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青石小徑上濕漉漉地貼著被雨水打落的竹葉。突然,庭院里一口枯井伸出了一雙沾滿泥水但卻蒼白得瘆人的手。
余幸渾身濕透地從井里爬出,原本精致的鵝蛋臉此刻慘白如紙,唇角那道血跡格外刺目。凌亂的烏發間,額角猙獰的傷口若隱若現。
她腦海中混亂一片,唯有那夜的畫面清晰如昨——井口上方刀劍相擊的錚鳴,三娘那把從不離身的短劍“當啷“一聲落在井沿。
遠處竹林沙沙作響,余幸本能地摸向腰間,指尖卻觸到一張陌生的字條。被井水浸泡多時的紙箋已然泛黃,墨跡暈染開來,只能堪堪辨認“離垢別院“四字。
這定是三娘留下的。余幸攥緊字條,指尖發白。原來三娘早料到此劫。涼意自脊背攀升,她反而漸漸冷靜下來。要找清事情的真相,怕是非得走一遭離垢別院不可。
換過干凈衣衫,余幸將三娘的短劍細細擦拭,置于書柜之上。這把劍在三娘手中素來如臂使指,究竟是何等高手,竟能逼得三娘失了兵器?她不敢深想,只強迫自己相信未見尸首便是生機。
馬車碾過官道,轆轆聲里,余幸望著窗外那輪冷月出神。
“姑娘,天色已晚,前頭有個驛站...”車夫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不必。”余幸遞出一錠銀子,“勞煩趕個夜路。”
轆轆聲再起,她的思緒又回到三娘身上。
這些年來,母女二人隱居山野,三娘親自教她讀書習武,卻從不提往事。猶記幼時問及父親,三娘眼中倏忽掠過的冷意,但她卻淡淡地說父親在出生之前出意外死了。
前陣子中秋,向來滴酒不沾的三娘竟獨坐月下,一壺接一壺地飲著桂花釀。醉眼朦朧間,三娘喃喃著什么。如今想來,那時一切便隱隱不對了。
余幸心里涌起一陣悔恨,如果當時她注意到了三娘的異樣,是不是就不會有如今這樣的境遇了。
“姑娘,到了。”
余幸掀簾望去,不由怔住。想象中的雕梁畫棟并未出現,眼前是一座荒廢的宅院,“離垢別院”的匾額歪斜欲墜。
她輕扣大門,許久才有個穿麻布衣裳的丫鬟應門。
那丫鬟抬眼看清余幸面容,霎時面如土色,“砰”地摔上門,跌跌撞撞奔向里屋:
“小、小姐!外頭來了位姑娘...與您生得一模一樣!”
屏風后,正端著藥碗的楚明霽手腕一顫,褐色的藥汁濺在素白的中衣上。但不過須臾,楚明霽便回過神,放下藥碗緩緩起身:“綠云,讓她進來吧。”
余幸隨綠云穿過庭院。別院雖顯荒涼,卻收拾得齊整,枯黃的草木間依稀可見打掃的痕跡。
“你來了?”沙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余幸轉身,見屏風后立著個窈窕身影。那嗓音與身段實在不相稱,她不由微怔。
楚明霽緩步走出,余幸盯著那張臉愣住了——難怪丫鬟那般驚慌。
“好久不見,夜闌妹妹。”楚明霽笑了笑,“進來坐。綠云,備茶。”
余幸仍回不過神:“你怎么和我......”
“還不明白嗎?”“楚明霽唇角微勾,“我是你孿生姐姐。”
孿生姐姐?三娘從未提及。眼前人雖與自己容貌無二,面色卻比她這個趕了三天路的人還要憔悴。
“你病了?”
楚明霽一怔,沒料到她會先問這個:“嗯,病了很久,怕是活不了幾日了。“不等余幸追問,她又道:“三姨這些年可好?”
“三姨?”
“看來余相月連你不是她親生的都沒說。”楚明霽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你就在謊言里活了十六年。”
余幸正欲追問,楚明霽卻虛弱地擺手:“我沒力氣一一解釋。給你講個故事吧,就講這一次。”
“二十多年前,國公府來了個寒門門客,才學過人。國公賞識他,常邀他談經論史。府上二小姐才貌雙全,與門客日久生情。國公震怒,終究拗不過女兒,允了這門親事。”
“二小姐舍了錦衣玉食,助夫君苦讀。后來門客位極人臣,卻因她多年無出,納妾生子。直到某年,二小姐終于誕下雙生女。偏有神婆胡言'雙生不吉',惹得門客生嫌。未滿月,妹妹突發惡疾,被棄荒野。”
“二小姐拼死從土里挖出奄奄一息的嬰孩,抱著她投奔隱居山林的三妹——那個十四歲就離家出走的庶女。三小姐習得一身武藝,答應撫養這孩子,就是如今的你。”
“而留在府里的姐姐,十三歲染病,被送去莊子'養病',一待就是三年。”楚明霽咳嗽著,“那孩子,就是我。”
楚明霽話音落下,屋內陷入死寂。
余幸垂眸盯著茶杯,茶水早已涼透,水面映出她蒼白的臉。她先是茫然,繼而眼底漸漸凝起寒霜。
“所以......”她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三娘不是我母親?”
楚明霽微微點頭。
余幸突然低笑一聲,笑意未達眼底:“真是可笑。”她站起身,指尖微微發顫,“十六年,我就這么稀里糊涂活了十六年,我竟連自己的身世都是假的。”
“你既知真相,為何從不來尋我?”
楚明霽聞言冷笑:“尋你?”她枯瘦的手指攥緊衣袖,“讓你也陷進楚家這個吃人的地方?”
余幸沉默片刻,低聲道:“三日前有人來刺殺......三娘她......”
楚明霽猛地抬頭:“她怎么了?”
“她的短劍掉在井邊,人卻...下落不明。”
楚明霽身形一晃,手指死死扣住桌沿:“你說什么?三姨的劍...掉了?”
余幸點頭:“那把刻著'月'字的短劍,現在還在竹院的書柜上。”
楚明霽劇烈咳嗽起來,臉色瞬間灰敗。綠云慌忙上前扶住她,卻被一把推開。
“母親與我說過三姨的這把劍從不離身......”楚明霽聲音嘶啞得可怕,“十六年來,那把劍從未離開過她三尺......”
余幸心頭猛地一沉。兩人目光相接,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那個不敢說出口的猜測。屋內一時只剩下楚明霽急促的喘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