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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明月映芳華

第4章渡口驚魂

清晨的霜氣還掛在瓦檐下,通州渡口已經醒了。并不是那種熱鬧——是被迫的喧雜:麻袋拖過青石的摩擦聲,纖夫低低的號子像捂著嘴的哭,商客急匆匆的腳步踩在潮濕的石階上,濺起的泥點子一粒粒粘在衣角。空氣很薄,卻有四種氣味搶著擠進鼻腔:陳米的粉塵、河泥的腥甜、焦炭的燥味,以及巡檢甲衣久未翻洗的霉酸。它們相互咬著,又彼此掩護。

我們沿著背水的狹巷貼墻而行。墻皮像舊瘡口一樣一層層揭開,露出被雨水沖刷得發黑的磚。何天問走在前,手自然垂著,卻始終擋在能遮住我半個身位的位置。他的步子有老江湖特有的“虛”。表面踏在地上,實際在風里。他不回頭,但我知道他在聽:他聽左面纖夫套繩時繩索拉緊的“吱呦”,聽右邊枯井里落下一小片瓦片輕輕的“啵”,聽倉門方向那一串鞋底銅釘刮過青石的細響。

“倉門不走。”林誠低聲。他沒有看我們,在看水。

通惠河的水此刻并不急,像被誰安撫過。但近岸處有一圈圈細小的漣漪,不是風,是底下的淤泥被悄悄撥開。誰在撥?是船工,是盯梢的人,是不知道哪一家的眼睛。

我們轉進一排曬網棚后,風忽然小了一些。幾張破網從橫梁垂下來,像一群失了家的蜘蛛,結著半舊的泥。棚腳邊立著兩只破漁簍,簍口朝下,簍身有修補過的麻線——交叉、再交叉,像寫壞了又重寫的字。

“到這。”林誠停下,從袖里捻出一枚薄薄的木牌,遞給何天問。木牌燙著一朵未曾完全張開的梅花,花心一針。“遇見這花的,避半槳。”他又把另一塊木片塞到我掌心,指尖在背面輕點一下。木片背面的刻痕很淺,卻和藥堂姜皮上的那三道一樣:長—短—長。

“記住,”他壓低聲音,“看見這三刀痕的,自己人可能只是一半。他們可以賣路,也可以賣你。”

我的喉嚨有些緊。人潮在渡口涌動,像多股暗流逼向同一處窄口。我不是第一次置身這樣的窄口——從東直門沖出來的那個夜里,生與死也只隔著一墻的縫。但不同的是,那時我被風與火催著跑,現在,我看見了風如何被人安排、火如何被人遞來。

“左岸。”何天問忽然道。他沒有指,目光卻朝左掠。

我順著看去,倉門外側的石階上站著三個人。衣裳并不華貴,鞋底卻亮出一粒粒針尖同樣的光——銅釘。他們不看人,看船。每一條靠岸的船只,都會被他們的眼神舔過一遍,然后留下看不見的印。

“他們在等誰?”我問。

“等路自己送上去。”林誠說。他把藥匣往墻上一靠,像真正的管賬人那樣從容,“我們走不是路的路。”

從曬網棚往下,有條被蘆葦遮住的舊踏水板。木板被水泡得發白,踩上去會下陷一指,腳與水之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舊木。我們從那里挨過去,身子幾乎貼著水面。我能聞見河皮剛被日光點醒的味道:潮暖,夾著一點青草的辣意。

棚后的小塢里,有一條柴草船,篷低,草高,像一個趴著睡的駝子。船頭掛著半截黑布,布角只用三針攏著——暗碼。船夫戴草帽,帽檐耷在眼上。我們靠近,他不抬頭,只把一枚舊銅錢掛在篙尾遞過來。

何天問伸手接住,銅錢背面砂感很重,像剛從地里刨出來。我在銅錢邊緣摸到一道被磨得圓滑的凹痕,剛好能把指腹卡住。**這錢是真錢,**不是拿來作戲的。真錢才有人信,假錢連狗都不信。

我們一一上船,草香一下子把我包住。那不是新割的,是曬干又挪過水氣的陳草,氣味像晾了一季的日頭,溫溫的,帶著一點灰。船底有水,鞋底淌過去,像有人輕輕舔了一下腳心。

“前面靠堤的時候,不看人,看影子。”林誠把話留在風里,“影子不說話,但比人誠實。”

船離塢的時候很慢,慢得幾乎要讓我以為我們還沒動。直到岸邊的木樁一寸一寸從我眼里退下去,我才知道我們真的在走。風像一只手,輕輕地把我們往河心推。

我聽見倉門方向的號子換了節拍。不是纖夫,是巡在調動。那節拍從河岸散開,敲在水上,又從水上回到岸——像一只看不見的網,慢慢收攏。

“抓穩。”何天問的手落在我的肩上。不是安慰,是提醒:到了收網的時候,不要自己先做魚。

船貼著柳影行,柳須一根根舔過篷布,發出“刷刷”的輕響,像一串壓著嗓子的笑。草船并不往主河心走,而是從兩條支汊之間找縫。縫狹的時候,篙要扎進幾乎看不見的水下泥里,船夫那雙瘦得像干枝的手穩穩地把著勁,不急不慢。

“有跟。”何天問忽然低聲。

我沒有回頭,眼角的余光卻看見水皮上有一處漣漪總在同一位置追著我們。那不是風,是另一條小艇在留我們的尾。它躲進我們的影子里,等我們拐彎,它也拐彎;我們慢,它更慢。就是不拉近,也不遠去。

林誠沒有看后面,伸手從藥匣里摸出一包極細的粉,捻在指尖,輕輕一彈。粉末在風里散開,落回水面,像一層輕煙。

“升藥。”何天問輕輕吐出兩個字。

我聽不懂,林誠也不解釋。幾息之后,后面那處“貼著影子”的漣漪忽然散了,像一只被水嗆了喉的魚,往旁邊竄開。再過一會,便沒了動靜。

“什么藥?”我還是忍不住問。

“不是給人,是給水的。”林誠淡淡道,“水也會呼吸,叫它一陣子不愛靠近影子。”

他把這話說得像笑話,我卻聽懂了意思:這城里盯梢的眼睛多得數不清,盯不了人,就盯船;盯不了船,就盯水影。可只要影子不聽話,他們就會出錯。

前面傳來船破水的聲音,輕長、輕長,帶著一種齊整。是巡船。

草船立刻退到岸邊的蘆簧后,篷布壓得更低。船夫把一枚小小的泥團按在篷布縫隙里,泥里有一絲淡淡的甜香。我下意識屏住了呼吸。那香不是香,是掩味——掩人的味,也是掩草的味。巡船旁過,鼻子伸進來,也只能嗅到泥與水。

巡船的陰影從我們頭頂劃過去,像一片云影放慢了腳步。我的背開始滲汗,冷得發黏。何天問的手沒有離開刀,但手背的青筋在我手臂上輕輕碰了一下:我知道那是他故意按輕,不讓我傷神。

“再有兩處巡。”林誠低聲,“第一處靠倉門,第二處靠橋。過了橋,便是潞河外汊,再往前是舊碼頭。”

“舊碼頭?”

“路不走正,船也不走新。”他看我一眼,“新碼頭熱鬧,舊碼頭活。”

我明白了:貨從新的走,人從舊的走。舊碼頭沒有記錄,賬本上只有“風”,沒“名”。

正說著,岸上傳來榔頭擊樁的聲音,“當、當、當”,每一下都干脆。聽力好的能聽出這活兒不是給樁,是給心——在提醒所有靠岸的人:有人看著。

“第三座木橋那里,常年有人放哨。”林誠道,“橋洞下邊有石眼,走夏水位的客才知道。我們繞,不鉆。”

草船再一次靠邊,貼著一段枯荷。枯荷的梗在水里漂,像老人的手指互相撓。風穿過枯荷,發出一種低啞的空響。我忽然覺得這聲音很像戰后的宮墻——外看還在,里頭空了。

我們避過橋洞,繞進一段更淺的汊口。淺到能看見河底的鵝卵石在水里一顆顆地閃。船夫并不下篙,只用手撐著兩邊的泥岸,像一只在墻縫里穿行的貓。

“靠右。”何天問忽然道。

我順著他目光看過去,水面上漂著一截截竹簽,每一截都削得齊,并且朝同一個方向——這不是隨便丟的,是記號。

“水上眼線。”林誠點頭,指尖捻了一點草末,輕輕撒在右側。草末在水上轉了一圈才慢慢遠去,“他們在這頭算風。”

“是誰?”我忍不住問。

“不重要。”林誠看著我,“重要的是,看見了。”

我把這句話記住了。以前我總是先怕,怕誰追,誰要我的命;現在我開始學著先看,看誰在擺路,誰在做賬,誰在等我走彎。

舊碼頭藏在一片坍塌的磚堆后頭。木樁細,石階窄,岸上的草棚歪到只剩三根撐子的桿。棚下坐了一個裹灰氈的人,手里拿一根細竹鞭,不抽,只是在指尖上繞。竹鞭轉一圈,風在竹節里“嘶”的叫一下。我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靴口露出的一塊布,布邊上有一粒亮到刺眼的銀線。

“到了。”林誠先一步上岸,像來兌帳的掌柜,連步子都不急。他的語氣既不客氣也不謙和:“談話,別在水上。水會記。”

裹灰氈的人抬了抬眼,眼里沒有喜怒,就像看一張賬頁,“**交人,或交物。**二選一。”

四個字,像四顆石子,穩穩落進水里。

何天問笑了,笑容卻冷,“不三不四的路,想抄短?砍你手指頭試試。”刀還在鞘里,人已經把殺意放出來。

裹灰氈的人不看他,“你護得住她幾里路?”

他的話沒有起伏,像一把木尺貼在我的喉嚨上,冷冰冰地量著我的氣。

“你們不理解‘賬’。”林誠忽然接話,“**死在碼頭的人,會讓碼頭減半。你們要做大買賣,還是做短命的?”

那人的竹鞭停了一拍。很輕,但我聽見他在咬牙。

“要路,就給價。”他改口,語氣里第一次有了“市”。

“給過了。”林誠反唇,“**昨天在鎮口是一次,今天在倉門是一次。**讓你的人把眼睛放亮點,別把我家賬認成你家賬。”

我第一次聽見有人把渡口這點破地方說成這樣:路是生意,生意背后是賬,賬背后不是“面子”,是飯碗。

那人真正抬起了頭,嘴角抽了一下,“你以為藥堂的賬能護住她?”

“護不住一世,護得住一程。”林誠淡淡,“你要的是‘物’,不是真‘人’。‘人’死了,‘物’會落到你拿不到的手上;‘人’活著,‘物’才有機會到你該到的那頁上。你選。”

空氣在這一刻停住了。遠處有號子在換氣,“一——哈——”的虛聲像被大霧吞了一半。

裹灰氈的人手里的竹鞭“喀”地一聲折了一寸。他盯著林誠,像盯著一個同時懂路、懂賬、也懂刀的人。

“橋下第三塊石眼,”他終于開口,“今天不開。你們從西汊走。過了石馬,再沒人理你們。”

“一個時辰內你的人不動倉門。”林誠加了一條。

“半個。”

“四十刻。”

他們在時間上掰手腕,像兩根木杠在井口相互抵著。我聽不懂他們每個字背后的暗流,卻看見了風往哪邊傾。

“四十刻。”那人再次開口,竹鞭扔進身后草堆里,扭頭就走。

他沒有說“鷹”,也沒有承認他是誰。但我看見他靴口那條銀線紋,像一只收了爪子的鳥,在暗處悄悄把翅膀壓平。

我并沒有因此好受。反而在他背影從舊碼頭的影子里脫出的那一刻,一股冷意沿著我的脊背往上爬。“四十刻”,是給我們走的時間,也是在告訴別的眼睛:“這四十刻,我不管,你們也別動。”**超了,就不是一家的事。

“走。”林誠的手在空中虛虛一按,像把一頁已經談完的賬合上。他沒有得意,只有比方才更深的一層平靜。

我們沒有立刻上船,而是從舊碼頭背后的磚堆繞出去,再貼著枯柳根走一段。地面很濕,泥從鞋縫里“咯咯”往上冒。天色已經被霧吞了半個肚子。霧并不白,更像灰黑的布,擦過臉的時候帶著細細的水。沿岸的燈被霧吃得七零八落,像被啃斷了尾巴的螢火蟲。

“西汊。”何天問輕聲。“再過去就是石馬。”

“石馬是什么?”我忍不住問。

“岸基舊像。”林誠說,“前朝筑堤時刻的一塊石雕。像是一匹馬,水大時只露耳,水小時露半身。河道暗號多拿它當記。”

我點頭。石馬是給走水的人看的標,不是給走路的人看的景。我們需要標,不需要景。

草船重新靠進西汊。這一汊更窄,水更淺,篙尖一扎,底下的砂便像輕輕響了一聲。船夫把篷壓到最低,和我們一樣屏住了呼吸。

“藥。”林誠遞給我一小包,示意我抹在鼻下。藥味很淡,像黃連里滴了一滴蜜。我鼻腔立刻一涼,隨之而來的是水與草的味道都退遠了。

“遮味。”他解釋,“別讓狗知道船上有人。”

“狗?”我心里一緊。

“巡里常帶。”何天問把刀橫在膝上,目光貼著篷縫,“少見,卻有。”

船從三塊石邊擦過,水突然深了一尺,像腳下忽然少了一塊臺階。我的心也跟著空了一空。就在這一空的瞬間,橋上的鈴響了——清、清、清。

不是禮佛,是換班。

鈴聲落下,隨后是鞋釘在木板上“砰砰”的穩響。我能想象那三個人在木橋上交錯的一刻:一人遞出一只手套,一人遞過一根短棍,動作熟得像喝水。

“再過這段,就見石馬。”林誠的聲音和風一樣輕,“看見它耳朵,貼左。看見半身,貼右。”

“為什么?”

“逆水與順水不一樣。”他看我一眼,“看它露多少,就知道今天河肯不肯讓你走。”

我在篷縫里看見它了——那塊石頭在水里立著,像一匹困在泥里的馬,耳朵真的尖尖地露在外面,水把它舔得發亮。耳朵全見,說明水退。今天河,是肯讓我們走的。

船夫往左貼。篙尖“叭”地挑過石馬的影子,水面有一層細細的褶皺被劈開,又迅速合上。那一瞬間,我仿佛聽見有人在水里長出了一口氣——不是人,是我們自己。

“有尾巴又來了。”何天問忽然道。

我心一緊。尾巴——又是一條小艇,像影子一樣掛在我們身后,只不過這次不躲進影子,而是在更遠處試探。

“不是倉門那撥。”林誠的目光像水,“步子更輕,氣更穩。”

“水匪?”

“未必。”他看我,“但未必不是。”

我們到了換影的地方:一片破舊的曬谷場旁有三只草捆,被水浸過又曬干,顏色發灰。船夫用鉤一勾,草捆“咔嚓”一聲裂開,里面露出另一張篷布。他把舊篷扯下,連著草一起丟進水。新篷壓上來,像給這條船換了一張臉。

“誰都知道看人,誰都忘了看篷。”船夫第一次開口,聲音沙啞,“他們多半認篷不認人。”

“快看水中——”何天問低喝。

我順著看,剛剛被丟下的那團舊篷在水里漂,一漂,竟然朝尾巴那邊貼過去。跟來的那條小艇似乎也看見了,方向一偏,追篷去了。

“會不會露餡?”我屏住呼吸。

“不會。”林誠平靜,“他們只看自己想看的。”

船入更深的霧。霧并不涼,像一種密得令人煩躁的熱——你看不見它,卻一直貼著你。我腦子里回響起無數碎亂的事:宮墻、城門、煤山、錦囊、姜皮的刻痕、鞋底的銅釘、石馬的耳朵、還有那句“四十刻”。它們像夜里河面上的燈,隔著霧,把我一寸寸往南推。

“到了這刻,別想。”何天問低聲,“想多,腳就亂。”

我吸了口氣,按住心口。心跳仍然快,卻比昨夜更穩。穩到我能把手從衣襟里抽出來,用指腹在錦囊的邊上輕輕一抹——錦囊沒有顫。是我的手,第一次在這條水上沒有抖。

霧更濃的時候,前方忽然亮了一點——不是燈,是水自己亮了一點。

“出汊口。”林誠說。

我明白了——潞河外汊。再過去,就是離開通州的水。

我在心里對父親說了一句:“我從城里出來了,我從這口水里也出來了。”

船沿著那一點亮向前,風忽然從另一面吹來,像有人把一個巨大的簾子掀起了一個角。我們從簾角鉆出去,身后的一切聲音,一下小了。

“下游有旗。”船夫突然道。

我心里一咯噔。

“什么色?”何天問問。

“青,爪握刀。”船夫的聲音像石子在喉嚨里滾,“不過遠。”

青旗,爪握刀。

我的指尖再次冰涼。

斷水盟。

林誠沒有回頭,只把篷再壓低一寸,“**南岸靠灘,下水走人。**從今天起,人認篷,篷認人——你我互為對方的影子,別走散。”

我“嗯”了一聲。聲音從胸口出來,像一尾魚翻了個身,終于貼到水面上吐氣。

我知道,這一程只是開始。通州背后是一段長到看不見盡頭的路;水面之下,是把命一寸寸咬碎的牙。

可我也知道,我不再只是被人抱著跑的那個人。我能看見刻痕,能認出影子,能聽懂繩子的緊與松。我能在夜里把火挪遠一點,讓手不再起泡。

南邊在前。

我在路上。

鈞爻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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