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那扇黑漆厚門的瞬間,一陣混合著藥香、陳木和淡淡潮氣的味道立刻涌進鼻腔。
外面是深秋的北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門內卻像是另一片氣候——暖氣夾著藥香在廳中緩緩流動,像一條溫熱的河,把人從寒冷的街巷中拽了進去。
我下意識停了一瞬。前世讀史料時,關于明末藥鋪的描述大多是簡略的“柜臺、藥柜、案幾”,可現實中的玖拾藥堂,比我書頁上的想象更立體、更深沉。
堂內,黑漆藥柜一排接一排,像高聳的城墻,把空間切成狹窄的長廊。每個抽屜上都貼著手寫的藥名——“川芎”“白芍”“黃連”“沒藥”——墨跡有些暈開,卻遒勁有力,像練武之人寫下的字。抽屜銅環在燈光下微微泛著光,似乎被無數次拉拽磨得發亮。
每一列藥柜的上方,都懸著一盞罩著油紙的燈籠,燈火被油紙揉成溫黃的霧光,均勻地灑下來,讓空氣里彌漫的藥粉顆粒都能看得見。那些微塵在光柱里緩慢漂浮,偶爾被走動的伙計帶起氣流,輕輕飄散。
藥堂的聲音很細碎——秤桿撥動的“錚”聲、藥刀切根莖的“咔咔”聲、篩藥的細沙聲——這些聲響像是有節奏的呼吸,讓人不自覺放慢腳步。但這平靜背后,我能感到某種有序而冷靜的力量在暗處運轉。
我跟在林誠身后,何天問走在另一側。林誠的步子不快,卻穩得像踩在鼓點上;他走過藥柜時,伙計們會微微側身讓路,但沒人多說一句話,只是偷偷掃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我的視線在這些藥柜之間游走——有些柜子抽屜外側有一圈淡淡的黃色污漬,那是常年抓川黃、黃芩這類藥材留下的痕跡;有些案幾角落堆著幾本賬冊,紙頁邊緣已經發脆,顯然是多年累積的記錄。
拐過一道屏風,林誠推開另一扇小門。門后是通往地下的石階,燈光昏暗而潮濕。石階邊緣嵌著幾個鐵環,冰涼而沉重,看得我心口一緊——那絕不是單純支撐繩索用的,更像是用來鎖住某些不該放走的東西。
腳步聲在石階間回蕩,藥香漸漸被潮氣和鐵銹味取代。
地下的石廳里,不再是藥柜和秤案,而是幾張擺滿地圖、賬冊、竹簡的木桌。靠墻的架子上,藥材與兵器并列——細長的弓、包著油布的火銃、鋒利的刀,被收得整齊有序。
我心底泛起一絲涼意。
前世的史書沒寫過,明末的藥堂可以同時是兵器庫。可眼前的事實,讓我明白——這個時代,連最尋常的行當背后,也可能是血與火的暗河。
林誠回頭看我,眼神淡淡,卻像在衡量我的反應。
我握緊手里的斗篷衣角,努力維持平靜,可心里已經明白——我踏進的不是一間藥堂,而是一張正在緩緩收緊的網。
我被帶進石廳后,何天問明顯繃緊了身體,他的右手一直落在腰側刀柄上,手背青筋隱隱凸起。
他看似隨意地站在我左側,實際上恰好能擋住廳內三條通路的交匯口——我知道,這是他多年來練就的防范習慣。
林誠卻像什么都沒看見,徑直走到一張鋪滿地圖的長桌前,抬手撥開一只墨色瓷罐。里面是一捧切得整齊的參片,香氣醇厚,夾著一絲藥粉的甘甜味,飄進鼻腔讓人心口微微發熱。
他不急著說話,只是隨手拿起一片參,放進嘴里慢慢咀嚼,像是在等我開口。
這種沉默讓我有些不安。前世的史料里常有這樣的描寫——明末的江湖人,不輕易問,也不輕易答;他們用等待來衡量對方的耐性。
可我現在,是被困在棋盤上的那一顆子,等待未必是最好的選擇。
“林堂主……”我試著開口,聲音聽起來比我想象的更穩,“多謝你救我。”
“救你?”他抬眼看我,嘴角的笑意若有若無,“郡主,你覺得自己配得上‘救’這個字嗎?”
這句話像一陣冷風,讓我后背一涼。
他叫出了“郡主”二字——我沒有自報身份,也沒穿明晃晃的皇室服飾。
那就說明,他早就知道我是誰,甚至可能早在東直門外就盯上我了。
我還沒回答,石廳另一側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一個年輕伙計端著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是一壺熱茶和三只青花瓷盞。
他低著頭,腳步看似穩,卻在靠近桌子時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何天問的手指立刻收緊在刀柄上。
我注意到,伙計的手背有一層不該屬于藥堂人的薄繭——那是常年握弓或刀留下的痕跡。
在這個暗處藏兵器的藥堂里,這種人出現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他放茶的手法過于生疏,像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林誠似乎沒看見,只伸手接過茶盞,慢悠悠地吹了口氣,隨后抬眼望向我:“你一路逃來,可曾想過,你的身份會給別人帶來多少麻煩?”
我不答,他也不逼,只是把茶盞推到我面前。
我盯著那盞茶,茶面泛著一層淺淺的油花——這是茶葉本身的香油,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前世看過無數關于古代下毒的記載,我的腦子幾乎是本能地去分辨氣味。可這茶香混在藥香里,很難辨別出異樣。
“喝吧。”林誠的語氣平淡,“這是參茶,能暖胃。”
我正要端起,何天問忽然開口:“郡主的胃一直不好,不能空腹飲參。”
他這句話很突兀,卻讓我下意識放下了茶盞。
林誠沒有生氣,只是“嗯”了一聲,像是記住了什么,隨后看向那名伙計:“你去后堂幫我取一包熟地黃。”
伙計低聲應是,退到屏風后,腳步消失在陰影中。
片刻的寂靜后,我聽到一聲極輕的門軸聲——那不是后堂的門,而是石廳另一條通道的暗門。
何天問的眼神和我對上,他的意思很明確——那伙計,不只是送茶的。
林誠這時才緩緩開口:“郡主,我救你,不是因為你是誰,而是因為你還有用。”
他的聲音像一塊沉石投進水里,激起的波紋一圈圈擴散開來。
“北京城已經變天,你的姓氏既是籌碼,也是禍端。你若留在我這里,就得按我的規矩來。”
這算是警告,也算是試探。
我知道,這個男人要的不是一個無害的客人,而是一顆能用在棋盤上的子。
可在我沒有籌碼之前,我必須假裝自己愿意被他下在棋盤上——哪怕,我已經開始計劃著,什么時候能跳出這盤棋。
林誠的話像一塊沉石,把空氣壓得低沉。
我保持著微笑,端坐在長椅上,可手心里全是薄汗。
這不是因為害怕他——而是因為我意識到,我和何天問并不是唯一被觀察的人。
石廳的四壁,看似平整的青磚中,有幾塊紋路不一樣。前世做史料研究時,我在《京師地坊錄》里看過——很多大戶人家的密室,都在墻縫間留有耳目孔,用來監視賓客。
換句話說,這間藥堂的會客廳,恐怕有人在暗中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何天問的眼神比我更沉,他的肩背微微彎著,像一只隨時要撲下來的獸。
我知道,那是他察覺到殺意的姿態。
就在這時,屏風后傳來腳步聲。不是一個,而是三個人。
第一個是之前送茶的伙計,他低著頭,神情有些僵硬;后面跟著一個面色蠟黃、穿著粗布短褐的中年人,手里提著一只藥籃;最后一個是身材削瘦的灰袍老者,步伐很慢,但眼神極銳,像一把包著布的短刀。
“郡主,”林誠的聲音輕飄飄的,“這是我藥堂的兩位幫手——盧三和白叔。”
盧三是那個中年人,白叔就是灰袍老者。
我心里暗暗記下這兩個名字,直覺告訴我,他們并不只是藥堂的“幫手”。
灰袍老者白叔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把我從頭到腳剝了一遍,最后落在我頸間的玉墜上。
那是我穿越來時就掛著的東西,據說是長陽王府的傳家信物。
白叔瞇起眼,嘴角勾了一下,卻什么都沒說。
“郡主的身體,需要調養。”林誠站起身,走到一只沉重的木柜前,打開時,柜子里不是藥材,而是一排細長的竹筒。
每個竹筒上都寫著字——不是藥名,而是地名。
我看到“江陰”“松江”“臨清”這些名字時,心里猛地一跳。
這些,都是明末最激烈的戰場或重鎮。
林誠抽出一個寫著“江陰”的竹筒,隨手拋在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外面亂得很,江陰那邊的消息,要快過朝廷,才有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是看著我的。
我意識到,他不僅是藥堂的掌柜,更是一個在戰亂中編織情報網的人——而這個網,可能已經籠罩了整個南北。
“你想讓我做什么?”我問。
林誠笑了笑,轉身把竹筒收回柜里:“暫時什么都不用做,先活下來。”
他這句話聽似寬慰,可我聽出來了另一層意思——我能不能活下來,取決于他是不是還需要我。
我們正說話時,外堂忽然傳來一陣低沉的喝罵聲,混著瓷器碎裂的脆響。
何天問的手立刻搭上刀柄,眼神凌厲地掃向門口。
灰袍老者白叔走了兩步,伸手推開半扇門,冷冷看了一眼,隨后又緩緩關上。
“只是幾個喝醉的潑皮闖了進來,”白叔淡淡道,“已經處理了。”
我聽到“處理”這個詞時,心里一陣發涼。
在這里,“處理”八成不是趕走那么簡單——很可能是再也不會出來的那種處理。
林誠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轉身對我道:“郡主,你和何兄暫且在此歇下。我會派人守著。”
他說的“守”,我不確定是保護,還是監視。
當夜我沒睡好。藥堂的后院很安靜,可越是安靜,我越覺得不對勁。
每當夜風吹過,木梁輕輕吱呀,我就會想,是不是有人在屋頂蹲著俯視我們。
何天問整夜沒合眼,他坐在門口的小凳上,刀橫在膝頭,像一尊石像。
我知道,我們暫時安全了——但這只是因為,我對林誠來說,還有價值。
可價值是會變的,一旦失去利用的意義,我們就會和那些被“處理”的人一樣,從這個世界里消失。
這一刻,我真正明白了:逃離北京城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危險,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