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沉香灰白色余燼從金猊爐獸口中絲絲縷縷逸散,在珠簾垂蕩、光線幽暗的殿閣內浮沉不定。樂陽長公主斜倚在厚重的紫檀云蝠紋寶座中,寬大柔順的天水碧柔光錦袍袖如兩片慵懶的流云逶迤垂落于織錦地衣,渾圓潤澤的東海明珠綴在袖緣,隨著她指尖一枚純黑墨玉棋子的每一次輕叩,都折射出冷寂而壓人的微光。
對面,永綏王皇甫洵端坐如松。一襲玄青色四爪行龍團花郡王常服,玉帶收束出勁韌腰身,襯托著那張棱角分明卻過于蒼白的年輕面孔。他亦在看著自己指尖端著的瑪瑙盞茶盅。薄而瑩透的青瓷胎壁上,翠色茶汁微微晃動,碎玉浮沫細如星塵,襯得他指骨愈顯清瘦修長。
“‘云山霧隱’,產自姑母封邑西嶺。”皇甫洵的聲音不高,質地清冷如玉石相擊,在這過分沉寂又過分空曠奢靡的正廳里,余韻格外清晰悠長,“此名,亦襯此味。比起內苑貢品‘雨前龍芽’之直白清冽,多了重峰回路轉的沉凝余韻。”他將茶盞略舉,唇畔是一絲無可指摘的、淡如浮沫的敬意,“幽谷春深,山嵐鎖真容。此韻非凡品能及。”指尖動作優雅流暢,啜飲茶湯的姿態是渾然天成的王孫風流,言語中的試探卻如同他眼中偶然掠過的鋒銳寒芒,比水更冷。
珠簾外傳來一聲女童咯咯的甜笑,旋即是仆從急促卻盡力放輕的腳步聲追逐而去。殿內沉厚的簾帷吸納著所有的雜音。樂陽眼睫垂落,視線仿佛落在指尖那枚無溫的黑玉棋子上,又似乎穿透了它,落在更遠處某個虛空燃燒的焦點。
“西嶺……”她低低重復,喉間發出一聲似笑非笑的輕哼,天水碧的寬袖微不可察地滑落半寸,欺霜賽雪的腕骨上那只巨大的、血光瀲滟的鴿血紅寶石鐲子,紅得驚心動魄。“三郎謬贊了。一點山野霧靄之氣罷了,也只在此地堪能回味。”她終于抬起眼,鳳眸深邃如幽潭,倒映著皇甫洵蒼白的臉龐,“浮沫再美,離了這定窯薄胎,也不過是一捧濁水。茶尚且如此,何況……”那鴿血紅的光澤在她眼底流轉出近乎殘酷的妖冶,“……何況這烹茶的水。”
浮沫濁水,定窯薄胎?皇甫洵心底微凜。他在指眼前這虛飾的太平,更是在指……那個端坐于珠簾之后、垂拱而治九州的“烹茶人”——明太后!浮沫不過是浮光掠影的盛世幻象,濁水才是這天下肌理深處奔流的本質?而姑母她,竟將自己比作了這捧住浮華假象的“定窯薄胎”?隱而不發,卻字字誅心!
“水是沸了。”皇甫洵神色未動,只將手中瑪瑙茶盞輕輕擱在旁邊的紫檀小幾上,玉質器皿與堅硬木料接觸發出短促清脆的一響。“浮沫翻騰,看著熱鬧,然茶之真味,非滾水不能激出,亦……非火候恰好不能凝香。”他身體稍稍前傾,玄青的袍子在幽暗光線下劃出冷硬的折痕,目光如出鞘利刃,直刺樂陽看似慵懶松弛的眼底,“侄兒近日翻閱故紙,常常思索……姑母您當年所喜的那道‘隴西驚雷’之味,若火候再老一分,煨到現在……”
隴西驚雷!指的第一任駙馬、樂陽此生摯愛——隴西王許湛!驚雷之死!整個公主府的人都知道這是絕不能提的舊創!
“噹!”樂陽指尖那枚磨得溫潤的墨玉棋子重重砸落在棋盤光滑如鏡的黑檀盤面上!聲音沉悶卻極具穿透力!她肩頭那條慵懶“水云”似地垂落的天水碧袖子猛地抽緊,袖口綴著的碩大東珠也隨之猛地一晃,寒光激射!那只戴著沉重血玉鐲的手臂支著額頭,手背青筋微微凸起。死寂瞬間凝固了整個空間。棋子在盤面微微顫動。她的沉默如同冰原崩裂前令人窒息的死寂。幾息之后,低而嘶啞的冷笑從她喉管中摩擦而出,聲音刮過耳膜,帶著血腥氣:
“火候?”她倏地抬起頭,眼中的慵懶盡數化為暴雪般酷烈的寒冰與譏誚,那抹血紅在眼底瘋狂燃燒,“三郎……那烹茶的手要你等滾水燙熟了,你敢……掀翻了這爐子不成?”她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凌,刺向皇甫洵,更仿佛刺向珠簾之后的無上權威。那張曾顛倒眾生的臉,此刻因恨意和某種決絕的清醒而顯出幾分猙獰。
這反詰,狠毒又露骨!
皇甫洵臉上最后一絲溫和也徹底斂去,只余下冰雕般的鋒利輪廓。他靜靜地看著樂陽眼中的滔天恨意與絕望,像看一場與他毫不相關的冰雪風暴。“爐火太旺,”他的聲音平穩得出奇,卻冷得刺骨,“火候若過,燙了手,便不值當。侄兒是想……”他刻意放慢了語速,眼底醞釀著風暴,“……想問問姑母,敢不敢換個人,試一試這把控火候……乃至翻動爐炭的手。”
徹底的圖窮匕見!掀翻爐子?燙不燙手?翻動爐炭!他們在談的,已不是試探,而是如何掀翻那至高無上的“烹茶人”!
風暴在樂陽眼中反復席卷,最終沉淀為一片望不到底的沉淵。她緩緩地、近乎疲憊地靠回冰冷的紫檀椅背。天水碧的袖子重新滑落,如同被抽空了最后一絲力氣。“爐炭……”她幽幽重復,目光飄向軒窗外被奢華花木切割的天空,“這堆炭……燒得太久,太熱了。熱得……連隔著簾子站著的人,都能感覺到骨頭里的那股子寒氣。”她微微側目,眼中鋒芒再現,“如今除了鎮國將軍莫名手里那十萬塊硬得像鐵疙瘩的北疆石頭,大概就剩下遠在北境、被拴著喉嚨放風的……宋家那只禿鷹了罷?”
平南王宋辰!十五年前嘉禎太子暴斃案!雖無實證,那造反未遂的罪名卻如同一柄懸在宋氏一門顱頂的利劍,才迫得那位世子至今困守長安為質。
提到“嘉禎”二字,樂陽眼中那燃燒的暴戾和寒冰似乎有剎那的柔和裂痕,仿佛被歲月深處一道曾短暫照耀過她的溫暖光芒拂過。那是她所有的兄長之中,唯一讓她曾感覺到溫情的存在。那絲柔和迅速被更深的陰霾覆蓋。“他……”樂陽的聲音很輕,像一片雪花在炭火上瞬息消融,“比我三哥、四哥更適合那塊地方(指御座)……天家規矩壓不住他心里的仁慈……這樣的人……老天爺哪里肯留?”她眼中浮起深重的懷疑和壓抑多年的不甘,“病故?呵……什么樣的病……能要了那樣一個人的命?”她的指甲猛地摳進掌心肉里,鴿血紅寶石映著那近乎透明的蒼白指節,色澤妖異而恐怖。
皇甫洵的指尖在冰冷的瑪瑙盞壁上緩緩劃動。他看著樂陽眼中那翻滾的、積壓了數十年的怨毒和痛楚,沉默片刻。“前事成謎,非細查無以明真相。然眼前……”他話鋒陡然銳利,如同在濃霧中劈開一道裂縫,“姑母今日這鋪滿長安錦繡的百花宴,是想請動哪一方‘石’?鎮國將軍的鐵?還是宋家那鷹鉤尖喙上的‘肉’?”他點破了樂陽今日宴會的核心用意。
樂陽臉上那種深刻的痛楚恨意倏然隱去,被一種近乎愉悅的、帶著算計的精明光彩取代。紅唇微微勾起,露出點寒星般的白齒。“莫家啊……”她拖長了語調,像在品味著這名字背后沉甸甸的意味,“倒是有兩塊質地不錯的石頭。長女莫錦瑟,次女莫時雨。一個……頂著‘草包’之名活了這些年,十二歲便悄沒聲息地把將軍府的帳房捏在了手心里;另一個,長安第一才女的清名響徹云霄……”她看著皇甫洵那張毫無波瀾的冷硬側臉,眼中掠過一絲貓抓老鼠般的殘酷興味。
“莫錦瑟?”皇甫洵眉梢終于極其輕微地抬了一下,他聽說過這個傳說中鎮國將軍府不堪大用的嫡長女,“草包之名,人人皆知。況且……”他眼底流露出清晰的輕視,聲音平平淡淡,“……聽聞其目疾日重,行將無救?莫家再煊赫,縱使是塊好石料,若其本身崩缺裂坼,又能成得什么器物?難道姑母要將這塊‘裂石’納入乾坤盤?”
“裂石?”樂陽像是聽到了什么極有趣的笑話,喉間發出短促而怪異的嗤音,身體慵懶地又向后靠了半分,鴿血紅的光芒在她眼底跳躍不定,“我的傻侄兒!你可知,這鎮國將軍府里,有一個傳了幾年的不成文舊例?”她的聲音陡然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吐信,“長安城中,有頭臉的人家皆知:誰若能娶了莫家那個病病歪歪、快要瞎了眼的大小姐——莫錦瑟!那……”她的紅唇無聲地開合,吐出的字眼卻重若千鈞,“就等于——攥住了鎮國將軍府里那塊調動十萬鐵騎的虎符!”她欣賞著皇甫洵眼中那驟然凝聚、仿佛第一次被點燃般銳利的精光,聲音帶著惡魔般的誘惑,“她是一把鎖……藏在那身破衣爛衫下的一把鎖……鎖著莫家最后傾其一搏的血脈意志!”
樂陽緩緩站起身,寬大的天水碧袖袍如冷云拂過地面。她踱步至窗前,目光穿透精雕細琢的窗格,投向那庭院深處笙簫入耳、香浮花障的極樂之地。園中衣香鬢影浮光掠動,絲竹靡靡不絕于縷。她的背影纖細挺拔,裹挾在昂貴卻冰冷的衣料中,透出一種與人間繁華格格不入的寂寥與瘋狂。
“我這滿園鮮花,不過是誘餌下的迷障。”樂陽的聲音冷冽如泉,在幽靜的正廳內回蕩,清晰地傳入皇甫洵的耳中,“盛宴的賓客們,都自以為在賞花、在品畫、在談風月。殊不知,他們每一個人……”她微微偏過頭,精致如畫卻無溫的側顏印在窗格花影里,“都已是這盤棋局里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只待……我那‘不成器’的三哥(指文昭帝)、還有簾后那雙至高無上的眼……被這迷障障住片刻。”她霍然轉身,那雙鳳眸深處,有什么冰冷粘稠的火焰在幽幽燃燒,瞬間鎖定了尚端坐于椅中的皇甫洵,“三郎。”
窗外的喧囂猛地被風送入,正廳內沉水香冰冷的余燼氣息似驚悸般顫動了一下。
“你剛才問……敢不敢?”樂陽紅唇彎起的弧度妖異而清晰,眼中再無半分慵懶猶疑,只有純粹如金石的殘酷與決斷,“盛宴已開,何妨睜大你的眼,去看看——”
她一字一頓,擲地如刀鳴:
“看看那位眼睛快瞎了的‘草包’大小姐,如何在你這‘永綏王’的眼皮底下,施展她的‘草包’神通!她是藏在枯枝敗葉里的一根淬了劇毒的針!不動則已,一動……”她的聲音陡然凌厲,撕裂了滿殿的幽暗,“必見血封喉!”
話音落處,窗外那濃郁的、混著奇花異草與美人脂粉的甜膩香氣,陡然灌入。它不再馥郁,反帶上一股令人作嘔的腐敗鐵銹之氣,隨著樂陽那雙燃燒著冰冷烈焰的視線,一同狠狠扎入皇甫洵的瞳孔深處!
園內。玉質的步道溫潤得毫無煙火氣,每一寸光潔都在無聲地提醒著此處非凡的奢華。
林侍郎家的幼女林嫣兒那身昂貴的石榴紅錦裙徹底毀了。滾燙的參湯潑污了大片衣襟,深褐色的、丑陋的濕痕正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她精致的發髻邊簪著的一朵紫玉芍藥花也被迸濺的湯汁沾染,正順著薄如蟬翼的花瓣滴落黏膩的汁液。那白皙手背上被碎瓷劃開的血痕并不深,只滲出細細幾粒血珠,然而那劇痛和猝不及防的狼狽感,已足以將這個自詡尊貴的少女徹底點燃!
“莫錦瑟!!”林嫣兒的聲音因為過度激動而異常尖利,像一把生銹的剪刀割破了絲帛,瞬間吸引了周圍大片的目光。那些目光帶著玩味、冷漠和看好戲的興致盎然,粘膩地鎖在兩位莫家千金身上。她猛地抬頭,一雙含滿委屈憤恨的杏眼,死死釘在莫錦瑟那張蒼白茫然、仿佛永遠籠罩著一層柔弱霧氣的臉上,“你眼瞎了不成?!竟敢撞我?!你可知我這身裙子……”
莫時雨眼中霜寒驟凝!她那身代表“長安第一才女”的冰藍素紋綃紗裙,在此刻非但不是柔弱的象征,反而像陡然凝結的千年冰川。方才的慌亂早已被一種沉冷的肅殺所取代。她擋在姐姐身前,僅半個身位,便如同一道無形的、透著森然寒意的墻。目光冰棱般直刺向林嫣兒那盛氣凌人的臉:“林小姐自重!方才是誰不顧禮數于花叢后橫沖直撞,眾人有目共睹!若非我姐姐……”她眼風極其迅疾地掃過林嫣兒身后那片茂盛得可疑的牡丹叢,“步履遲慢些許,此刻滾湯潑濺、衣裳毀損的,便該是她了!林小姐不先自責莽撞,反在此喧嘩聒噪,血口污蔑,這便是貴府的家教?!”
她的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不高,卻帶著一種洞穿嘈雜的冷冽鋒芒,字字清晰,力透全場。原本喧囂的花園像是被投入一塊寒冰,驟然安靜了幾分。那些投射過來的目光更加灼熱,也更復雜。
人群后方,一個身影在極度的喧鬧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遲鈍與單薄。
皇甫恪——或者說,隴西王世子皇甫恪。這沉重的封號于他,只是另一重枷鎖。他身形偏瘦,裹在一身天水碧色的尋常綢緞衫子里,顏色竟詭異地與樂陽今日那身華服有些近似,卻全然沒有那份逼人的貴氣,只透出一股洗舊了的疲憊。他一直遠遠立在人群之外的水榭拐角陰影下,仿佛園中的光鮮亮麗與他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當沖突爆發的瞬間,人群驚散又聚攏,不知誰暗中用力推搡了一把,讓他一個踉蹌,險些直接撞在莫錦瑟那素色單薄的裙角上!
他驚慌失措地抬頭,迎上的是眾多混雜著探究、輕視乃至嘲諷的目光。一張臉頓時漲紅如最劣質的胭脂。下意識地,他竟然慌亂地將目光投向廊下那位珠光寶氣的樂陽長公主身上,嘴唇囁嚅了一下,如同受驚的幼獸,渴望一絲來自母親氣息的微弱庇護。
樂陽的目光僅僅只是漫不經心地掃過這邊,那鴿血紅的寶石折射的冷光在她眼底停留了不足一瞬,便如驅趕蚊蠅般,厭棄地滑開!如同他根本不存在!
那一個眼神,如一盆混著冰碴的冷水狠狠澆在皇甫恪的頭頂!血涌上頭的赤紅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人般的慘白灰敗!身體控制不住地輕顫起來。
就在這時——
“莫大小姐!”一個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清亮男音響起,懶洋洋地穿過人群。
明硯舟步履輕佻地從另一側回廊轉出。少年容貌繼承了其父明玄止的昳麗底色,但眉目過于疏朗銳利,失了秀雅,倒添了幾分少年郎獨有的張狂。一身極為華貴的暗金織錦繡玉堂富貴紋樣錦袍,腰間束著赤金蹀躞帶,佩掛著鑲嵌綠松石的精致鑲金短匕。他看也不看地上的狼藉和狼狽的林嫣兒,只饒有興味地盯著莫錦瑟那過分蒼白的臉和茫然空濛的眼睛。
他走到近前,腳步故意在散落著參湯與碎瓷的污漬邊緣停了一下,那雙金線刺繡、邊緣滾著細小雪白狐絨的昂貴軟靴,鞋尖挑釁般地踢開了半片沾著湯汁的碎瓷。唇角勾起,眼睛卻亮得驚人:“林姑娘也太沉不住氣了。一條裙子而已,臟了便賞給下人便是。倒是莫大小姐這身清雅打扮……在這滿園錦繡堆里,別具一格,倒叫人……”他刻意拖長了語調,目光放肆地在莫錦瑟臉上逡巡,“……格外心生憐惜。莫大小姐別害怕,公主府里多備著衣裳,只要大小姐不嫌棄,盡可隨意挑選更換,算我送大小姐的賠罪禮,如何?”他姿態放得隨意,那“憐惜”二字卻帶著赤裸裸的輕佻意味,直將莫錦瑟視作了可供賞玩的、脆弱而新鮮的小貓。
人群后方,另一個幾乎被忽視的影子動了動。
“大哥!”一聲急促的輕喚響起,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尚未完全褪盡的青澀和一絲極力控制的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