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縣
夏天
芒種節氣,天氣越來越熱了,
空氣也開始是黏膩的熱風了,老院墻上的爬山虎被曬得蔫頭耷腦了。
安冉坐在葡萄架下的小馬扎上,呆呆的出神看著老媽王秀蘭摘豆角做晚飯。
“冉冉,遞把剪刀來。”
王秀蘭邊摘豆角,邊擦擦額頭的汗珠,安冉從混沌中脫離,一把抓起石桌的剪刀,金屬柄被太陽曬得發燙,像塊剛從灶膛里撈出來的烙鐵。
“嚯,真燙,媽,不行咱把空調開開吧,在屋里摘多涼快。”
安冉遞給老媽剪刀,也開始幫忙摘豆角。
她低頭幫著掐豆角蒂,指尖突然被什么東西扎了下。血珠瞬間冒出來,滴在籃底的青菜上,洇出小小的紅點。
“咋這么不小心。”
王秀蘭放下豆角,往她手指上撒了把灶心土,
“快捏著,過會兒就不流血了。”
安冉嗯了聲,眼睛卻瞟向菜籃周圍——
剛才還嗡嗡打轉的幾只綠頭蒼蠅,突然像被抽走了骨頭,直挺挺地摔在水泥地上,六腳抽搐了兩下就不動了。
“媽,你看。”她剛要指給老媽看,王秀蘭已經轉身去井邊打水,木吊桶撞擊井壁的聲音哐當響,
“天太熱,蒼蠅都中暑了唄。”
安冉沒再說話,偷偷用指甲刮掉指腹上的灶心土。傷口已經結了層薄薄的血痂。
等幫老媽打下手做晚飯,天已經擦黑了。可天還是燥熱很。
終于在安冉的軟磨硬泡下,老媽王秀蘭終于答應開空調了。
晚飯
父親安建國說起工地的事,說南邊地基里挖出個清代的陶罐,工友們爭著要,最后被工頭收走了。
“說不定是個寶貝呢。”
王秀蘭給安冉夾了塊排骨,“你姥姥以前就愛收集這些老物件,可惜走得早。”
安冉扒著米飯,忽然想起閣樓里那口落滿灰塵的木箱。姥姥去世那年,老媽把她的東西全鎖在了里面,說看著傷心。
一家人吃完飯,和往常一樣,看了會電視,到點就各自睡覺去了。
深夜,
十二點,
“該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安冉猛地睜開眼,額頭上全是冷汗,睡衣后背濕了一大片。
耳畔還纏著那道模糊的聲線,非男非女,
“又是這個噩夢,是不是嚇著了,要不明天讓老媽幫忙去看看。“
安冉邊安慰自己,邊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不要再去想夢里的畫面。
抬手抹掉額角的汗,指尖卻觸到一片黏膩的溫熱——右手食指不知何時劃開了道血口,血珠正順著指縫往下淌。
一滴血落在碎花枕套上,沒有洇開成尋常的暗紅,反而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暈開圈純黑的漣漪。
安冉攥緊受傷的手指,血珠不再滴落,傷口處傳來針扎似的刺痛。
她忽然想起下午時,
幫老媽擇菜時被竹籃碎片劃傷的指尖,滴在菜籃里的血,讓蒼蠅瞬間墜亡的事,
當時老媽笑著說“天太熱,蒼蠅都中暑了”,她也確實沒再深究。
可現在,一個荒謬又恐怖的念頭鉆進腦海:那蒼蠅,會不會不是中暑?
窗外的月光透過槐樹葉,在地板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有人在外面搖樹。她摸了摸自己的手指,白天被劃傷的地方有點發癢,仿佛有什么東西正順著血管慢慢爬。
“冉冉?做噩夢了?”王秀蘭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門板“吱呀”一聲被推開,見老媽披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頭發睡得有些凌亂。
安冉坐起身,“媽?你咋醒了?”
“聽你屋里有動靜,”
王秀蘭走到床邊,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是不是魘著了?臉這么白。”
“嗯……做了個怪夢。媽你說我是不是嚇著了”
安冉把濕冷的后背往被子里縮了縮,
“小孩子家哪來那么多怪夢。”
王秀蘭替她掖了掖被角,
“準是白天看你爸說那陶罐,心思活絡了。明天讓你爸給喊喊”
“媽,你說……姥姥以前信這些嗎?”安冉盯著墻上晃動的樹影,聲音有點發飄。
王秀蘭的動作頓了頓,隨即又恢復自然:“老太太就愛擺弄些瓶瓶罐罐,哪懂什么怪力亂神。快睡吧,明早還得上學呢。”
“對了,”王秀蘭走到門口又停下,回頭看了眼紗窗,
“明早把紗窗關嚴些,最近蚊子多。”
“知道了。”安冉含糊應著,
聽著老媽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才敢重新躺下。
第二天,
安冉頂著黑眼圈坐起來,窗外的陽光已經把槐樹葉照得透亮。
她摸了摸指尖,血痂早就掉了,只留下個淺粉色的印子。
昨晚的噩夢好像只是個噩夢而已。
“冉冉!豆漿要涼了!”王秀蘭在廚房喊著。
安冉趿著拖鞋跑出去,父親正蹲在門檻上喝粥,看見她就笑:
“咋跟沒睡醒似的?”
“做了個噩夢。”
她抓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大口,
“夢見好多妖怪呢”
“傻孩子。小孩子夢多,稀奇古怪的。”
王秀蘭把溫熱的豆漿推到她面前,
“快吃,阿澤在樓下等你呢。”
安冉剛咬第二口饅頭,就聽見樓下傳來阿澤的大嗓門:
“安冉!快點!要遲到了!”
她抓起書包往外跑,經過院子時特意看了眼老槐樹,樹干上爬著幾只蝸牛,枝椏安安靜靜垂著,昨晚的嗚咽和刮擦聲,仿佛真的只是夢。
“你咋蔫了吧唧的?”
阿澤騎著自行車在巷口等她,
“是不是又熬夜看小說了?”
“哪有。”安冉坐上后座
“就是沒睡好。”
自行車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
安冉看著路邊賣早點的攤子冒起熱氣,看著穿校服的學生三三兩兩地跑過,
忽然覺得昨晚的恐懼有點可笑。
青藤縣的夏天向來這樣,蟬鳴、熱風、還有阿澤絮叨的廢話,哪有什么模糊人影和怪聲。
她揪了揪阿澤的衣角:
“放學去買冰棍不?綠豆的。”
“行啊,”
阿澤蹬著車拐過街角,
“不過你得請我,誰讓你昨天借我半塊橡皮沒還。”
安冉笑著捶了他一下,陽光透過樹葉落在手背上,暖洋洋的。
她低頭看了眼那個淺粉色的傷口,在心里把昨晚的夢歸為天氣太熱的緣故。
自行車后座沾著的一片槐樹葉,正慢慢蜷縮起來,葉尖泛著極淡的青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