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承平二十三年,上林苑。
皇家春獵的旌旗獵獵作響。
姜雪眠勒住胯下通體如墨、唯有四蹄雪白的駿馬“烏云踏雪”。馬兒打著響鼻,不耐地刨著蹄子,濺起幾點(diǎn)濕潤的泥土,在陽光下發(fā)亮。
她一身火紅的騎裝,金線繡成的纏枝牡丹在陽光下流淌著火焰般的光澤,襯得那張本就明艷張揚(yáng)的臉龐愈發(fā)灼目逼人。
九旒的珠玉冠冕沉甸甸地壓在她高束的發(fā)髻上,隨著馬匹輕微的起伏叮當(dāng)作響,清脆的聲音在一片肅殺中格外清晰——這是昭陽郡主才有的殊榮,也是皇室恩寵的具象。
“阿眠,瞧這陣勢,今日頭籌,非你莫屬了!”旁邊并轡而行的,是戶部尚書家的嫡女陳婉兒,聲音帶著慣有的奉承,卻也掩不住眼底深處一絲不易察覺的艷羨。她看著姜雪眠手中那張?zhí)刂频淖仙寄居补酃饣钢溆驳馁|(zhì)感,顯然不是尋常閨閣玩物。
姜雪眠唇角微揚(yáng),勾勒出一個驕矜又帶著點(diǎn)野性的弧度:“婉姐姐說笑,太子殿下和諸位皇子尚在,頭籌哪輪得到我?不過是圖個痛快,活動活動筋骨罷了。”話雖如此,她搭在弓臂上的手指卻已悄然收緊,骨節(jié)微微泛白。
她的目光,如同最老練的獵鷹,穿透喧囂的人群,銳利地鎖定了遠(yuǎn)處林間被驚起的幾只飛鳥,那是大型獵物出現(xiàn)的征兆。一種久違的、混合著興奮與掌控感的電流,悄然在她血液中竄動。這上林苑的獵場,是她為數(shù)不多能暫時掙脫錦繡牢籠、展露真實(shí)鋒芒的地方。
低沉雄渾的號角聲,如同遠(yuǎn)古巨獸的咆哮,驟然撕裂了短暫的平靜。緊接著,大地開始震顫!如雷的馬蹄聲轟然炸響,卷起漫天煙塵。王公貴胄、世家子弟們?nèi)缤x弦之箭,口中呼喝著,策動坐騎,如同決堤的洪流,洶涌地沖向廣袤的獵場深處。
獵犬的狂吠、箭矢破空的尖嘯、駿馬的嘶鳴、以及人們亢奮的呼喊,瞬間交織成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囂,將春日的寧靜徹底碾碎。
姜雪眠眼神一凜,雙腿猛地一夾馬腹,口中一聲清叱:“駕!”烏云踏雪早已蓄勢待發(fā),此刻如同得到指令的黑色閃電,驟然發(fā)力疾射而出!強(qiáng)勁的沖力讓陳婉等人只覺得眼前一花,那道火紅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消失在煙塵與林影之中。
她控馬之術(shù)已臻化境,在盤根錯節(jié)、枝椏橫生的密林間輾轉(zhuǎn)騰挪,火紅的衣袂翻飛如蝶,卻總能險(xiǎn)之又險(xiǎn)地避開障礙,速度不減反增。她的目標(biāo)明確,前方那片更深的、人跡罕至的林子。真正的獵物,往往藏匿于此。
一只體型碩大、犄角崢嶸的成年雄鹿,被外圍巨大的喧囂徹底驚動,猛地從一片茂密的灌木叢中竄出!它慌不擇路,徑直沖向姜雪眠所在的方向,矯健的身軀在斑駁的光影中劃出一道倉惶的軌跡。
絕佳的機(jī)會!
姜雪眠眼神瞬間銳利如刀,雙腿控馬穩(wěn)如山岳,身體在疾馳的風(fēng)中穩(wěn)穩(wěn)拉開那張需要極強(qiáng)臂力才能駕馭的紫杉木硬弓!三支特制的、尾羽雪白的長箭已搭上弓弦。弓臂在她手中發(fā)出細(xì)微的呻吟,瞬間被拉至滿月!強(qiáng)大的力量感在她纖細(xì)的手臂上繃緊,氣貫長虹,所有的喧囂仿佛都在這一刻遠(yuǎn)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奔逃的雄鹿,以及弓弦即將離手的瞬間!
“咻!咻!咻!”
數(shù)道遠(yuǎn)比尋常羽箭更加尖銳、更加短促、帶著濃烈死亡氣息的破空聲,驟然從側(cè)后方一片異常茂密幽暗的林中疾射而出!目標(biāo)卻并非任何獵物,而是精準(zhǔn)無比地直指林中一處不起眼的岔路口!
那里,一個身著月白文士長衫的年輕男子,正策著一匹看似溫順的青驄馬,似乎是被這突如其來的皇家盛況和震天的喊殺聲驚擾,顯得有些無措地勒馬停駐。
他背對著箭矢襲來的方向,微微側(cè)頭望著獵場喧囂的中心,姿態(tài)帶著文士特有的好奇與一絲格格不入的茫然,仿佛對身后索命的寒芒毫無察覺!
箭矢來勢極快,撕裂空氣,角度刁鉆,封死了所有閃避的空間!這絕非流矢,而是有預(yù)謀的、必殺的刺殺!
“小心背后!”姜雪眠瞳孔驟然縮成針尖!厲喝聲如同驚雷炸響,幾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反應(yīng)!同時,她強(qiáng)行擰腰轉(zhuǎn)胯,腰肢爆發(fā)出驚人的柔韌與力量!原本瞄準(zhǔn)雄鹿、蓄勢待發(fā)的弓弦,在電光火石間硬生生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三支白羽長箭離弦而出,化作三道撕裂空氣的白色流光,后發(fā),卻帶著她灌注的沛然巨力,竟以更快的速度迎向那幾道致命的烏光!
“噗!噗!叮——!”
兩支偷襲的弩箭被她的白羽箭精準(zhǔn)無比地凌空擊碎!木屑與鐵屑四濺!第三支弩箭則被她的箭簇險(xiǎn)險(xiǎn)擦過,方向被硬生生帶偏,“奪!”的一聲沉悶巨響,深深釘入那文士身旁一棵碗口粗的樹干!箭尾的翎羽兀自劇烈地震顫著,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嗡嗡聲!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不到兩個呼吸的瞬間!
快!快得讓人思維都來不及反應(yīng)!
那文士似乎這才被這近在咫尺的巨響和姜雪眠的厲喝徹底驚醒,猛地回過頭!臉上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一片駭人的慘白!那雙原本帶著好奇的清亮眼眸,此刻被巨大的驚駭和后知后覺的恐懼完全占據(jù),嘴唇微微顫抖著,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
他身下的青驄馬受到驚嚇,驚恐地嘶鳴著,揚(yáng)起前蹄,在原地焦躁不安地踏動,幾乎要將這看似文弱的書生掀翻在地。
姜雪眠已策馬沖到近前,烏云踏雪噴著粗重的、帶著白霧的鼻息,龐大的身軀帶著強(qiáng)大的壓迫感。她居高臨下,目光如冰冷的刀鋒,先凌厲地掃了一眼樹干上兀自顫抖、深入木心近半的弩箭,無任何標(biāo)記,箭簇卻是精鐵打造的三棱透甲錐,閃爍著幽藍(lán)的暗光,顯然是淬過劇毒!標(biāo)準(zhǔn)的死士手段,一擊不中,遠(yuǎn)遁千里!隨即,她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才沉沉地落在那張?bào)@魂未定的臉上。
好一張清俊出塵的臉。眉如遠(yuǎn)山含黛,眼若寒潭映星,鼻梁挺直,薄唇此刻因恐懼而緊抿著,更添幾分讓人心折的脆弱。
即便是如此狼狽倉惶的時刻,那份仿佛從骨子里透出的書卷清氣,依舊難以被掩蓋。他望向姜雪眠的眼神,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感激,以及尚未散去的、如同溺水者般的驚魂未定,純凈得近乎無辜。
“多…多謝郡主救命之恩!”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出口卻是沙啞干澀,帶著明顯的顫抖。他掙扎著想下馬行禮,動作間牽動了肩臂,眉頭瞬間痛苦地蹙緊,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月白潔凈的衣袖上,赫然洇開了一小片刺目的暗紅,方才一支被擊落的弩箭雖未直接命中他,但碎裂飛濺的鋒利箭簇碎片或者僅僅是那股強(qiáng)勁的勁風(fēng),竟也在他左上臂外側(cè)劃開了一道寸許長的口子,皮肉外翻,鮮血正迅速浸透衣衫。
“別動!”姜雪眠翻身下馬,動作干凈利落,如同行云流水,帶著武將世家特有的利落。她幾步走到仍在焦躁踏蹄的青驄馬旁,毫不避諱地伸手,指尖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迅速搭上他未受傷的右手手腕脈門。
肌膚相觸的剎那,她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的手指冰涼得嚇人,脈搏跳得又快又亂,如同受驚的鼓點(diǎn),顯然是驚嚇過度、氣血逆行的表現(xiàn)。
脈象虛浮無力,氣血翻涌躁動,確實(shí)是文弱書生受到巨大驚嚇和創(chuàng)傷后的典型癥狀。她抬眼,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對上他那雙如寒潭般清澈、此刻卻盛滿驚懼的眼眸。那眼底深處,似乎在她搭脈的瞬間,極其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東西——快得如同錯覺,一閃即逝,只余下純粹的、令人心軟的感激與濃得化不開的后怕。是她多心了?
“皮外傷,未及筋骨,毒也未入體,無大礙。”姜雪眠收回手,語氣平淡無波,帶著她慣有的、屬于昭陽郡主的驕矜疏離。
“你是何人?皇家春獵,防衛(wèi)森嚴(yán),你怎會孤身闖入獵場深處?”她一邊問,一邊動作極其自然地探手入腰間一個繡工極其精致的纏枝蓮荷包,取出一個扁平的鎏金小盒。盒蓋彈開,里面是色澤碧綠、如同翡翠凝脂般的藥膏,一股清冽醒腦的草木冷香瞬間彌漫開來。
她不由分說地拉過他受傷的左臂,指尖靈巧地撩開破損的衣袖,露出那道寸許長、皮肉外翻、看著有些猙獰的血痕。傷口邊緣微微泛白,鮮血仍在緩慢滲出。
“在…在下謝危。”他聲音低緩,帶著疼痛的吸氣聲,竟也任由她動作,沒有絲毫抗拒。他的目光落在她專注處理傷口的側(cè)臉上,那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顯得異常溫順。
“新科進(jìn)士,蒙…蒙陛下天恩,特許隨駕春獵,增長見聞,體察…體察武備。方才…方才一時被林中幽靜深邃、古木參天之景吸引,與同僚走散,誤入此地…若非…若非郡主神箭天降,危今日…恐已命喪黃泉,尸骨無存…”
他語氣誠摯得近乎卑微,帶著劫后余生的巨大余悸,眼神真摯而脆弱地望著姜雪眠,如同看著唯一的救命稻草。
冰涼的藥膏敷上傷口的瞬間帶來一陣刺骨的清涼,隨即是火辣辣的刺痛感。謝危的眉頭痛苦地蹙得更緊,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牙關(guān)緊咬,卻硬是忍住了,沒有發(fā)出一絲呻吟,也沒有絲毫閃躲。這份隱忍,倒讓姜雪眠心中高看了一分。
“謝危?”姜雪眠手下動作未停,用一方素凈的絲帕熟練地替他包扎打結(jié),腦中迅速閃過這個名字。她記得前幾日父親靖安王在書房批閱邸報(bào)時,似乎隨口提過一句,本屆春闈出了個寒門奇才,三甲探花,策論寫得鞭辟入里,直指時弊,深得帝心,名字似乎就叫謝危。
她抬眼,目光帶著審視,再次仔細(xì)端詳眼前這張蒼白卻依舊難掩清朗風(fēng)華的俊臉,“原來是你。既是文臣清流,就該待在觀禮臺,安分守己。這刀光劍影、危機(jī)四伏之地,豈是你能亂闖的?”語氣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倨傲和教訓(xùn)意味,卻也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包扎完畢,她退開一步,目光卻帶著更深沉的審視,如同無形的探針,再次掃過他的臉、他因疼痛而微微顫抖的手臂、他身下那匹雖神駿但此刻明顯躁動不安、需要他費(fèi)力安撫的青驄馬。
那幾支偷襲的淬毒弩箭…目標(biāo)如此明確,時機(jī)如此精準(zhǔn),角度如此刁鉆…真的只是沖著一個迷路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還是…另有所圖?這突如其來的相遇,是巧合,還是精心編織的陷阱?
“郡主教訓(xùn)的是,字字珠璣,是在下孟浪無知,險(xiǎn)些釀成大禍。”謝危低頭,姿態(tài)謙恭溫順到了極致,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他嘗試著輕輕活動了一下包扎好的手臂,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郡主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賜藥包扎,恩同父母。危…身無長物,此恩此德,銘感五內(nèi),刻骨難忘,不知…不知何以為報(bào)。”他抬起頭,眼中是純粹的感激和一絲無措的羞赧。
就在這時,急促而沉重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一隊(duì)身著明光鎧、氣勢肅殺的御林軍侍衛(wèi)疾馳而來,領(lǐng)頭的是太子近衛(wèi)統(tǒng)領(lǐng)趙峰。看到姜雪眠和謝危,尤其是謝危手臂上醒目的包扎痕跡和旁邊樹干上那支兀自顫動、閃爍著幽藍(lán)寒光的弩箭,趙峰臉色劇變,迅速翻身下馬,單膝跪地,聲音洪亮。
“參見昭陽郡主!謝大人!末將來遲,罪該萬死!此地發(fā)生何事?可有驚擾郡主鳳駕?”他身后侍衛(wèi)齊刷刷跪倒一片,氣氛瞬間肅殺。
“無妨。”姜雪眠隨意地?cái)[了擺手,姿態(tài)帶著皇室貴胄的漫不經(jīng)心,目光卻依舊牢牢鎖在謝危臉上,帶著一絲玩味的探究,“幾只不開眼、不知死活的老鼠罷了,藏頭露尾,放了幾支冷箭,驚擾了謝大人。
所幸本郡主箭法尚可。送謝大人回觀禮臺好生安置,再請隨駕的胡院判仔細(xì)瞧瞧,務(wù)必確保無恙。至于那支箭…”她瞥了一眼樹干,“收好,呈給太子殿下,徹查!這上林苑,看來是該好好清理一番了。”她的話語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
“末將領(lǐng)命!”趙峰沉聲應(yīng)道,立刻安排兩名精銳侍衛(wèi)上前,小心翼翼地?cái)v扶謝危下馬。
謝危在侍衛(wèi)的攙扶下,略顯艱難地重新上馬,動作間牽動傷口,又蹙緊了眉頭。他坐在馬背上,深深看了姜雪眠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辨,感激、后怕,最終都化為溫潤如玉的謙和與劫后余生的疲憊:“郡主大恩,危…沒齒難忘。待傷愈…定當(dāng)親赴王府,登門拜謝救命之恩。”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虛弱。
青驄馬在侍衛(wèi)的牽引下,向著觀禮臺的方向緩緩離去。謝危的背影在斑駁的樹影中顯得有些單薄,雨過天青色的衣衫在肅殺的獵場背景中,透著一股格格不入的脆弱。
姜雪眠站在原地,望著那一行人消失在林蔭深處。春日暖陽透過枝葉縫隙,在她火紅的騎裝上跳躍出細(xì)碎的金光。她低頭,捻了捻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人手腕冰涼的觸感,以及…藥膏掩蓋下,那看似單薄卻隱隱能感覺到緊實(shí)肌肉輪廓的奇異反差。
“文弱書生?”她唇角無聲地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如同寒冰乍裂,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濃厚的興味。驚鴻一瞥,是命運(yùn)無心的邂逅,還是獵人精心布下的誘餌?那幾支淬毒的奪命冷箭,真正的目標(biāo),究竟是誰?
她翻身上馬,烏云踏雪感受到主人心緒的起伏,不安地打了個響鼻,噴出兩道白氣。姜雪眠輕撫馬鬃,安撫著伙伴,目光卻投向更深的、仿佛隱藏著無盡秘密的密林深處,那里,皇家狩獵的喧囂依舊鼎沸。
“有趣。”她低語一聲,清冽的聲音消散在風(fēng)中。一抖韁繩,火紅的身影再次化作一道凌厲的箭矢,射向獵場最幽暗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