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突如其來的寒潮并未消散。它在無形中籠罩著整個公主府的正廳,將水晶燈盞散落的碎芒都染上了幾分涼薄。樂陽長公主的目光如同北地冰川深處最沉的那抹寒鐵,只一瞥,便將暗流洶涌的喧嘩凍成死寂。她依舊半倚在鋪著寸厚雪豹皮褥子的寬大紫檀座榻上,未著鞋履,羅襪雪白,一只腳踝微微彎曲,足弓玲瓏的弧度在薄如蟬翼的天水碧衣料下若隱若現。那只腕上沉甸血光的鴿紅鐲子幾乎凝固,只在燭火偶爾爆出燈花時,閃過一線足以割裂視線的冷芒。
永綏王皇甫洵就坐在她左下首第一張紫檀螭紋扶手椅上。方才那瞬間凍結一切、甚至比樂陽寒目更添三分詭譎的威壓,此刻已從他身上褪盡,只剩下一種近乎凝滯的平靜。他端著一只羊脂白玉薄胎酒盅,玉質瑩潤通透,幾乎能映出指尖細微的紋理。他垂著眼睫,視線落在盅內僅存的那一口琥珀色瓊漿上,仿佛那蕩漾著細碎金波的一汪清液,就是整個世界。
就在這詭異的沉寂快要令人窒息時,高踞主位的樂陽緩緩地、帶著一絲金屬摩擦般滯澀的冷意,抬了抬手。綴著巨大東珠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皓腕。那只手在虛空中,對著莫家姐妹所在的那個偏僻角落方向,極輕微地壓了壓。
如同某種至高無聲的赦令。凝固的空氣猛地被打破。那些屏息低頭的人驟然活了過來,僵硬的身體松弛,輕微的呼吸聲、衣料摩擦聲、小心翼翼的挪動座椅聲交織在一起。如同冰封的湖面驟然解凍時冰塊相互推擠的細響。
莫錦瑟在那無形的威壓解除的剎那,原本緊扣住莫時雨手腕的手指也幾乎同時松開。緊繃的力道一瀉,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般,向后軟軟地靠入鋪著厚厚錦茵的紫檀圈椅深處。脊背觸碰到冰冷堅實的椅背,才讓她那始終懸在高崖之上的神魂,仿佛被某種強大的引力驟然拉回身體。一絲幾不可聞的吐氣聲從她微微翕張的唇間逸出,細若游絲。她抬起一只手,指尖按在眉心,指腹下的皮膚冰冷黏膩,全是方才因高度緊張而滲出的冷汗。另一只手依舊無力地垂在膝前,素色的薄羅衣袖遮住手腕,微微顫抖著。她合上眼簾,那濃密的、如同烏羽蝶翼的眼睫此刻沉甸甸地闔攏,將所有外泄的情緒,乃至那偽裝出來的最后一抹驚惶無助,都徹底封存,不留一絲縫隙。
莫時雨感覺手臂上的鉗制消失了,她飛快地側首看了一眼閉目倚靠的姐姐。那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頰,唇色淡得如同早春初綻又被霜打過的梨花瓣,眉宇間凝固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心力交瘁。擔憂如同細細的藤蔓瞬間纏繞住莫時雨的心臟。她將放在一側的溫熱手爐無聲地推到了姐姐身前最順手的矮幾邊緣——那矮幾上鋪著的絳色織錦在明亮的燭光下泛著油潤的光澤,映襯著手爐素雅的銅質外壁。
莫錦瑟的指尖在冰涼的眉骨上停留了片刻,終于沿著蒼白的肌膚滑落下來,摸索著,帶著一種習慣性的、近乎本能的謹慎,準確無誤地覆在了那溫熱的銅爐壁上。暖意如同微弱的火種,穿透指尖冰冷的屏障,緩慢地滲透進去。她依舊沒有睜眼,唯有濃密睫羽的根部極其細微地顫抖了一下,仿佛是疲憊靈魂深處被這一點暖意牽引出的最后一絲本能反應。
廳內方才短暫的死寂已然被刻意營造的、浮于表面的喧嘩取代。絲竹重新流淌,編鐘敲擊出清越的音符。身著華麗宮裝的侍女們如同被上好發條的彩蝶,穿梭于各色楠木金漆長案間,添酒上菜。金盤玉碟,珍饈美饌,氤氳著誘人的香氣。
然而這些聲音、香氣、光影,在莫家姐妹耳中眼里,都隔著一層厚重的磨砂琉璃。莫時雨稍稍傾身靠近,用只有彼此才能聽清的聲線,氣息吹動著莫錦瑟鬢邊一縷微濕的發絲:“姐姐,方才……”她的話語凝滯了一下,終究沒有將“袖口”二字問出口,轉而低聲開始梳理廳內眾人,“……上首水榭主位左近那位,墨藍團龍常服,系螭紋玉帶,便是永綏王皇甫洵。他右手邊下首隔著一張案席……”
莫時雨的敘述條理清晰,聲音壓得很低。永綏王。鎮北侯。工部劉侍郎之子劉裕……每一個名字背后都牽扯著一張或老謀深算、或驕矜年少的臉,一段或煊赫、或盤根錯結的家世背景。當朝貴胄十之五六,年輕子弟十之七八,幾乎盡匯于此。
莫錦瑟閉著眼,靜靜地聽。指腹在溫熱的銅爐壁上輕輕摩挲,那動作機械而緩慢。直到莫時雨的聲音里,吐出一個名字:
“……東面第四席靠窗位置,赤金繡線盤蟒常服,束金扣蹀躞帶,腰間掛的是羊脂白玉云龍佩……手里那柄泥金扇……便是平南王世子,宋麟。”
“啪……”
指腹在爐壁溫潤的銅面上輕輕蹭過的微響,仿佛被驟然凝滯的空氣放大了數倍,極其清晰地落入莫時雨的耳中。雖然極其輕微,卻突兀地打斷了莫時雨流暢的低語。
莫錦瑟覆在銅爐上的指尖,在“宋麟”二字落下的那個瞬間,倏地停住!像是被無形的細針狠狠刺中了某一處神經末梢!指關節甚至幾不可察地往里蜷縮了一毫!僅僅停頓了短暫得如同錯覺的一剎那,便又若無其事地繼續那緩慢摩擦的動作。然而這一剎那的遲滯,如同投入莫時雨心湖的石子,驟然漾開一圈圈難以言表的漣漪。
“姐姐?”莫時雨的聲音帶著一絲凝滯的探詢。
莫錦瑟依舊閉著眼,微蹙的眉尖卻無聲地平復下去,仿佛那一閃而過的異動從未發生。她輕輕搖了搖頭,額角幾縷被冷汗浸濕的發絲隨之微動。她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那只覆在爐壁上的手,指腹離開銅面,緩緩抬起,在空中極其準確地朝著莫時雨的方向輕輕擺了擺。
——無妨。
莫時雨凝視著姐姐那緊閉雙眼后沉靜無波的臉,那抹疲憊仿佛刻入了骨頭。她抿了抿唇,終究沒再追問,只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是他……姐姐認得?”
莫錦瑟的頭依舊靠在椅背上,那緩慢摩挲銅爐的指尖動作也未有絲毫改變。仿佛剛才那一下細微的停滯真的只是一個呼吸轉換的瞬間。她靜默了極短的一息,才微不可察地輕輕頷首。動作之輕微,若非莫時雨全神貫注地凝視,幾近于無。隨即,她又輕輕搖了搖手指,示意莫時雨不必再說下去。
——知道便好。
莫時雨的心沉了沉,目光不動聲色地投向廳內那個幾乎與軒窗紗幔陰影融為一體的角落。
宋麟斜靠在一張鋪著薄薄麂皮褥子的貴妃榻上,姿態慵懶到了極致。那身赤金纏枝盤蟒常服的料子華貴異常,連纏繞在金絲蹀躞帶上的流蘇都是上好的東珠穿成,偏偏被他穿出一種放浪不羈的隨性。他指間松松垮垮地捏著一柄完全展開的泥金折扇,扇面繪的是大幅的《長樂未央》百子嬉春圖,泥金燦然,描摹精細,孩童笑容稚拙天真,富貴逼人。
然而他持扇的手,握得卻很穩。扇面懸在他膝頭上方,金燦燦的圖景隨著他手腕微微的晃動而緩慢搖曳,將軒窗透入的、帶著暮色的光線切割得支離破碎,在他那張如同工匠窮盡心血雕琢出的、輪廓深邃得堪稱妖孽的面孔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光影流淌過他那雙深邃眼窩下的陰影,仿佛凝固了的墨色深潭,令人無法捉摸那幽暗之下,是真正的漫不經心,還是……洶涌著足以吞噬一切的驚濤駭浪?
他就這樣搖晃著扇子,視線似乎并無焦點的落在廳內歌舞翩躚的曼妙人叢里。可只要細看,便能察覺那微垂眼睫下偶爾掠過的、如同鷹隼鎖定目標般精準而冷凝的流光,始終錨定在某個偏僻的角落方向,未曾有須臾真正的偏離。
他舉起一只錯金銀的酒杯,仰頭將杯底僅存的酒液一飲而盡。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姿態散漫,仿佛只是隨意解渴。手腕一轉,空杯落下,立即有侍酒的少女恭敬地上前添滿。琥珀色的瓊漿注入精致的金杯中,漾開淺金色的漣漪。他卻沒有再去碰那只新滿的酒杯,指尖只是隨意地搭在冰涼的杯壁外側,食指指腹輕輕摩挲著上面一圈繁復的夔龍紋刻痕。視線被光影晃得有些發虛,依舊落在那角落的素色身影上,仿佛穿透了那薄薄的椅背,穿透了那具看似柔弱的軀殼,執拗地搜尋著什么。
酒一杯接一杯。添杯,飲盡。再添,再盡。動作越來越快,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想要用滾燙辛辣液體澆滅胸腔深處某種無形火焰的急迫。旁側的席位上,永綏王皇甫洵那雙平靜如古井的眼睛終于轉了過來。
“世子。”皇甫洵的聲音不高,質地清冷,帶著一種無需刻意便有的沉穩穿透力,壓過了絲竹之聲,“酒雖好,終非水。過量則傷身。”他的目光從宋麟那只不斷被倒滿的酒杯上滑過,落在宋麟微微泛紅的眼尾處,語氣平淡無波。
宋麟搖晃折扇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聽到皇甫洵的聲音,那雙幾乎全神貫注于某處的深瞳才微微轉動了一下,仿佛從一場深沉的迷夢中被喚醒。他側過頭,迎上皇甫洵沉靜得近乎審視的目光,臉上驟然綻開一個極其慵懶絢爛的笑,紅唇勾起的弧度帶著幾分醉意迷離,仿佛真被這佳釀灌倒了三分:“王爺見笑了!都怪殿下府上這玉壺春……實在……實在是太過醇香!”他聲音也拖長了調子,帶著一絲含糊的醉意,手腕一抬,手中那杯剛剛再次被倒滿的酒對著皇甫洵遙遙一舉,“我……我敬您一杯?”
那敬酒的姿勢懶洋洋的,手還略微有些不穩,杯中酒液微微晃動。
皇甫洵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他并未舉杯,只是將目光投向高處主位的樂陽,聲音沉穩地道:“世子海量。不過這第一杯滿飲……或許該敬宴主才是。”
宋麟的笑容僵滯了極其細微的一瞬,隨即那醉態似乎更明顯了。他像是恍然大悟般猛地一拍自己光潔的額頭:“啊呀!瞧我這腦子!貪杯誤事!貪杯誤事!”他夸張地懊惱著,端著酒杯的手卻立刻穩穩當當地轉向了水榭主位,“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實在是這玉壺春勾了魂去,晚輩自罰三杯謝罪!”他語速極快,將手中那杯酒對著樂陽一揚,仰頭便灌了下去。動作流暢,飲盡,空杯亮底一氣呵成,帶著幾分少年人意氣風發的豪氣,卻也掩飾不住那隱隱的敷衍。
樂陽居高臨下地看著,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眼神幽深難測,沒有計較的意思,只微微頷首,玉指纖纖端起自己面前的九龍白玉杯,對著滿廳眾人遙遙一舉。
“今日設宴,一是為慶百花競放,春光正盛。”樂陽的聲音帶著一種經過無數珠簾玉幔修飾后的雍容華麗,如同上好冰弦撥動,清亮而毫無溫度,“其二,更是為我大晟新帝,承天命,登大寶,祈愿吾皇萬壽無疆,江山永固!”
她語調不高,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盤。
“敬陛下!敬大晟!”
“敬陛下!萬壽無疆!”
廳內所有人,無論身份高低貴賤,瞬間離席而起!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牽引,動作整齊劃一,朝著北方宮城的方向躬身行禮。杯盞高舉,應和聲響徹廳堂。剎那間,滿座皆臣。金碧輝煌的廳堂里,只剩下對那遙遠御座和眼前珠簾的雙重膜拜。
酒液順著眾人仰起的喉嚨滾落。熱辣一線入喉,化作某種澎湃而虛假的暖流。然而,就在這山呼海嘯般的應和余音尚未完全散去,眾人的酒杯還在半空,目光尚未徹底落回自己席面時——
“長——樂——公——主——駕——到——!”
一道明顯經過訓練的、屬于內侍總管特有的嘹亮唱喏聲,如同被重錘敲響的冰裂玉磐,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金石銳氣,陡然自公主府大門的方向穿刺而來!如同鋒利的冰凌,瞬間貫穿了廳內尚未完全平息的喧騰酒香!
廳內所有的動作、聲音、表情,在那一刻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如同凝固般的空白。
大門處,兩扇沉重的檀香木門不知何時已無聲洞開!如同巨獸猙獰的口!
門外已是初夜沉落,濃稠的夜色如同潑墨般倒懸!高聳連綿的府邸院墻在深藍天幕下勾勒出龐大而森然的黑色輪廓。庭前燈火連成一片璀璨星河,卻絲毫照不透遠方那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陰影。就在這極致的黑與光的界限處,一行人影逆著那片光怪陸離的燈海,緩緩浮現在視野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