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十三年，冬。
甘露寺后山的寒梅開得正烈，殷紅的花瓣上覆著薄雪，像潑在雪地里的血。
林姝予站在梅樹下，玄色斗篷的邊緣沾了雪粒，卻絲毫沒覺出冷。她手里捏著半塊梅花酥，此刻正散著若有似無的苦杏仁味。
“姐姐怎么不吃啊？”蘇輕晚站在幾步外，淺碧色的衣裙在白雪紅梅間格外扎眼，“這可是我特意照著瑞香樓的方子做的，你從前最愛這口。”
林姝予緩緩抬眼，瞳仁上那層薄霧比往日更濃，卻精準地落在蘇輕晚臉上。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冰碴：“蘇輕晚，你可知‘寒梅毒’遇熱則發(fā)？”
蘇輕晚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像被凍住的湖面。
“你……”
“我不僅知道這個。”林姝予打斷她，指尖輕輕一捻，梅花酥的碎屑簌簌落在雪地里，“還知道你混進侍郎府當伴讀，是為了打探京中貴女的行蹤；更知道你給明薇送的那盒芙蓉糕里，摻了讓女子不孕的‘斷紅散’。”
她每說一句，蘇輕晚的臉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嘴唇都抿成了青紫色。
“你怎么會……”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林姝予往前走了兩步，斗篷掃過雪地，留下淺淺的痕跡，“我大哥在江南查貪腐案時，順手揪出了你那個所謂的‘遠房表哥’——他是南疆土司派來的細作，你以為他會替你守口如瓶？”
蘇輕晚猛地后退一步，撞在梅樹上，枝頭的雪簌簌落下，砸在她肩頭。她看著林姝予的眼神，終于褪去了所有溫順，只剩下怨毒和瘋狂：“那又怎樣？你現(xiàn)在中了毒，活不過今日！首輔府嫡女的位置，晏世子的青睞，遲早都是我的！”
“你想要？”林姝予笑了，笑聲清冽，像碎冰撞擊玉石，“那也得看你有沒有命拿。”
話音剛落，就聽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晏玖桉帶著幾名暗衛(wèi)沖了進來，他身上還沾著雪，玄色錦袍上落著幾片梅花瓣，像是從后山奔來的，“林姝予！”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顫抖，見她無事，那懸著的一顆心才漸漸放了下來。
暗衛(wèi)們早就將人擒住了，可蘇輕晚卻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癲狂：“沒用的！寒梅毒無藥可解！她死定了！”
晏玖桉的臉色瞬間沉如寒冰，握劍的手青筋暴起。
林姝予輕輕拉住他的衣袖，指尖的冰涼透過布料傳了過去，扭頭看向被侍衛(wèi)按住的蘇輕晚，眼神平靜無波，“我大哥已經(jīng)將她通敵的證據(jù)呈給了陛下，等著她的……”
話沒說全可想表達的意思不言而喻，蘇輕晚瞳孔驟縮，尖叫道：“不可能！你騙人！你一定是在詐我！怎么可能？！”
林姝予沒再看她，只是靠在晏玖桉的肩頭，聽著自己急促的呼吸，她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唇角溢出血絲，滴在他玄色的錦袍上，像開了朵凄厲的紅梅。
她不想沾污他，伸手想推開他，可最后卻是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晏玖桉死死的將人抱進懷里，緊得像是要把她揉進骨血里。他的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嘶啞，帶著壓抑到極致的顫抖:“別說話，我?guī)闳フ姨t(yī)！”
他想要抱起她，可林姝予卻用最后一點力氣抓住了他的衣袖。她的手指冰涼，像易碎的玉:“晏玖桉……”她想說，別哭，她從來沒見他哭過，從來沒有。她想告訴他，沒用的。想告訴他，照顧好明薇。想告訴他……
可最終，只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消散在漫天風雪里。林姝予輕輕的搖了搖頭，眼睫上凝結(jié)的霜花終于滑落，像一滴淚。她想說，她其實早就動了心，從他少年時翻進她的院子，把偷來的禁書塞給她開始。
可最終，什么也沒說出口。
意識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大哥帶著人沖過來，看到了明薇哭著喊她“姐姐”，看到蘇輕晚被侍衛(wèi)拖走時怨毒的眼神。
也好，該了結(jié)的，都了結(jié)了。
……
林姝予是被一陣熟悉的甜香勾回神的。
不是寒梅樹下那混著血腥氣的冷雪味，是瑞香樓棗泥糕的暖甜，裹著淡淡的桂花香，像只溫軟的手，輕輕揉開了她眉心的褶皺。
她費力地睜開眼，視線起初是一片模糊的白，像蒙著層浸了水的紗。緩了片刻，才勉強看清頭頂?shù)膸ぷ印顷谈头坷锍Ｓ玫脑掳总浟_，繡著細密的纏枝紋，邊角處還留著被她去年不小心勾破的一個小口子，當時晏玖桉還笑她“眼不好使，手也不老實”。
心口沒有寒梅毒發(fā)作時的絞痛，只有一種安穩(wěn)的溫熱，隨著呼吸輕輕起伏。她抬手想摸自己的眼，指尖卻先觸到了枕邊的一個小瓷瓶——是太醫(yī)給她配的護眼膏，膏體細膩，帶著清涼的薄荷香，不是前世蘇輕晚送來的那種粗糙藥膏，擦在眼上像火燒。
“林姐姐，你醒啦？”晏明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雀躍的歡喜，“我剛讓廚房燉了冰糖雪梨，潤潤喉正好，你快嘗嘗。”
林姝予側(cè)過頭，視線慢慢聚焦。
晏明薇捧著個白瓷碗坐在床邊，碗里的雪梨湯冒著絲絲熱氣，甜香混著花香漫開來。這是三年前的明薇，梳著俏皮的雙丫髻，發(fā)間別著朵剛摘的玉蘭，說話時會下意識地湊近些，怕她聽不清，遞東西時永遠先放在她手能摸到的地方。
“好……”她開口，聲音有些啞，卻不是瀕死前那種氣若游絲的虛弱。
她抿了一小口，潤過喉嚨才問：“我……怎么了？”
“你昨天在花園賞玉蘭，站著站著就暈過去了。”晏明薇拿起個軟枕墊在她腰后，語氣里帶著后怕，“可把我和哥哥嚇壞了！太醫(yī)來看過，說你是連日操勞，加上花香太濃熏著了，讓好好歇著。”
花園賞玉蘭。
暈倒。
指尖猛地攥緊了錦被，林姝予點點頭，隱約想起些片段。
這是天啟十年的重陽節(jié)后，她替父親整理江南送來的密信，熬了兩個通宵，那時晏府的玉蘭開得正好，親王妃特意讓人來請她過府賞花，大抵是勞累過度的緣故，一時頭暈就栽了下去，再醒來，就是在這了。
所以她這是回來了，回到了三年前。
不是寒梅樹下的毒發(fā)身亡，不是蘇輕晚那淬毒的梅花酥，更不是晏玖桉抱著她時，那滾燙的眼淚和絕望的嘶吼。
帶著前世所有的記憶，帶著對親人的牽掛，帶著對某些人的……念想。
至于蘇輕晚？
林姝予抬手輕撫鬢肩的發(fā)，眼底閃過一絲冷冽。她不是喜歡湊上來嗎？
這一次，我等著你。
等著讓你知道，什么叫癡心妄想，什么叫自食惡果。
欠了她的，欠了林家的，欠了晏家的，她會一點一點，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窗外的玉蘭還在開，瑞香樓的棗泥糕還熱著。
一切，都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