣樓角落。窗外,晾衣繩上掛滿了洗得發白、廉價粗糙的衣衫,在風中像招魂的幡。照片的像素不高,卻精準地捕捉到了少女眼中深不見底的驚恐和茫然。
配文更是刀刀見血,字字誅心:
「【獨家深扒】詐騙犯之女未晞驚天騙局!冒充名媛混跡娛樂圈,林氏太子爺林星野是否知情共謀?!」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扎進我的皮肉,刺穿我的骨骼。
寒意,比棚外的暴雨更冷,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林總,”趙總的聲音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快意,慢悠悠地轉向始終沉默地站在陰影邊緣的林星野。林星野撐著一把純黑色的長柄傘,雨水順著傘沿形成一道冰冷的水簾,將他挺拔的身影籠罩在一片模糊的水汽之后。趙總語帶脅迫,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劇組可經不起這種級別的丑聞沖擊。投資人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更不是用來給詐騙犯的女兒鋪紅毯的!”
林星野沒有低頭去看那些散落在泥水里的、如同垃圾般的紙張。他的目光甚至沒有一絲偏移。他只是微微抬起了傘沿。
雨水順著傘骨滑落,水簾稍分。
傘沿下露出的那雙眼睛,隔著冰冷的雨幕,精準地投向趙總。那眼神,沒有絲毫溫度,銳利得像淬了萬年寒冰的刀鋒,帶著一種無聲的、足以割裂靈魂的審視和威壓。
“未晞的合同,”林星野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甚至稱得上平靜,卻奇異地穿透了震耳的雨聲,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金屬質感,“簽的是演技,不是家譜。”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握著傘柄的手腕,極其輕微地、卻帶著千鈞之力,向前一推。
動作優雅,甚至帶著幾分漫不經心。
那柄純黑的長傘,傘尖精準地、不容抗拒地壓在了趙總腳邊那疊散亂紙張的最上面。
“噗嗤。”
一聲沉悶的輕響。
傘尖的力道,混合著泥水的重量,徹底將那疊印著我最不堪過往、承載著最惡毒指控的紙張,更深地、更徹底地碾進了污濁的泥濘之中。紙張上的字跡迅速被泥水洇染、模糊、消失,如同被埋葬。
趙總臉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臉色瞬間鐵青,像被狠狠抽了一記耳光。“林家!”他聲音拔高,帶著被冒犯的狂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林家這是要為了一個下三濫的戲子……”
“趙世伯。”
林星野忽然換了一個稱呼。聲音依舊不高,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晚輩應有的、表面上的客氣。
然而,就是這輕飄飄的三個字,卻像一道無形的冰墻驟然豎起。喧囂的暴雨聲、壓抑的喘息聲、甚至遠處鐵皮屋頂的轟鳴聲,都在這一瞬間詭異地凝滯了一瞬。空氣仿佛被凍結。
林星野看著趙總那張因震驚和恐懼而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薄刃緩緩出鞘時,反射出的冰冷寒光。
“您去年在澳門新葡京,豪擲千金卻一夜輸掉的那筆八千萬周轉金,”林星野的聲音如同最精準的手術刀,慢條斯理地剖開對方精心掩蓋的瘡疤,“后來,是用《東風破》項目賬面上劃走的拍攝專項資金填的窟窿吧?”他看著對方煞白的臉,如同欣賞一件即將碎裂的瓷器,“賬面做得還算干凈。不過,需要我‘請’集團總部的審計組,專程飛過來喝杯茶,幫您再仔細捋一捋嗎?”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子彈,精準地射入趙總的心臟。
他的身體晃了晃,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恐懼。那精心構建的傲慢和威脅,在林星野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面前,土崩瓦解。
暴雨,下到后半夜才漸漸歇了勢頭。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水汽、泥土的腥氣,還有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片場的人早已散盡,只留下滿地狼藉和死寂。
我蜷縮在冰冷狹窄的休息室折疊床上,身上裹著一條薄毯,依舊驅不散從骨頭縫里滲出的寒意。腦子里像塞滿了濕透的棉花,沉重而混亂。趙總煞白的臉,泥濘中模糊的偷拍照,林星野傘尖下那決絕的一碾…還有他最后那句冰冷的“審計組”…所有畫面碎片瘋狂旋轉,撞擊著脆弱的神經。
門軸發出輕微的“吱呀”聲,被推開一道縫隙。
一股濕冷的、帶著雨后青草和夜露氣息的夜風,瞬間灌了進來,驅散了室內沉悶的空氣。
林星野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臂彎里隨意搭著一件質地考究的深灰色羊絨大衣,另一只手拎著一個沉甸甸的銀色保溫桶。昏黃的壁燈在他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反手關上門,將那濕冷的夜氣隔絕在外。休息室里只剩下我們兩人,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安靜。
“喝了。”他走到床邊,沒有多余的話,直接擰開保溫桶的蓋子。蓋子打開的瞬間,一股濃郁醇厚的暖香立刻在小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來,霸道地驅散了寒意——是當歸燉的老母雞湯,湯色金黃清亮,上面漂浮著幾顆飽滿的紅棗和枸杞。
他把保溫桶遞到我面前。
我下意識地伸手接過,溫熱的觸感從冰冷的指尖傳來,一路蔓延到冰涼的心口。我捧著小小的保溫桶蓋子,里面盛著滾燙的湯。裊裊的熱氣升騰起來,熏著我的眼睛,眼眶瞬間被一股酸澀的暖意沖擊,變得又熱又脹。
“不值得…”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聲音干澀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不值得為我這樣…得罪趙世昌,還有…那些麻煩…”那些被他強行壓下的、關于我過去的滔天巨浪,終究會反噬。我有什么資格,讓他為我付出這樣的代價?
“值不值得,”他打斷我,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說了算。”
他俯下身,動作極其自然地伸出手。微涼的指尖,帶著薄繭,極其輕柔地拂過我因哭泣和疲憊而紅腫發熱的眼瞼。那一點微涼的觸碰,像電流,瞬間竄過我的皮膚,激起一陣細密的戰栗。
這個動作…太親昵了。超越了老板與藝人,超越了保護與被保護者之間那條模糊的界限。
我們兩人同時僵住。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他拂過我眼瞼的指尖,像是被無形的火焰燙到,猛地蜷縮了一下。然后,以一種快到近乎倉促的速度,收了回去。仿佛剛才那溫柔的觸碰,只是一個錯覺。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尷尬和某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張力。
他直起身,臉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緒,仿佛剛才的失態從未發生。目光轉向旁邊那張堆滿雜物的舊桌子,他從搭在臂彎的羊絨大衣口袋里,抽出一沓裝訂整齊、還散發著新鮮油墨味的紙張,隨手“啪”地一聲拍在桌面上。
“王導在改本子。”他言簡意賅,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林薇的結局改了。”
結局…改了?
我放下保溫桶蓋,顧不得指尖被燙得微紅,拿起那沓沉甸甸的劇本。油墨的氣味撲面而來。我急切地翻到最后一頁,目光貪婪地掃過那些嶄新的文字。
心臟,在胸腔里重重地擂了一下。
劇本上,原本那個被家族無情放逐、最終在異國他鄉貧病交加、孤獨死去的林家大小姐林薇,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震撼人心的最后一幕——
漫天野火!無邊無際的烈焰吞噬著象征腐朽枷鎖的荒原!林薇站在火海中央,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種近乎神性的平靜和決絕。她手中,緊緊攥著一塊代表林家至高無上榮耀與束縛的絲綢徽章。然后,她猛地用力——
“嘶啦——!”
絲綢碎裂的聲音仿佛穿透紙頁!她赤著腳,毫不猶豫地踩上燃燒的、滾燙的土地!每一步,都踏在熊熊烈焰之上!烈焰舔舐著她的裙擺,灼燒著她的皮膚,卻無法阻擋她前進的步伐!她像一株從地獄烈焰中新生的荊棘,踏著毀滅,向著遙遠地平線那輪初升的、噴薄而出的太陽,決絕地走去!
劇本空白處,一行粗糲、力透紙背的鉛筆批注,如同狂野的戰吼:
「灰燼里長出血肉!燒掉過去!走向新生!」
“火……”我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劇本上那“野火”兩個字。一股久遠而熟悉的、帶著煤煙和鐵銹味的記憶,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是閣樓窗外,永遠彌漫不散的、屬于城中村的、嗆人而壓抑的煤煙味。
“野火燒不盡。”林星野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沉靜而有力。
我抬起頭,撞進他的視線里。他的目光深邃而堅定,如同磐石,牢牢地鎖住我飄搖不定的靈魂。
“明天片場,”他看著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見真章。”
趙世昌的報復,來得比劇本里描述的野火更迅猛,更陰毒,也更致命。
次日的重頭戲,被安排在影視基地最邊緣、最荒僻的一處懸崖邊的廢棄鋼廠拍攝。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鋼鐵骨架如同史前巨獸的骸骨,沉默地矗立在陡峭的崖壁之上。腳下是奔騰洶涌的江水,濤聲陣陣,帶著原始的野性。
這里,就是林薇浴火重生的“祭壇”。
我穿著特制的、具有一定阻燃效果的戲服,在專業人員的協助下,仔細地綁好威亞。冰冷的金屬扣環勒緊腰腹和大腿,帶來一種束縛感,也帶來一絲虛幻的安全感。
氣氛莫名地緊張。工作人員的動作都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凝重。
就在這時,場務小李驚慌失措地跑了過來,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聲音都在發抖:“未晞姐!王導!不好了!出事了!所有的大功率鼓風機…全壞了!”
“什么?!”王導猛地從監視器后站起來,臉色驟變,“怎么會全壞?不是有備用的嗎?”
“道具組…道具組說…”小李喘著粗氣,急得滿頭大汗,“說備用電機和關鍵零件…昨天就報損了!新訂的貨…被…被卡在海關了!說是手續問題,一時半會兒根本過不來!”
沒有鼓風機!沒有那制造出排山倒海般狂風的機器!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劇本里那場席卷天地、象征著毀滅與新生的“漫天野火”,將徹底淪為一場可笑的小火苗!沒有風助火勢,沒有烈焰燎原的壯闊,那精心設計的、以火為背景的、林薇走向新生的鏡頭,將徹底失去靈魂,變成一場拙劣的煙火表演!
片場瞬間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帶著恐懼和無奈,投向了不遠處抱臂而立的趙世昌。
趙世昌嘴角噙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冰冷而惡毒的冷笑。他像一個欣賞著自己杰作的導演,眼神里充滿了報復的快意。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呵,”一聲清晰而短促的嗤笑,打破了死寂。
是林星野。
他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場地中央,站在我和王導身邊。他看也沒看趙世昌,目光掃過那些如同廢鐵般癱在地上的巨大鼓風機殘骸,又投向遠處堆放著易燃泡沫道具的角落——那里,為了拍攝效果,還特意放置了幾個標注著“空”的氧氣瓶道具(雖然按規定應是空的,但此刻誰也不敢保證)。
他的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清晰地響徹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
“用真火。”
三個字,如同三顆炸彈,瞬間引爆了整個片場!
“真火?!”
“瘋了嗎?!”
“這太危險了!”
“王導!這絕對不行啊!”
驚呼聲、勸阻聲瞬間炸開!王導急得直跺腳,臉都白了:“林總!林總您冷靜!這太危險了!火勢根本無法精準控制!萬一火星濺到威亞繩上,或者吹到演員身上,后果不堪設想!還有那些氧氣瓶道具,就算是空的,高溫也可能……”
“我替她走位。”
林星野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直接打斷了王導語無倫次的勸阻。他甚至沒有看王導一眼,目光沉靜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無聲的安撫,隨即又轉向現場。
話音未落,他已利落地脫下了身上的黑色西裝外套,隨手扔給旁邊的助理。動作流暢,沒有絲毫猶豫。
“林總!”助理驚呼。
林星野充耳不聞。他徑直走向旁邊負責安全防護的工作人員,伸手,不容置疑地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一套厚重的、明黃色的防火服。
就在他接過防火服的瞬間,趙世昌那尖刻陰冷、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嘲諷,精準地追了過來,音量不大,卻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喲?林少這是要親自上陣表演英雄救美了?嘖嘖,真是情深義重啊!”他拖長了調子,帶著惡意的揶揄,“可惜啊,天公不作美,您這份心意怕是要白費了。您那位身手了得、專門負責高難度動作的替身演員…就在十分鐘前,剛給我發來了辭職信呢!真是…太不巧了!”
“辭職信”三個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帶著赤裸裸的炫耀和挑釁。顯然,這是他早就安排好的一步棋!斷絕林星野找專業替身的后路!
一股寒意猛地竄上我的脊背!
然而,就在趙世昌最后一個尾音落下的剎那——
“嘎吱——!!!”
一聲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屬被強行扭曲撕裂的噪音,如同鬼哭狼嚎,毫無征兆地從我們頭頂上方傳來!
所有人的心臟都在這一瞬間被狠狠攥緊!
我猛地抬頭!
只見頭頂上方,一根用來固定威亞滑輪組、足有碗口粗細的、銹跡斑斑的鋼管支架,連接處一顆巨大的生銹螺栓,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毫無征兆地、徹底崩斷了!
沉重的鋼管瞬間失去了支撐!
它像一條被斬首的鋼鐵巨蟒,帶著死亡的呼嘯和無可阻擋的萬鈞之力,朝著正下方——也就是我站立的位置——直直地、瘋狂地砸了下來!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地拉長、扭曲,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漿。
我清晰地看見林星野瞳孔驟然縮成針尖!那里面瞬間爆開的驚駭和恐懼,像一把利刃刺穿了我的心臟!
我清晰地看見趙世昌臉上那毫不掩飾的、得逞的獰笑,像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我清晰地看見王導驚恐地張大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身體的本能,在意識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如同離弦之箭般啟動!所有的恐懼、所有的雜念,在生死一瞬被徹底剝離!大腦空白一片,只剩下求生!
不能后退!后面是堆滿泡沫道具和氧氣瓶的死亡角落!
不能向左!左邊是陡峭的懸崖!
唯一的生路,在斜前方——那堆巨大的、已經報廢的鼓風機殘骸!
我猛地蹬地!用盡全身的力氣,像一只撲向獵物的豹子,朝著斜前方那堆鋼鐵殘骸撲了過去!身體在空中蜷縮,肩膀狠狠撞上一個冰冷堅硬的金屬凸起!
劇痛傳來!但我借著這股撞擊的反作用力,順勢一個狼狽卻極其迅捷的翻滾!
“轟——!!!”
幾乎就在我身體翻滾離開原地的同時,那根沉重的鋼管擦著我的后背,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地砸進了我剛才站立的水泥地面!
碎石和火星如同爆炸般四濺開來!巨大的撞擊聲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后背火辣辣地疼,是被鋼管擦過的灼痛!
“未晞——!!!”
林星野撕心裂肺的嘶吼聲,被另一聲更加恐怖、更加巨大的爆炸聲徹底吞沒!
不是鋼管砸地的聲音!
是爆炸!
巨大的火球,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響,猛地從鋼管砸落點旁邊的地面騰空而起!熾熱的火浪帶著毀滅性的沖擊波,如同怒海狂濤般向四面八方席卷開來!
是汽油!
鋼管砸裂了事先被人埋藏在淺層地下、偽裝得極好的汽油罐!飛濺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泄露的汽油!
火龍咆哮著沖天而起!熾熱的溫度瞬間烤焦了空氣!濃煙滾滾,帶著刺鼻的焦糊味!
“啊——!!!”
“快跑!!!”
“救命啊!!!”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尖叫聲、哭喊聲、推搡聲混雜在一起!死亡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每一個人!人們像沒頭的蒼蠅,驚恐地朝著遠離火源的方向狂奔、推擠、摔倒!
視野被灼熱的氣浪和濃煙扭曲。熱浪舔舐著皮膚,帶來灼燒的痛感。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劇烈地咳嗽。
就在這片混亂、絕望、如同煉獄般的景象中,透過扭曲的熱浪和彌漫的黑煙,我看到了一個身影!
是林星野!
他沒有逃!他逆著洶涌潰逃的人流,像一支射向地獄的箭矢,朝著火場中心——朝著我的方向,不顧一切地沖了過來!
那身明黃色的防火服,在熊熊烈焰和滾滾濃煙中,獵獵作響!如同一面逆風而行的戰旗!火焰映照著他緊繃的側臉,那雙眼睛里燃燒著不顧一切的決絕和一種毀天滅地的瘋狂!
“接住!!!”
他的吼聲穿透了爆炸的轟鳴和人群的尖叫!
只見他猛地彎腰,從地上一個被震開的工具箱里,抄起一把沉重的、閃著寒光的消防斧!手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將斧頭朝著我的方向狠狠拋了過來!
沉重的斧頭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
我幾乎是本能地伸出雙手,在斧頭即將落地的瞬間,死死地抓住了那冰冷的、沾著油污的木質斧柄!巨大的沖擊力震得我虎口發麻!
“砍斷東側三號繩!!!”林星野的吼聲再次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與此同時,他已經沖到了場地邊緣一個巨大的消防栓旁,動作快如閃電,一把扯開保護蓋,擰開閥門,抓起沉重的黑色高壓水槍!
“嗤——!!!”
粗壯的水柱如同憤怒的白色巨龍,咆哮著噴射而出!
而我的目光,順著林星野的指示,猛地投向東側!
心,瞬間沉入冰窟!
東側!正是堆放著大量易燃泡沫道具和那六個標注著“空”的氧氣瓶的角落!此刻,泄露的汽油正沿著地面的油污,如同貪婪的火蛇,瘋狂地朝著那個角落噬咬而去!
更要命的是!一根繃緊的、足有手臂粗細的威亞主繩索,一端固定在高處的鋼架上,另一端……竟然死死地壓在了其中一個氧氣瓶的閥門上!繩索因為剛才的爆炸和撞擊,正劇烈地晃動著,每一次晃動,都讓那個被壓住的氧氣瓶發出刺耳的、如同死神的倒計時般的“嘶嘶”漏氣聲!
而氧氣瓶的閥門接口處,已經被舔舐過來的火焰燎到,發出不祥的“滋滋”聲!高溫正在急劇加熱瓶體!
一旦爆炸!六個氧氣瓶連鎖反應!這片區域將被徹底夷為平地!無人能幸免!
砍斷那根繩索!移開壓在閥門上的致命壓力!這是唯一的生路!
“呃啊——!!!”
我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所有的恐懼瞬間轉化為求生的暴烈!雙手死死攥緊沉重的消防斧!汗水和煙灰糊住了眼睛,視線一片模糊,只剩下那根在火焰和熱浪中繃緊的、該死的繩索!
沖!
腳下是滾燙的地面,空氣灼燒著肺部!我沖向那片死亡地帶!掄起斧頭!用盡全身的力氣!腰腹發力!手臂肌肉賁張!帶著同歸于盡的狠勁,朝著那根繃緊的威亞繩,狠狠地劈了下去!
“鐺——!!!”
火星四濺!巨大的反震力順著斧柄傳來,震得我雙臂劇痛,虎口瞬間崩裂,鮮血涌出!但繩索只被砍開了一道深痕!
灼熱的氣浪和火星撲面而來!手背上一陣鉆心的灼痛!是飛濺的火星!
“左邊!!!”林星野的吼聲如同驚雷,穿透了火焰的咆哮!他正用水柱死死壓制著已經蔓延到氧氣瓶堆附近的火舌!但那根壓住閥門的繩索,在火焰和水流的沖擊下,晃動得更厲害了!漏氣聲更加急促!其中一個瓶體表面,已經開始出現可怕的、被高溫灼燒出的暗紅色!
水柱!他操控著狂暴的水龍,狠狠地、精準地撞向那個即將爆炸的、被繩索壓住閥門的氧氣瓶!冰冷的水流與熾熱的鋼鐵接觸,瞬間蒸騰起大片滾燙的白霧!
“滋啦——!”
刺耳的聲音中,林星野竟然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我和那個氧氣瓶之間!
“噗!噗嗤!”
幾塊被高溫和冷水激得崩裂飛濺的、滾燙的閥門碎片,如同子彈般射來!狠狠地打在了他擋在前方的防火服上!其中一塊尖銳的碎片,更是直接撕裂了防火服側肋相對薄弱的部位!
“呃!”林星野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
鮮紅的血,瞬間洇濕了他明黃色的防火服!
“林星野!!!”我目眥欲裂!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捏碎!
“砍!!!”他嘶吼著,聲音因為劇痛而扭曲,卻帶著一種更加強橫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依舊死死地扛著高壓水槍,水柱像一道屏障,暫時壓制著最致命的火焰!
砍!
砍斷它!
救他!救我們自己!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恐懼和不甘,在這一刻凝聚!我再次掄起沾血的消防斧!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朝著繩索上那道深痕,朝著那根連接著死亡威脅的絞索,朝著那禁錮著我們的絕望命運——
狠狠地!
決絕地!
劈了下去!
“嗤——嚓!!!”
繩索斷裂的脆響,在火焰的咆哮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清晰!
幾乎在繩索斷裂、壓力消失的同一毫秒!
林星野如同預判般,猛地松開水槍!水柱失去控制,狂亂地掃向天空!
他如同撲食的獵豹,轉身!帶著一身硝煙、血腥和不顧一切的瘋狂,朝著我的方向猛撲過來!
“走!!!”
他的手臂如同鐵鉗,死死地箍住我的腰!巨大的力量帶著我,如同兩顆被爆炸拋飛的石子,朝著預先挖好、此刻已經注滿了水的爆破隔離深坑,狠狠地滾了下去!
冰冷渾濁的水瞬間淹沒頭頂!
“轟——!!!轟隆——!!!”
幾乎就在我們身體砸進冰冷水中的同時,頭頂上方,如同末日降臨!
被高溫炙烤到極限、又被驟然減壓的氧氣瓶,終于徹底爆發了!一個接一個!如同連鎖的死亡禮炮!熾熱的火球帶著毀滅一切的沖擊波,瘋狂地膨脹、炸裂!滾燙的鐵片、碎石、燃燒的碎片如同熾熱的鐵雨,瘋狂地砸落下來!
“砰砰砰砰砰——!!!”
巨大的爆炸聲浪在水下變得沉悶而恐怖,如同巨獸在頭頂踐踏!整個隔離坑都在劇烈地搖晃!渾濁的水被震得如同沸騰!滾燙的碎片和灼熱的氣浪擦著頭頂飛過,狠狠砸在坑沿的沙袋和鋼板上,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撞擊聲!
冰冷渾濁的水淹沒口鼻,窒息感瞬間襲來。巨大的爆炸沖擊波在水中傳導,震得五臟六腑都在翻騰移位。
黑暗中,一只大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地護住了我的后腦勺,將我的頭用力地按向他的胸口,用他的身體為我隔絕大部分沖擊。另一只手,依舊死死地箍著我的腰。
我們像兩株糾纏的水草,在冰冷與灼熱交織的死亡洪流中沉浮。
那只護在我后腦的手,在劇烈地顫抖著。隔著冰冷的水流,我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顫抖中蘊含的、強行壓抑的劇痛和…一種失而復得的、近乎虛脫的后怕。
溫熱的、帶著鐵銹腥甜味的液體,一滴,又一滴,混入冰冷的水中,滴落在我的頸窩里,蜿蜒滑下。
是血。
“瘋子…”我的聲音在水里含混不清,帶著劇烈的顫抖和無法抑制的哽咽。手在水中艱難地摸索著,終于觸碰到他肋下防火服被撕裂的地方。指尖傳來的,是溫熱粘稠的濡濕和布料下翻卷皮肉的觸感。痛楚順著指尖蔓延到我的心臟,讓我抖得不成樣子。“你這個…瘋子…”
他似乎在水中長長地、艱難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箍在我腰間的手臂,非但沒有松開,反而收得更緊,幾乎要將我揉進他的骨血里。
隔著冰冷的渾水和爆炸的余波,他低沉沙啞、帶著粗重喘息的聲音,如同從遙遠的地心傳來,卻又無比清晰地敲打在我的靈魂上:
“林薇…”他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灼傷的喉嚨里擠出來的,“就是這么活下來的…”
短暫的停頓,如同一個世紀的沉默。
然后,那聲音帶著一種穿透生死、斬斷枷鎖的力量,重重地落下:
“…你也是。”
醫院消毒水的氣味,冰冷,刺鼻,固執地鉆進每一個毛孔,試圖掩蓋掉皮膚上殘留的煙火氣和淡淡的血腥味。
單人病房里,光線被厚重的窗簾過濾得昏暗而柔和。林星野躺在潔白的病床上,麻藥的作用尚未完全褪去,讓他陷入一種不安穩的昏睡中。英挺的眉宇間,那道深刻的褶皺始終未曾松開,即使在睡夢中,也仿佛承受著某種無形的重壓。唇色有些蒼白,額角貼著紗布,幾縷被汗水和血污打濕的黑發凌亂地貼在額前,褪去了平日里的冷硬疏離,顯出一種罕見的、令人心悸的脆弱。
我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身上還穿著從片場直接過來的、沾著泥灰和煙熏痕跡的衣服,像個剛從戰場撤下來的逃兵。目光無法從他蒼白的臉上移開,每一次他因為疼痛在睡夢中無意識地蹙眉,都像一根針扎在我的心上。
時間在消毒水的氣味里緩慢流淌。
鬼使神差地。
我的目光,落在了床頭柜上。那里安靜地躺著他的手機。黑色的機身,線條冷硬。
聯系林家…他需要更好的治療,需要家人…這個念頭驅使著我。我伸出手,指尖帶著輕微的顫抖,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只冰冷的手機。
手指無意識地按了一下側鍵。
屏幕,應聲而亮。
柔和的光線瞬間驅散了床頭柜一角的昏暗。
而我的呼吸,也在看清屏幕畫面的瞬間——
徹底停滯!
壁紙。
不是冰冷的商務圖表,不是默認的系統風景。
是一張照片。
一張明顯是偷拍角度的、畫質帶著歲月磨礪痕跡的舊照片。
背景,是七年前那個破敗、擁擠、永遠彌漫著煤煙味的城中村。照片的中心,是一個簡陋的、用幾塊破木板和塑料布搭起來的露天戲臺。
戲臺上,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明顯不合身校服的少女,正忘情地起舞。少女的身形單薄,動作卻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燃燒生命般的投入。夕陽的余暉勾勒出她纖細的剪影,汗水浸濕了她的鬢角。
臺下,黑壓壓的一片,是攢動的人頭和模糊的面孔。只有一處,是亮的。
戲臺正前方,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放著一張破舊的塑料凳子。
凳子上,坐著一個穿著昂貴私立中學校服的少年。他安靜地坐在那里,與周圍嘈雜的環境格格不入。他的坐姿挺拔,微微仰著頭,目光專注地、一瞬不瞬地鎖在臺上那個起舞的少女身上。
鏡頭似乎被刻意拉近、放大。
清晰地捕捉到,少年攤開放在膝頭的一本厚厚的書。書頁是空白的素描紙。
而那空白的紙頁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用鉛筆反復描摹的線條。一遍又一遍,有些地方甚至被擦得有些模糊發黑。那些線條最終勾勒出的輪廓——
赫然就是臺上那個起舞少女的身影!每一個旋轉的瞬間,每一個跳躍的定格,都被他笨拙卻無比執著地記錄了下來!
閣樓窗外,煤煙味濃重的夏夜。臺下空無一人,除了那個總在巷口“路過”、沉默得像一道影子的少年。
原來…他一直在看。
原來…那個笨拙的、反復描摹的輪廓…是我。
心臟像是被一只滾燙的手狠狠攥住,酸脹、疼痛、難以置信的暖流洶涌地沖撞著胸腔,幾乎要將我淹沒。眼眶瞬間滾燙。
“嗡…嗡…”
就在這心神劇震的瞬間,掌心的手機毫無征兆地劇烈震動起來!
屏幕上,一條新信息像冰冷的毒蛇,驟然彈出:
「夫人已到影視基地,要見未晞小姐。」
發信人:林宅周管家
夫人的消息…像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砰!”
病房門猛地被人從外面用力推開!門板撞在墻壁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王導舉著一個平板電腦,像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臉上是極度亢奮和震驚交織的、近乎扭曲的表情,聲音因為激動而劈了叉:
“爆了!爆了!!野火戲的花絮!爆了!!!”
他沖到床邊,不由分說地將平板屏幕懟到我和尚未完全清醒的林星野面前。
屏幕正在播放一段高清視頻。視角是震撼的無人機俯瞰鏡頭。
地點,正是那片燃燒的廢棄鋼廠煉獄!
畫面清晰地捕捉到了每一個驚心動魄的瞬間:鋼管斷裂下墜的死亡陰影!我如同瀕死野獸般撲向鼓風機殘骸的敏捷翻滾!林星野逆著洶涌人潮、如同撲火飛蛾般沖向火場的決絕身影!他拋來消防斧的瞬間!我掄起斧頭劈砍繩索時的狠勁和絕望!水槍與火焰的搏斗!他以身擋碎片的瞬間!繩索斷裂!我們滾進深坑的剎那——鏡頭甚至捕捉到了慢動作特寫:他染滿鮮血的手死死護住我的后腦,而我沾滿泥灰血污的手指,正死死地、顫抖地按在他肋間那處被碎片撕裂、不斷涌出鮮血的傷口上,試圖為他止血!
“未晞野火玫瑰”六個鮮紅的大字,如同燃燒的火焰,空降熱搜榜首!后面跟著一個爆炸的符號!
最高贊的評論,被頂到了最顯眼的位置。那是一張從視頻中截取的、被精心處理過的靜態圖。
背景是吞噬天地的熊熊烈焰。
烈焰前方,是我沾滿煙灰和血污的臉。汗水、泥濘、血跡糊在臉上,狼狽不堪。
但最奪目的,是那雙眼睛。
那雙在烈焰映照下、直視著鏡頭的眼睛。
沒有恐懼,沒有脆弱。
只有一片被烈火淬煉過的、冰冷的、碎裂的平靜。而在那碎裂的冰層之下,一股更加原始、更加狂野、更加不屈的火焰,正以燎原之勢,噴薄而出!
截圖下面,是那條引爆全網的評論,只有一行字:
「碎冰之下,野火燎原!這才是浴火重生的林薇!這才是未晞!」
“資方!資方的電話被打爆了!”王導激動得語無倫次,手指顫抖地指著平板,“全是追加投資和廣告植入的!趙世昌!趙世昌那個老王八蛋!剛…剛被董事會投票除名了!滾蛋了!”
巨大的信息沖擊如同海嘯。我握著手機,指尖冰涼,看著屏幕上那爆炸般的流量和一邊倒的贊譽,腦子里卻一片混亂。夫人要見我…周管家那條信息像冰冷的鎖鏈纏繞在心頭。
“林薇活了。”
沙啞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我猛地轉頭。
林星野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麻藥的效果似乎退去了一些,他的眼神還有些渙散,但目光卻精準地落在我臉上。蒼白的唇微微彎起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虛弱,卻像淬煉過地獄烈焰的鋼鐵,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
他看著我,聲音沙啞,卻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我的心上:
“你從來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窗外的天空,厚重的云層終于被撕裂。一道金色的晨光,如同利劍,刺破黑暗,帶著不容阻擋的力量,斜斜地照射進來,落在潔白的床單上,也落在他蒼白卻堅定的臉上。
那光,溫暖,刺眼,充滿了新生的希望。
巨大的情感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堤壩。酸澀、狂喜、心疼、后怕、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在胸腔里瘋狂翻涌。我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臉,望著他睫毛上尚未干涸的細小血痂,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靠近他。
距離在無聲地縮短。我能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拂過我的臉頰。我的目光落在他蒼白的唇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仿佛要掙脫束縛。唇瓣,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虔誠和悸動,不受控制地,緩緩向他靠近…
近了…更近了…
就在雙唇即將觸碰的、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
“篤、篤、篤。”
三聲清晰、沉穩、帶著不容忽視的威儀和冰冷的敲門聲,突兀地、精準地響起。
如同喪鐘。
敲碎了病房里剛剛升起的、脆弱而滾燙的暖意。
所有的動作瞬間凝固。
我如同觸電般猛地彈開身體,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捏住。
林星野的眼神也在瞬間變得銳利而冰冷。
病房門,被無聲地推開。
沒有詢問,沒有等待。
兩名穿著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裝、戴著墨鏡、身材魁梧的保鏢,如同兩尊冰冷的門神,悄無聲息地分立在了門框兩側。他們的存在,瞬間讓病房的溫度驟降。
晨光,從他們身后涌入,勾勒出一個站在門口的身影。
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真絲旗袍,勾勒出保養得宜的窈窕身段。烏黑的發髻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腕間,一只水頭極足、通體翠綠的翡翠鐲子,在晨光下泛著冰冷、幽深、仿佛能吸走靈魂的寒光。
林夫人。
她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如同博物館里最完美的宋代瓷器般溫婉而疏離的微笑。那笑容仿佛焊在臉上,沒有絲毫溫度。
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掃描儀,先是淡淡地掃過病床上臉色蒼白的林星野,然后,落在我和他依舊下意識交握在一起的手上。那目光停留了一瞬,冰冷得如同手術刀刮過骨膜。
最后,那完美無瑕的、帶著審視和評估的目光,穩穩地、沉沉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未晞小姐,”她開口了,聲音溫婉動聽,如同玉珠落盤,卻每一個字都淬著冰冷的毒液。她的微笑完美無缺,像一張精心繪制的人皮面具。
“我們該談談,”她微微頷首,姿態優雅,說出的話卻如同最沉重的枷鎖,“星野為你付的代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