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親頭一天晚上的半夜里,汪家的人就從汪府到富察府的這條路上開始著手打扮。石柱子都綁上紅綢子,地面上撒好花瓣子,兩邊的店門上也都貼了紅喜字。
娶親那一天,北平城里真是萬人空巷。閑漢都爭著搶著幫忙抬轎子去,女人孩子也都在路兩邊等著看新娘子。
汪荊茗騎在高頭大馬上,她代兄娶嫂,一身喜服格外的肆意張揚(yáng),意氣風(fēng)發(fā)!
富察英蘭被婆子扶上轎時,遠(yuǎn)遠(yuǎn)的望了望馬背上挺拔的身姿,瘦削卻不失偉岸…
富察英蘭紅了臉,低頭輕笑一下。
鑼鼓震天響,轎夫打著號子準(zhǔn)備顛花轎,富察英蘭緊張的抓住轎里兩邊,心底下直發(fā)顫。她以前偷跑出去見過顛花轎的,尤其是大戶人家娶妻,顛花轎顛得新娘子在花轎里直叫直哭呢。
就在富察英蘭慌的直發(fā)顫時,轎外傳來汪荊茗淡淡的聲音:“不必顛了,我可不愿意看見個青頭腫面的新娘子。”
富察英蘭一手挑起蓋頭邊邊露出眼睛,另一手撩開門簾子一個小縫,往外張望汪荊茗。恰好對上汪荊茗深邃的眼眸,富察英蘭心下一慌,忙撂下簾子。
“不愧是留學(xué)來的,真體貼文雅。”富察英蘭抿抿嘴,笑了出來。
花轎落地,富察英蘭整理了身上的嫁衣,捏好手里的團(tuán)扇。
汪荊茗踢了轎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zhuǎn)過身蹲下。富察英蘭鉆出轎子,趴在汪荊茗的背上。汪荊茗背過手抱好富察英蘭,站起身從正門走進(jìn)院子。
“過了今天,我就是汪家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了…再也不用受夫人和姐姐的氣了…”富察英蘭想著,不知不覺把頭枕在了汪荊茗肩上,臉貼著臉了。
汪荊茗雙目直視,鼻息間滿是少女的馨香,忍不住捏了捏富察英蘭的腳腕。
富察英蘭回過神,忙抬起頭,臉上燙得很。嬌嗔著道:“啊,先生啊,別捏…”
汪荊茗聞言,低低地笑了起來,把人一路背到祠堂。
“嘉禮初成,締結(jié)良緣。情敦鶼鰈,望相敬如賓;祥葉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宜家宜室。永結(jié)鸞儔,共盟鴛蝶,誓成。”司儀高聲唱和著祝婚詞。
富察英蘭偷偷瞥了汪荊茗一眼,那白凈英朗的臉上也掛著笑意。
二人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喝了合巹酒,婆子將富察英蘭背去了嵐亭苑。
富察英蘭坐在床邊,婆子丫鬟都退下了。富察英蘭不敢貿(mào)然掀了蓋頭,低著頭等汪荊茗來。
想起夫君啊先生啊那張臉,富察英蘭輕聲笑了出來。
背后突然來了一聲:“你笑什么?”
這可嚇了富察英蘭一跳!這聲音不就是夫君的么?夫君什么時候進(jìn)來繞到她背后的?
夫君不是在外面敬酒呢么?!
富察英蘭挑起蓋頭一邊,看了看眼前的男人。此人跟夫君長得一模一樣,但卻是個寸頭發(fā)的。夫君分明是長發(fā)的!
“你,你是誰啊!”富察英蘭慌忙站起來,退到桌子邊。
“我是…汪嗣嵐…你是…富察英蘭?”汪嗣嵐勉強(qiáng)坐起身。
“你是汪嗣嵐?不可能!汪嗣嵐是長頭發(fā)的,他來提親和娶親我都看了。不可能一下子剪短了吧?”富察英蘭跑到桌子另一頭。
汪荊茗進(jìn)門來,見富察英蘭撩著蓋頭站在桌子邊,道:“嫂子怎么自己挑了蓋頭了?”
“什么!嫂子?你不是汪嗣嵐?”富察英蘭瞪大了眼眸,空泛泛的冒出淚來。
汪荊茗抿抿嘴,先走到床邊扶汪嗣嵐坐好,又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水給汪嗣嵐喝。這才道:“我不是,他是。我是汪荊茗。你爹沒跟你說嗎?”
汪嗣嵐手不聽使喚,拿不住杯子,水灑個不停。汪荊茗拿過杯子喂給他,把杯子放下,繼續(xù)說道:“我哥嗣嵐病了,接不了親,所以提親接親都是我代替的。德慶爺一句也沒告訴你嗎?”
富察英蘭面色蒼白,手指著汪荊茗,氣得直哆嗦:“騙子…騙子!”說完,便一手扯掉蓋頭,雙手捂住臉啜泣起來。
汪荊茗沉默著,走到桌子邊撿起蓋頭,重新給她蓋上。汪荊茗又拿過喜秤,挑了她的蓋頭。
“嫂子,我不是要騙你的…”汪荊茗一向就是嘴厲害,現(xiàn)在卻不知要說什么了。
富察英蘭擦了擦淚,低著頭,悶悶道:“那,他生了什么病?還能好嗎?”她才十七歲,她不想嫁過來就當(dāng)寡婦。
汪荊茗點(diǎn)點(diǎn)頭:“能好,能好!嗣嵐是瘧疾,就是冷熱病。德慶爺答應(yīng)我了,把奎寧當(dāng)做你陪嫁的嫁妝,喝了奎寧嗣嵐就好了。”
聽見奎寧二字,汪嗣嵐深深地望著富察英蘭,雙眸暗沉,令富察英蘭有種說不出的心堵。
“奎寧是什么?”富察英蘭納罕道。
“清時候西洋進(jìn)貢的特效藥啊。”汪荊茗頓住,冷聲道:“富察家不會出爾反爾沒給你吧?!”
富察英蘭被汪荊茗嚇住了,紅了眼搖搖頭:“我不知道啊…我的嫁妝不多,都是我娘準(zhǔn)備的,我不知道有沒有。”
汪荊茗叫婆子進(jìn)來,命她快去少奶奶嫁妝里找藥。
婆子很快把奎寧從嫁妝里取出來,雙手遞上給富察英蘭。
富察英蘭遲疑著,不接。
汪荊茗走過去接了藥,走到汪嗣嵐床邊:“嗣嵐,喝藥吧。”
富察英蘭出聲道:“先別喝…”汪荊茗回過頭問道:“怎么了?”
富察英蘭遲疑了一下,道:“沒事。冷熱病喝奎寧,應(yīng)該有用。”
汪荊茗心下一沉,富察德慶不會拿個假藥糊弄她吧?但,量他富察德慶沒那個能力敢惹汪家。
送走賓客,汪荊茗坐在書房里翻著醫(yī)藥書。萬一富察德慶那老狐貍給了個假藥…她必須留個后手。
一封封求藥信被汪荊茗寫好派出去,收拾完已經(jīng)四更天了。汪荊茗脫了喜服,洗了把臉,準(zhǔn)備回茗善房睡覺,路過嵐亭苑,見里頭熄了燈漆黑一片。
汪荊茗捂了捂胸口,空落落的,怪別扭的。
汪荊茗一沾床便睡下了。她剛睡熟沒一會兒,汪府上下急急地敲起鑼來,全院上下都擠進(jìn)嵐亭苑。
汪嗣嵐,斷氣兒了…
富察英蘭被夫人秦氏連著扇了好幾巴掌,躲在一邊看著眾人。又是叫大夫,又是灌參湯…可是人已經(jīng)死了,尸身漸漸涼下來了…
這一天,跟做夢一樣。
茗善房里,梅子和溪子叫汪荊茗,汪荊茗卻緊閉著眼,毫無醒來的意思。梅子掐她人中,溪子給她灌姜湯,都無濟(jì)于事。汪荊茗呼吸微弱,深睡著。
梅子慌忙跑去嵐亭苑,見到秦氏大哭道:“太太!小姐醒不過來,小姐醒不過來了啊!”
汪福興聽見這話,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出來,頭一歪,在椅子上滑落…
那一夜,汪府上下燈火通明,哀號聲聲一片。
富察家也來吊唁了。富察琴晚得意的目光不時掃過富察英蘭哭腫的眼,富察夫人笑著對富察琴晚說道:“我就說吧!這么急著娶親,有詐!你看看,剛過門就成了寡婦!”
趙姨娘來了,抱著一身孝衣的富察英蘭直落淚:“我苦命的兒…姑爺怎么會當(dāng)晚就去了呀…”
唯有富察德慶,盯著兩抬棺槨直冒冷汗。假藥…吃死人了…
“我不知道那個藥能害死人的…那是我傳家的寶藥…原諒我…汪嗣嵐,別怪我…”富察德慶鞠躬,心里默念著。
汪荊茗只覺得累極了,做了個好長好長的夢啊…夢到什么來著?汪荊茗捶捶頭,想不起來了。
“梅子啊,梅子!”汪荊茗咳了咳,聲音竟然如此暗啞。
溪子驚喜的跑進(jìn)來:“小姐,您終于醒啦?”溪子又忙跑出去端進(jìn)一碗姜湯來:“小姐,您喝口潤潤嗓子。”
汪荊茗接過碗,一口喝凈了,這才瞥見溪子身上的粗布素凈衣裳。
“你干什么?穿成了這個樣子,不知道我大哥昨兒個剛?cè)⒘擞H嗎?晦氣的!穿你鮮艷些的衣服去!”汪荊茗緊皺著眉。
溪子連忙跪下,眼淚也止不住了:“小姐恕罪,小姐節(jié)哀…節(jié)哀…”
“節(jié)哀?!”汪荊茗怒喝一聲,肺部一陣鈍痛,猛地咳嗽起來。
“嗚…小姐啊,少爺和老爺,去了…您一昏就是六天,這六天來您高燒著說胡話,又哭又笑的…老爺和少爺也停棺等了您六天呢!”溪子哭得直噎氣。
汪荊茗只覺得眼前一黑,不由得癱躺在床上,覺得渾身的力量好像被人抽走了。
半晌,汪荊茗爬起來,披上大衫直奔祠堂。
祠堂里大家爭論不休,掙著搶著要說處死富察英蘭,一口咬定是富察英蘭克死了汪福興和汪嗣嵐。而且,汪荊茗也快不行了,家產(chǎn)的事…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汪荊茗來了!”
祠堂瞬間寂靜下來…只有秦氏的啜泣聲回蕩在祠堂里。
祠堂里孝布白花花一片,汪荊茗的黑衫格外扎眼。她環(huán)顧四周,氣得嘴唇發(fā)抖,一轉(zhuǎn)眼看見那兩抬棺槨,汪荊茗快步走過去,奮力掀開了汪嗣嵐的棺材板,又過去掀汪福興的。
眾人連忙上去拉住她,汪荊茗一把抄起家法棍,一通亂打。
“看不見天兒熱他倆尸身都爛掉了?還不下葬去!來人啊!把他倆埋了!”汪荊茗拄著家法棍,覺得累極了。
眾人面面相覷,沒有人敢動一下。
汪荊茗火氣更大了:“長根長林長貴,我說話你們聽不見嗎?”
汪裕隆跳出來厲聲道:“你夠了!一介婦道人家,你吵吵什么?汪家還輪不到你當(dāng)家呢!”
“那你是當(dāng)家的?你一個旁支的別在這威武徜徉的!”汪荊茗舉起棍子狠狠打在汪裕隆身上。
“那也用不著你說了算啊!你,還有嫂子秦氏,還有你那個掃把星的嫂子,你們能當(dāng)家啊?趁早打掃打掃屋子滾蛋吧!”汪福隆扶起汪裕隆道。
汪荊茗手持著家法棍,猛地一甩,家法棍里竟然藏著劍!
汪荊茗握緊了劍,咬咬牙,揮向汪福隆,又砍向汪裕隆,直到祠堂里徹底安靜了。
汪荊茗這才冷著臉出聲道:“這是汪家,家法在我手里!汪福興在時他當(dāng)家,他沒了汪嗣嵐當(dāng)家,汪嗣嵐沒了就是我當(dāng)家!別忘了誰才是主子!誰敢忤逆我,別怪我不給你留臉面!”
汪荊茗收起家法,攏了攏長發(fā)。長林搬來一把椅子,汪荊茗端坐下:“來人,把老爺少爺入葬吧。”
長林叫了幾個年輕力壯的,把二人埋了。
“我之前就說了,家業(yè)我來管,誰再有二心,洗干凈脖子就等死吧!”汪荊茗睨視了這群烏合之眾,真是看一眼就來氣。
長林埋完了人,帶著人直奔汪裕隆的宅子里抄家,抄完了又奔汪福隆的宅子里去了。
祠堂干凈了,只是供案上多了兩個排位。汪府里也干凈了…
汪荊茗看著還在哭的秦氏,氣不打一處來。秦氏啜泣著撲在汪荊茗身上,汪荊茗一把推開她,一手拂了拂大衫,盯著秦氏冷聲說:“你真是個沒用的東西!”
秦氏哭得更甚了,汪荊茗很不耐煩的狠狠推了秦氏一把:“有你這種娘,真是丟我的人!”秦氏踉蹌一步,滿眼的不可置信。
汪荊茗甩甩衣袖,冷哼一聲走進(jìn)嵐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