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灌進喉嚨時，帶著血腥味。

我幾乎是被何天問半拖半拽著沖出東直門的。背后的城樓上，火光和殺聲依舊如潮，仿佛整個北京都在燃燒。耳邊，是馬蹄踏碎冰面的脆響，也是人的慘叫被夜色吞沒前最后的回音。

城外并不是安全的。這里是另一處煉獄。

地面上，泥與血混成暗紅的泥漿，黏在靴底，走一步就像被拖住。前方逃難的人群像受驚的獸群，推搡、跌倒、尖叫，甚至有人回頭往城里沖，只因為后面有刀光逼近。

何天問沒有說話，只是握著我的手腕，指節緊得像鐵箍。他的呼吸比我更沉穩，像是早就習慣了這種場面。

“別回頭?！彼吐曊f。

可我還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就在那一瞬，我看見城樓上一個熟悉的輪廓。那是崇禎皇帝，他的身影在火光里被風吹得搖晃，像一根隨時可能折斷的枯枝。

我的心口驟然一緊——史書里記載的那一幕，我此刻正在親眼看著它發生。

可我不能停下，哪怕一步。

夜風冷得像刀，吹得眼淚止不住往下淌。它們很快被風干，留下鹽粒般的刺痛。我在心里一遍遍告訴自己：要活下去。不管歷史怎么寫，不管這個世界是不是我熟悉的結局，我都必須活下去。

前方的路分成三岔，左邊是通往永定河的土道，中間是一條通往昌平的官道，右邊則是山路，蜿蜒消失在黑暗中。

何天問只看了一眼，就拽著我走向右邊的山路。

“那里更安全？”我問。

“安全是假的，活著的機會大一點是真的?！彼淅浠卮?。

那一刻，我才真切感到，他并不是我記憶里的那個“府里老仆”。他的步伐不慌不忙，卻總能避開人群的沖撞；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像野獸一樣閃亮，似乎能看透前方的每一個隱蔽角落。

山路越來越窄，兩側的枯木伸出像爪子的枝條，偶爾刮過我的衣袖，留下一道道毛邊。腳下的土地松軟，走一步就會陷進去，腳踝被泥水凍得像失去了知覺。

我開始感覺體力在流失，呼吸變得急促，喉嚨像被火燒一樣干痛?？珊翁靻柕氖忠恢睕]有松開，像是一根牽著我命的繩子。

我們一路走到一個低洼處，何天問停下，轉身仔細打量四周。

“這里是個墳崗，暫避一下。”他說。

墳崗上方有一片荒草，在夜風里發出細碎的聲響。我聞到一股土腥味夾雜著腐敗的氣息——那是埋得很淺的尸骨在冬天的夜里散發出來的冷氣。我打了個寒顫，不是因為怕鬼，而是因為我知道，在這種亂世，活人比死人更可怕。

何天問俯身在泥地上摸索了一下，找到幾塊濕土，抹在我披風的外層。

“掩味。”他說。

我頓時明白他的意思——掩蓋活人的氣息，讓獵人不那么容易聞到獵物。

我的心跳開始慢慢放緩，可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響——是鐵器碰撞的聲音，短促而有節奏。

何天問的眼神立刻變了。

那聲音一旦被聽見，就再也無法忽視。

它并不大，卻像一滴水落在死寂的井中，擴散開一圈圈冰冷的漣漪——鐵器輕輕碰撞的聲音，間隔均勻，仿佛在提醒某種秩序：他們在靠近，他們有耐心，他們在等。

霧，不知何時起籠罩了山口。

最初只是稀薄的一層，如同水汽輕輕擦過鼻尖；轉眼之間，濃得伸手不見五指。冷濕的水珠掛在發絲上，順著鬢角滑下，鉆進脖頸，帶來一陣戰栗。

我呼出的白氣很快就散在霧中，看不清形狀。腳下的泥路被霜水浸得濕滑，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種會沉下去的東西上。

何天問忽然停下，背微微彎著，像一頭隨時會撲擊的豹子。他舉起手，示意我蹲下。

“有人埋伏?！彼穆曇舻偷孟駨暮韲瞪钐帞D出來，“至少四個，可能不止。”

我的心立刻揪了起來。雖然我在史料里讀過很多“埋伏襲殺”的記載，但那是冷冰冰的文字，而此刻，它就發生在我身邊，隔著霧，隔著幾步的距離。

霧中的一切變得模糊而放大——枯枝輕輕落地的“啪嗒”聲，巖石上水珠滴落的“叮咚”，甚至我自己的心跳，也像戰鼓一樣在耳膜里敲響。

何天問緩緩抽出長刀。那是我第一次在霧中看見刀光，它并不耀眼，而是一種被壓抑著的寒芒，仿佛連霧氣都要被切開。

鐵器的碰撞聲停止了。霧，寂靜到可以聽見遠處一只貓頭鷹的低鳴。

然后——一聲輕微的腳步聲，從右前方傳來，極快，又極輕。

我幾乎是本能地轉頭看去，就在那一瞬，霧中閃過一道黑影，接著是“唰”地一聲，寒光在我眼角劃過。

何天問動了。

他像一陣風，刀光在霧里劈開一條細細的縫隙，那人甚至來不及慘叫，身體就被刀勢帶得后退，重重倒在泥里。血的味道立刻彌漫開來，比霧更濃烈。

可還沒等我反應，左側又傳來兩道呼吸聲，沉重而急促，像野獸逼近獵物。

我退了一步，腳下踩斷一根枯枝——“咔嚓”的聲音在死寂中響得刺耳。

下一刻，黑影同時撲來。

我看見何天問橫刀格擋，但另一人卻繞到我面前，手里寒光一閃——是刀！我甚至能看見刀刃上的水珠。

“蹲下！”何天問低吼。

我幾乎是本能地蹲下，那一刀擦著我的發梢劈過去，帶起一陣刺耳的破風聲。我聞到了自己的頭發被削斷的焦糊味。

就在那人轉身準備再攻時，右前方的霧中忽然傳來一聲冷哼——短促，卻帶著某種不容忽視的威勢。

接著，一道更快的刀光穿過霧氣，直取那人的喉嚨。動作干凈利落，沒有一絲拖泥帶水。那人喉頭噴出一股熱血，在霧里化成淡粉色的水霧，踉蹌著倒下。

我愣住了。

那不是何天問的刀。

霧氣微微被撥開，一個有些熟悉男人的輪廓出現在我面前——高而瘦，戴著一頂舊竹笠，半張臉隱在陰影中，另一半露出冷硬的輪廓，眼神卻帶著似笑非笑的探究。

“姑娘，”他收刀入鞘，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絲沙啞，“這地方，不適合你這樣的身份久留。”

何天問盯著他，眼神警惕，卻沒立刻開口。

我則在那一刻，注意到他袖口內側的刺繡——一個極小的“玖”字，被霧水打濕后依舊隱隱泛光。

霧漸漸散去，山口重新露出輪廓。

我看著眼前的男人，忽然有一種奇怪的錯覺——他仿佛與這片霧同源，來得無聲，退得無影，卻在短短幾息間改變了我的生死。

他緩緩摘下竹笠，露出一頭略顯凌亂的黑發，鬢角帶著些許霜色。眼睛很深，不是那種鋒利到刺人的銳光，而是一種暗潮涌動的深沉——看似平靜，實則能把人心底的秘密卷進去。

“在下林誠?！彼⑽⒐笆?，目光在我與何天問之間掠過，“碰巧路過，見有人埋伏，便出手了。”

碰巧？

我幾乎想笑。霧中埋伏的四人，沒有一點江湖根底的人，連他們的影子都摸不到，更別提一擊斃命。林誠的刀法，既干凈利落，又帶著一種醫者剖骨般的精準——這絕非偶然路過能解釋。

何天問冷聲道：“謝閣下出手，但我們還有急事，恕不多留?！?/p>

他的手依舊搭在刀柄上，顯然不信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

林誠似乎并不在意，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腰間的藥囊。那藥囊是黑色粗布制成，邊角磨損得厲害，但我敏銳地注意到袋口處的銅扣——那是“玖拾藥堂”專用的樣式。

我心頭微震。

玖拾藥堂——這是大明北地最神秘的醫藥行，遍布關中、山西、山東，醫術高明，卻從不只做治病救人的生意。據傳他們還掌握情報、運輸、暗殺等隱秘行當，是亂世里少數能同時打通官、商、江湖三條線的勢力。

一個藥堂的分堂主管，出現在這個被大順軍與潰兵封鎖的山谷口——絕不會是偶然。

林誠似乎看穿了我的思緒，笑意更深：“姑娘怕是認得這藥囊吧？這一路，大順軍搜得緊，若無藥堂的路引，怕是連下一座鎮子都進不了。”

我沒說話，卻在心底盤算——他是在試探，還是在拋出條件？

“你的傷?！彼鋈簧焓种赶蛭业淖蟊?。

我低頭一看，才發現剛才閃避時，袖子被刀鋒劃開，劃破的皮膚滲出一條細細的血線。血色在霧氣和寒風中迅速暗沉，帶來一陣遲來的刺痛。

林誠從藥囊中取出一小包藥粉，動作極自然地遞到我面前：“川芎與沒藥調的，止血化瘀，不留疤?！?/p>

我猶豫片刻，伸手接過。指尖觸到藥包的一瞬，我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并不溫熱，反而帶著一絲寒意。那不是冬日的冷，而是長年行走在刀光血影中的人，血液自然帶下來的涼。

“我們走吧?！焙翁靻柕吐暣叽佟?/p>

我點了點頭，把藥粉收進懷里，卻沒再看林誠。

然而，當我們重新踏上山道時，我忍不住回頭——霧氣中，林誠還站在原地，竹笠重新戴上，身影被漸漸吞沒。只有那個微微泛光的“玖”字，像一枚烙印，牢牢印在我的視線里。

我知道，這個男人不會就此消失。

而他的出現，注定會改變我在這個亂世里的生存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