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陽唇角那抹精心勾勒的弧度瞬間僵死在臉上,如同盛極的牡丹驟然撞上一股無聲席卷的倒春寒霜。并非震動,也不是明顯的錯愕,僅僅是最表層的、被尊貴身份淬煉打磨出的那層無懈可擊的溫雅釉彩,因這突如其來的闖入而裂開了一道細微得幾乎不可察覺的冰痕。她的鳳眸中,那片凝結萬載寒潭的深寂冰面下,一絲冰冷粘稠的戾氣如同藏于冰層深處的毒蛇猛地昂起頭顱,復又被更快更狠地強行按了回去,只余眼底深處一抹流星般短暫而暴烈的陰翳。
廳門洞開,夜色如同巨大的蝠翼沉沉壓下。逆著廳內熾烈得令人目眩的金色燈海,一道纖細華美的身影緩慢而清晰地凝現出來。
長樂公主。
她幾乎是踩著一片熔金般的流光走了進來。一身金線銀絲織就的百鳥朝鳳紋廣袖長裙,在灼灼燈火下流淌著驚人的、近乎燃燒的赤金光澤。層疊的霞影羅襯裙在她行走間如同滾動的熔巖,翻涌出火焰般熾烈的朱紅與琉璃般刺目的明黃光澤。云鬢高聳,壓鬢的金累絲點翠鑲紅寶大鳳釵振翅欲飛,兩側小鳳口中銜下的金流蘇長及耳畔,隨著她步履輕移發出細碎清越的撞擊聲。頸間碩大的九轉累絲盤螭赤金瓔珞圈寶光灼灼,沉重而奢華地壓在她雪白纖細的頸子上。臉龐是極其明媚鮮妍的,每一處起伏都張揚著被寵溺著長大的驕縱與刻意昭示的尊貴。通身光華奪目得近乎凌厲,將廳內一切精心準備的錦繡都襯得失了顏色。
她就那樣一步步走進來,腳下生輝,將公主府原本精心構建的、以樂陽為絕對中心的秩序強行撕開一道裂口。所有尚未完全落座的賓客,視線如同被無形的磁石瞬間吸附,牢牢粘在那團燃燒的光焰之上。
“姑母!”長樂的聲音脆亮、嬌甜,帶著少女特有的明亮質地,像一串猝然砸落在冰面上的銀珠,打破了那瞬間詭異的凝滯,“侄女不請自來,您可不能生氣呀!”她笑靨如花,那笑容坦蕩明朗得過分,如同盛夏午后的驕陽,毫無顧忌地投向高踞水榭之上的樂陽。那稱呼親昵無比,語調甜膩膩仿佛摻了蜜糖,卻無端透著一股刻意的、要將此地主人“親切化”以爭奪光環的蠻橫。
樂陽臉上的僵硬在一剎那消融殆盡,重新浮起的笑意如同寒冬初雪,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不容置疑的雍容優雅。她甚至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那只戴著血紅玉鐲的手朝著長樂的方向伸出,手腕的每一個弧度都經過千錘百煉的無懈可擊。
“長樂……我的好孩子,快到姑母眼前來。”樂陽的聲音柔和得如同暖房里拂過的熏風,每一個音節都裹著絲綢般溫軟的撫慰。長樂步上水榭臺階,被樂陽那只冰涼如玉的手輕輕執起手腕,引入身前。
纖長冰涼、染著猩紅蔻丹的指尖,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和一種堪稱憐惜的姿態,極其緩慢地拂過長樂光潔飽滿的臉頰。動作溫柔,那指腹的溫度卻如同寒玉。樂陽微微瞇起鳳眼,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細細描摹著少女臉上每一寸未被風霜侵染的飽滿與光潔。良久,才發出一聲幽長的嘆息,嘆息聲里揉雜了太多難以言喻的復雜,如同深秋枯葉墜入古井:“唉……在外面漂泊這些年……真是苦了我這嬌花兒般的侄女兒了……”
這句話如同一道無聲的咒符!帶著“漂泊”、“苦”這幾個字眼,精準地刺向長樂竭力粉飾的完美表象!
長樂臉上的明媚笑容瞬間像是被那冰涼指尖凍住,又或者,是那“漂泊”、“苦”的字眼像毒蜂,在她心底最不愿被觸的地方狠狠蟄了一下。但僅僅是一瞬,那僵硬便被更為燦爛明媚、仿佛要燃燒一切陰翳的笑容重新覆蓋。她甚至親昵地往前湊了半步,幾乎挨到樂陽身上,微微揚起光潔的下巴,聲音里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嬌憨與驕傲:
“姑母哪里話!父皇和母后……可從來沒讓長樂吃過一絲絲的苦頭!”她微微拖長了語調,每一個字都吐得清晰無比,目光毫不閃避地迎著樂陽那看似憐惜實則探究的眼睛,“雖說那塞北風沙是大了些,可那是天威浩蕩嘛!父皇說了,那叫……嗯……那叫砥礪心志!再說啦,”她的視線不經意般掃過水榭下屏息傾聽的滿座賓客,聲音揚得更高了些,帶著刻意的天真爛漫,“有皇祖母和姑母您這樣尊貴無雙的人好好守著長安的錦繡繁華,長樂就算在朔風里打滾,那也是心甘情愿的呀!”
她竟主動將流放舊事擺上了臺面!如同一把明晃晃的快刀,猝然劈開了那層由樂陽主導的、虛偽關懷織就的溫情面紗!尖銳的鋒芒在滿室的燈火輝煌中劃開一道刺目的雪亮!她是在用這種近乎自揭傷痕的方式,嘲笑樂陽的虛偽!更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皇祖母(明太后)和我父(文昭帝)都在,憑什么你樂陽能坐擁長安,而我就要流放受苦?
樂陽依舊拉著長樂的手,掌心冰涼。她沒有立刻接話,嘴角的弧度甚至更柔和了,只是那雙深邃的鳳眸深處,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驟然激蕩開一圈圈刺骨的冷意波紋。長樂這番話,太過稚拙,太過赤裸,像一把沒開刃的匕首刺過來,不但傷不了人,反而暴露了持刀者那點可憐可笑的、急于證明自己的心思。
“小小年紀,倒學會替長輩擔憂了。”樂陽輕輕拍了拍長樂的手背,那紅寶石戒指冰涼的棱角擦過少女溫熱柔滑的肌膚,聲音如同蒙著層層綢緞的冰刀,溫柔依舊,內里卻帶著令人窒息的沉重碾壓之力,“只可惜……”她拉長了音調,目光仿佛穿透長樂,落在了這府邸高闊鎏金的房梁上,又似穿過了宮墻,落在更遠的、不可見的御座之上,“世人只看得到花開灼灼,又怎會懂得那風雪徹骨……是如何一點點地……把你父王的心志都磋磨得……”她恰到好處地停頓了一下,尾音化作一聲無限痛惜、無限悲憫、又無限蒼涼的幽幽輕嘆。那省略號的意味深長,猶如千斤重錘!
瞬間便將長樂那份帶著質問的“流放之得”,扭曲重構成了一場針對文昭帝精神意志的、殘忍無比的凌遲!流放的苦楚,原來都報應在你父王身上!是他承受了所有的磋磨!
長樂臉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紅暈褪盡,只剩下一片慘白的底色!她試圖維持的笑容僵在臉上,如同燒壞的彩釉瓷器,裂開一道名為屈辱的縫隙!她的手指在樂陽的掌心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眼前這張溫柔慈愛的長輩面孔,在流溢的燈火輝映下忽然變得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般模糊而遙遠,內里扭曲的譏諷與冷酷如毒蛇般纏繞上來!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周那無數雙眼睛,瞬間由驚艷贊嘆轉為看好戲般的、無聲的嘲弄與鄙夷!
她想反擊!腦中瞬間閃過母親池皇后那深幽似淵的眼眸中常有的銳利寒光!可話到嘴邊,那點自以為是的氣勢和對母親手段的零星印象,在對上樂陽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蘊藏了千萬年權術冰海的眸子時,竟如同泥牛入海,被吞噬得一絲不剩!一股冰涼粘稠的懼意猛地攫住了她的喉嚨!后背迅速滲出一層冰冷的汗意。
“姑……姑母……”長樂的聲音控制不住地帶上了一絲干澀的顫抖,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狼狽而徒勞地試圖重新撐起那破碎的笑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生澀地擠出,“您……您對侄女真是……真是太好了……”這句蒼白的恭維,干巴巴地在舌尖滾動。
樂陽卻順勢收緊手指,將她的手更親熱地握在自己冰冷的掌心,臉上是包容一切的慈和笑容,仿佛長樂方才的尖銳質問從未存在:“傻孩子,我們至親骨肉,說這些做什么?!彼昝赖亟幼∵@無力的臺階,將話題輕輕帶過,仿佛一切不過是無知小女的任性胡言。那份無懈可擊的長輩寬容姿態,就像一座重逾萬鈞的冰山,徹底壓垮了長樂最后一點試圖掙扎的勇氣。
“來人!”樂陽聲音輕快起來,目光卻已完全從長樂身上移開,再次籠罩整個正廳,“在姑母身邊添一席,就挨著永綏王旁邊吧!讓我們家最尊貴的小公主,也見見這長安城最俊俏的兒郎們!”
她輕描淡寫便將長樂從沖突的中心,化作了這奢華宴會中一個點綴的亮點。那“最尊貴”三字在她口中,此刻聽來竟充滿了無情的諷刺。
長樂被宮人引向新設的席位時,腳步微微踉蹌。她挺直了背脊,維持著最后一絲公主的尊貴體面,但任誰都能看出那挺直的脊梁帶著不堪重負的僵硬,如同一根繃緊到極限隨時會折斷的蘆葦。她坐到皇甫洵下首那華麗尊貴的座椅上,鋪著厚厚絨墊的座位此刻卻像鋪滿尖刺!四周投來的那些目光,探究的、玩味的、了然的、輕鄙的……每一道都如同無形的滾油,狠狠澆在她滾燙的臉上!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劇烈跳動,每一次都撞擊著四個字:奇恥大辱!
池皇后那夜在椒房殿內對她鄭重的叮囑言猶在耳——“多看少說,莫要輕易招惹你那位姑母……她不是你能匹敵的對手……”此刻如同喪鐘在她腦中嗡嗡回響。濃烈的不甘與怨恨如同毒藤在她心間瘋狂滋長!好!好一個樂陽!今日這巴掌她記住了!總有一日!總有一日她要讓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看清楚!誰才是這大晟最受寵!最尊貴!手握未來的帝女!
偏僻角落,光線被厚重的帷幕切割得昏暗不明。絲絨錦茵座椅的靠背將外界的喧鬧隔絕大半,只余那些如同飛絮般難以捕捉的細碎議論聲頑強地鉆進來。
莫錦瑟端著一只青玉薄胎杯盞,指尖沿著溫潤的杯壁輕輕滑動。指下的觸感微涼,一如她此刻無波無瀾的心境。杯中是溫熱的“驚蟄白”,茶湯清亮澄碧,一股獨特的青草氣帶著雨后的微腥在鼻端縈繞。她垂著眼,濃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兩道沉靜模糊的扇形陰影,將眸子深處最后一抹因方才事態緊繃而殘留的痕跡盡數掩埋。
長樂公主的出現,如同一道過于熾烈的閃電撕開了濃云,短暫地、徹底地照亮了樂陽長公主這座深不可測的冰山。也意外地,將她莫錦瑟這枚藏于枯枝敗葉間的針,徹底隱入了濃重的暗影深處。眾人灼熱的目光,此刻正無比忠誠地追隨著長樂那張如同被當眾掌摑后強撐出的、倔強而難堪的臉龐。
那些壓低的、如同蛛網般交錯的議論聲鉆進耳中:
“……瞧她那副樣子……頂著陛下親賜的長樂封號又如何?還不是在樂陽殿下面前上不得臺盤……”“噓!小聲些!人家畢竟是嫡長公主!不過……這封號確實……呵呵……長樂……樂陽……”“哼,我看吶!她那位皇后親娘,生她的時候……怕就沒安什么好心眼兒!跟誰爭不好?跟咱們長安明珠爭?”“可……可陛下如今……”“如今又如何?你真當明太后的心尖子能是誰都能替代的?瞧瞧樂陽殿下這通身的氣派威勢!那是多少年真真正正在心尖上嬌寵堆積起來的貴氣!文昭帝……嘖,如今又算得什么?”
這些話語斷斷續續,如同斷續的風,吹拂過她冷寂的耳畔。莫錦瑟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微牽了一瞬,旋即又被平靜壓下。一絲極淡的、近乎透明的嘲諷在她心中無聲流過。
爭?替代?池皇后……她那位手段高明的姑母啊。讓女兒頂著寓意“長久安樂”——又何嘗不是暗藏了希冀其取代“快樂如陽”之心?池皇后與樂陽公主,這對昔日的手帕交,一同在宮廷的錦繡堆里長大,一同踩著精繡的錦緞走向大晟權力巔峰最高貴的兩位女性身側。池皇后嫁給了當年還是靖王的文昭帝皇甫賢,野心便如同藤蔓般在她心底悄然滋長。當她誕下女兒——這個承載了她與樂陽公主漫長暗戰賭注的唯一女兒——的那一刻,賜下的名字“長樂”,便是一柄裹在柔軟錦緞下出鞘的利刃!一個無聲的宣言:我女兒才是未來的正統嫡公主!你樂陽……不過是倚仗著長兄寵愛和母后庇護、終有一日將光芒黯淡的前朝明珠罷了!
池皇后低估了太多東西。她低估了明太后對這個唯一女兒那份近乎魔障般的疼愛與愧疚——那份因當年不得不犧牲樂陽第一任駙馬隴西王許湛而積淀下的、沉重的、無處宣泄的補償欲。她更低估了樂陽公主本身!這份深植于血脈骨髓之中、歷經三代帝王權威淬煉而成的尊貴與威勢,早已成為大晟國祚氣運的一部分!絕非一個被寵壞、空有封號的年輕公主可以撼動!那是在先皇泰和帝膝下承歡時便已奠定的、不可動搖的根基!是明太后心底最柔軟也最堅固的逆鱗!是文昭帝皇甫賢那幽閉流放歲月里,午夜夢回依稀記得的皇妹裙裾翻飛的幼小身影和父皇對皇妹毫無保留的偏愛!
無論是龍椅上那位戰戰兢兢的文昭帝皇甫賢,還是珠簾之后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明太后,抑或是這滿座心思浮動的長安貴胄,甚至……是遠在北境手握雄兵、心中尚留有嘉禎太子遺憾的平南王宋辰,又或是此刻冷眼旁觀的永綏王皇甫洵!
在這些人心中,樂陽長公主皇甫月這個名字所代表的,都遠遠不止是一個公主的尊號。那是權力的核心圈內,一座無法繞開的、籠罩在璀璨光芒與冰冷寒霧中的巍峨冰山。她享受著這份榮寵,也牢牢占據著帝國運轉齒輪之中一個極其微妙的位置。她本身就是平衡的一部分,是某些規則的一部分,是一塊被權勢長年浸染、早已成為那皇權錦繡上無法剝離的耀眼金繡!一個“長樂”就想替代?池皇后啊池皇后,終究是坐井觀天!你以你后宮之主的心量去揣度那立于最高處的風景,卻不知那俯瞰天下的寒山之巔,從來不是你那些玲瓏心思所能覬覦!
唇角的譏誚終究未曾成型便化于無形。莫錦瑟的指尖離開溫涼的杯壁,重新握住那只暖意微薄的銅手爐。爐壁的熱力似乎早已散盡大半,唯有銅質本身那堅實冰冷的觸感依然穩定。她將冰涼的指尖覆上去,如同觸摸一塊沉入水底的頑石。
外面長樂的委屈、樂陽的制衡、眾人的議論……所有的喧囂與暗涌,此刻都被厚厚帷幕與晦暗光線過濾成了模糊不清的雜音。這角落的靜寂,隔絕得恰到好處。終于……不必再成為目光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