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帶著濕冷的氣息撲面而來,仿佛要鉆進骨頭縫里。
我裹緊了何天問給我披上的舊披風,仍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渡口的火光已經遠遠被拋在身后,船只順著漆黑的水面往南滑行,篷布吱呀作響,像在哭泣。
“郡主,坐穩?!?/p>
何天問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一股我熟悉的堅定。他蹲在船頭,手里那柄鑌鐵長刀橫在膝上,黑暗中泛著一抹寒光。
林誠則靠在船尾,藥匣放在身旁。他的臉被火光映照過,如今只剩輪廓,卻依舊冷峻。自從他提議走水路后,他幾乎沒有說過一句多余的話,只是靜靜聽水聲與風聲,好像一切盡在掌握。
我卻心里翻滾不定。
書上說大運河是貫通南北的命脈,繁華之極;可眼前這片漆黑,卻更像一條張開巨口的怪獸,隨時要把我們吞下。
我抬眼望天,天穹陰沉,連一顆星子都不見。北京城破的火光,仿佛還在我眼底燃燒。父皇死了,兄長死了,長陽王府被屠滅,我成了一個孤魂野鬼似的存在。
若不是前世的記憶在支撐我,恐怕我早已被絕望淹沒。
“婉兒,怕嗎?”
忽然,林誠開口。
他沒有看我,只是聲音淡淡飄來。
我咬唇,硬撐道:“怕又如何?如今怕死也沒路可退了。”
林誠似笑非笑:“你有這份明白,倒比大多數所謂的‘豪族子弟’強?!?/p>
他頓了頓,語氣忽然壓低:“可你得明白,你身上的東西,比你的命更值錢?!?/p>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是在暗示什么?
我下意識摸了摸衣襟下暗藏的小錦囊,那里壓著幾樣父親臨終托付的東西……
船腹下的水聲忽然變了,從連綿的“嗤啦”變成了短促的“嘖嘖”,像有人用指甲在水面上彈。何天問的刀背輕輕敲了敲船沿——那是他提醒我的方式:有人順流貼近。
我屏住呼吸。先看見的是一縷影,貼著蘆梢的黑,像從水里長出來的草。隨后,一面窄長的布旗從影子后緩緩探出——青黑底,暗銀線繡紋,鷹爪握一柄彎刀。那刺目的銀線在夜里只亮了一瞬,卻像在我眼里釘了一個洞。
“斷水盟。”林誠不抬聲,像在案上點了一筆賬,“只有支脈,不會是正旗。”
“支脈也夠殺人?!焙翁靻柊训稒M在膝上,姿勢松,勁卻扣死在手指上。那雙手曾在京郊夜里像兩道風一樣割開追兵的喉,如今只是握著,江水就自己避開了刀鋒。
對方小舢板有三只,呈品字形滑出蘆間,一前兩后,像三枚毫不起眼的墨點,正好卡住我們可逃的三角。領頭的那只舢板上只站一人,斗篷斂得極齊,連腳踝都看不到。他抬手,三指并攏,在胸前一壓。后頭兩只舢板立刻改了角度,去咬我們的后路。
“暗號?!蔽胰滩蛔≌f出口。
“催逼。”林誠答。他也抬了一下手,指尖在夜里像一枝輕輕晃過的草,什么都沒做,什么都做了。兩后舢板的槳聲微頓,像被一根細線輕輕纏了一圈,快不起來。
對面那人像在笑。他并沒有說“交人”,也沒有說“交物”,只是側過頭去,朝遠處某個看不見的人吹了一聲極輕的哨。哨聲短得像針,針從風里穿了一下,就沒了。
我感覺船身輕輕往下沉了一寸——不是水,是局在沉:他們不急,他們在把我們往某個他們已布好的口里挪。
林誠沒有看對面。他把藥匣往腳邊一挪,手掌按在匣蓋,像是按住心口的鼓點。隨后他把兩件東西推到我這邊:一枚薄薄的銅鏡片,一枚火折。
“看到信號,照水面,不要照人。”他說。
“照水?”我沒懂。
“水比人誠實?!彼α艘幌?,笑意里沒有一點溫,“他們也看影。你把影子挪一寸,就是把刀尖挪一寸。”
領頭的舢板到了我們船側一丈開外的地方停住,斗篷下那人的聲音像一把不見鋒刃的刀:“藥堂的面子,我給;藥堂的賬,我也給。但人與物,要給我?!?/p>
林誠像在嘆氣:“要人,多半會死人;要物,未必是你的命。”
斗篷人的肩微微一抖,像被人拿簪子在衣里捅了一下。他沉默了一息,輕輕一笑:“今夜不殺人?!?/p>
“那就說賬?!绷终\的手指在匣蓋上輕輕一、二、三地敲了三下。
“四十刻?!倍放袢苏f。
我的心抽了一下——四十刻,我們在舊碼頭被迫談下的時間,像一枚冷釘又從暗處釘了出來。
“不夠?!绷终\搖頭,像真的在砍價,“江上四十刻,只夠你們調樁,不夠我們過汊?!?/p>
“四十刻?!蹦侨擞种貜土艘淮危@次不是提案,是錨。
何天問忽然“呵”地笑一聲:“四十刻,你們只要盯住倉門與橋,等我們自己撞上網。”
斗篷人不接他的話,側頭朝身后做了一個輕到幾不可見的手勢。兩只后舢板立刻散開,換了一個角度,像兩條斜著臥的蛇,不再逼近,卻不走遠。
“你們走吧。”斗篷人收聲,舢板上的火一點一點收掉,夜色重新吞回水的顏色。
“不對?!焙翁靻栄狸P緊了一下,“他沒要賬,也沒讓路,他在‘記’我們。”
“記影子?!绷终\淡淡,“不用賬本,用水?!彼噶酥肝覀兇舷碌乃ぃ拔覀兣竦目p、槳的短長、船腹的吃水,都是‘字’。他們會‘讀’。”
“怎辦?”我問。
“換字。”林誠說。
我們沒有轉向,仍舊順著主水走了一段。風口里不遠不近地拖著兩點看不見卻聽得見的尾巴——槳在水里抖的細音,像魚鱗刮過木板。
“靠蘆。”林誠低聲。船夫立刻把槳側過來,讓船身輕輕貼入一片更密的蘆根。蘆根高,夜里影厚,我們的篷與影疊在一起。
“現在。”林誠眼里閃過一絲光。
他先把兩只秫秸捆推到篷架上,又扯下一條磨得油亮的舊篷邊,在船腹下緊緊捆住。我看見那些草繩不是新扎的——應該是他早就準備好,只等這一刻。
隨后,他把火折與一小包松節油渣遞給我,“數到十,在這條縫點一瞬,別燒到篷,只要火心照到水?!?/p>
“照水?”我又重復了一遍。
“影。”他只說了這個字。
我握緊火折,掌心已經全是汗。何天問把身子向左挪了一寸,刀斜斜架起,護住我這邊的縫。
“一……二……”我在心里數。船腹下的水在這一刻突然安靜了,安靜得像一張繃緊的皮。我在“十”的那一剎,把火折“啪”地打亮,火心只在縫隙里貼了一下,立刻掐滅。
一瞬的火,就像在水上打出一只新的影。那張影不屬于我們的篷,更寬、更低,像一條載滿貨的慢船。它在水皮上晃了一晃,像虛像真。
后頭的兩只尾舢板在同一秒咬了那張影——兩支試探性的火銃從兩個角度打來,火花貼著水皮掃過,正好錯過了我們這條窄船。
“現在。”林誠低聲。
何天問刀背重重敲了一下船沿,船身猛地往右一偏,拉著那條新“影”往另一側滑出一寸。幾乎同時,林誠把秫秸捆一把推下水——它們被篷上的火心烤過,只冒煙不見火,順著水勢把那張假影拖得更長。
尾舢板以為“影”是實船,立刻分開角度,試圖咬住影頭與影尾。我們的窄船趁這短短兩息,從影腰下穿了過去。
“還有一只在岸側?!焙翁靻柼嵝?。
“讓它看見?!绷终\道。
他從藥匣里抖出一捏粉末,對著風口一振。粉末在夜里看不見,落在水上也看不見。只有過了三息,我才聽見幾聲密密的水響從我們身后“噼噼”開花——魚在翻。
“魚在追‘影’。”何天問笑了一下。
我突然明白——水也會撒謊,如果你教它怎么說另一種話。
我們拉開了兩丈的空,船身輕了,風也像放開了手??闪终\的眼睛仍舊沒有放松:“他們不會放棄,他們只是換人。”
“你要的‘字’換夠了嗎?”何天問問。
“還差一筆?!绷终\說。
他把銅鏡片擱到我掌心,壓低聲音:“再照一次,這次照蘆影?!?/p>
我握緊鏡片。指尖已經不抖。火折在手里“啪”地一亮,我把光往蘆梢那一側一帶,銅鏡片把那一點極淡的光滑到另一處,像有人在水上輕輕抹了一筆。
“夠了?!绷终\收回鏡片,“現在,他們會追蘆?!?/p>
話音未落,岸側那只尾舢板果然貼向蘆根,槳聲密密,直奔我們剛剛“照亮”的那一處。它們不再看我們的篷,這一回看的是蘆的影。
我才真正理解“做賬”的另一層意思:你不必讓對手看錯你,只需要讓對手看見他愿意相信的那一筆。
我們從主水橫切到一條更暗更窄的側汊,水流在這里變得急,聲音像一群被突然驚起的鳥。前面影影綽綽一片低矮的黑,像一堵隨時會倒的墻。
“水閘舊樁?!贝蛩粏〉纳ぷ犹嵝?,“只剩半截,心急的會卡死?!?/p>
“我們不上去?!绷终\道,“我們點它。”
“點它?”我重復。
“火要在水上走,不在船上走?!彼阉幭煌鶓牙锉Я吮?,像抱著一個沉默的孩子,“別怕,煙走在前,火走在后?!?/p>
他先把油封小罐塞給何天問,何天問“嗤”的一聲劃開罐口,腥甜的油味立刻爬上來——是他在鎮口用火折逼退對手那夜我聞過的味道,更濃,也更重。林誠把幾捆秫秸迅速綁成一個臃腫的草團,外頭又裹了一層被桐油浸過的舊布,只裹半邊,另一半讓水去浸。
“現在丟下去,會自己走到樁邊?!彼f,“走到那兒,煙就把眼睛糊住,火就把路分開。”
何天問點火,我把火折的心按在草團的半干半濕處,火先被水壓了一口,接著像被人從背后推了一把,“噗”的一聲活了。草團被推進水里,不沉,像一只被弄醒的獸,順著最急的水往前竄。
“捂鼻?!绷终\把一小包粉塞到我手里。我照他的話把粉捻在鼻下,一股清涼把草火的嗆味擋在了喉外。
草團在水上吐出白煙,煙比火走得快,先把閘前那一片黑變成灰。等煙把那邊人的眼睛糊住,火才舔到了舊樁的木頭。舊木干,桐油歹,火走得極勻,不是炸,是蔓;它一寸寸爬,把兩邊的水逼退了一線。
“現在。”林誠一掌按在船沿,船夫會意,槳斜著切下去,船身輕輕一顫,擦著火影從舊樁邊過去?;鹪谖覀兩韨认褚幻姘l光的墻,墻后是忽明忽暗的人影,竄動、咳嗽、罵聲碎成一灘。
“追不上了。”何天問的聲音里第一次有了笑,“他們要等火自己滅。”
夜色被火照亮的一瞬,我看見了水上無數微小的灰燼像雪一樣飄,在風里轉,又落回水里。那景致出奇地安靜,安靜得像沒有人要我們的命。我依著篷邊,突然覺得活著這兩個字,也會發光。
“別看。”林誠輕聲,“眼睛被火養了,再看黑就會摔?!?/p>
我把目光從火邊移開,盯著船腹下那一小片始終不肯說謊的水。水很黑,卻一直告訴我們方向。
我們沒有回頭,也沒有在任何一個碼頭停超過半日?;鸷蟮囊?,我們沿著會通河貼岸走,趁著余燼尚未冷卻,盡量把自己從別人的視線里抹掉。第二日清晨,船篷上還落著細細一層灰,像昨夜火的影子不肯散。
臨清的關卡早就聞名。我們遠遠看見城外的吊橋,橋上吊著兩只破鼓,鼓皮發白,像兩只被剝了皮的背。我在船篷縫里看那些發白的頭皮——是剃發令從北方一路壓下來的痕。有人以為剃了就能活,有人以為不剃也能活?;钸@件事,成了比頭發更軟更硬的東西。
我們繞不過臨清,只能趁夜過。那夜星子很淡,河面像有人在上頭蒙了一層油。城外的驛站傳來驢嘶,夾著男人的哭——不是孩子那種要糖的哭,是大人把一口氣生生憋在胸腔里憋出來的哀。
我們貼著鹽棧的影,一寸寸挪。棧房的墻上掛著一串銅秤砣,風一過,砣與砣輕輕碰,像鬼敲門。
德州的渡口,白日是集,夜里是局。我們白天在舊船尾的影里烤篷,把“生氣”曬干;夜里換一張篷臉,從私汊穿出去。有人在橋上賣油炸棗,油香沿著橋背流下來,落在我們舌根上又立刻被風刮走。我想吃,何天問看了我一眼,沒說買——只是把懷里的一塊干硬的餅掰了一半給我。餅里有酸,是雨天透進去的。我嚼得小心,卻還是被邊角硌了一下。那一瞬,我想起父親在燈下割干肉時不讓邊角給我吃的樣子。喉嚨一緊,咽下去的不是餅,是火。
清河一帶,鹽堿把地皮曬得發白。風從地面刮起來,帶著苦澀,像把口里所有甜都抹掉。我們把船藏進蘆根,白日不動,夜里靠星走。星有時候看得見,有時候被云吞了??床灰姇r,林誠教我聽:水打船腹的聲、風過桅的聲、人睡和人醒的呼吸。他把這些也叫“賬”。
“會做賬的人,不一定會活;不會做賬的人,活得更難?!彼f。
濟寧會通河口,巡最嚴。我們第一次被點名盤問,問的是“姓甚名誰”“來處去處”。我看見盤問的人眼角有疤,那疤從眉梢斜到鬢角,留著一叢很短的胡茬,像未剃干凈的莊稼。他端著表冊,筆尖蘸了唾沫才落字。
“藥材?!绷终\答,一邊把藥匣半開不全開。藥香涌出一點,像一只乖巧的小獸探頭。
“賬?!蹦侨苏f。
林誠真的拿出賬本,只亮開第一頁給他看。那人只瞄了一眼,不識字,卻擺出一個識得多的樣子,咳了一聲,讓我們滾。
再往南,風濕重。我們在淮安以北的草澤里繞了三夜。這地的霧不是北地的霧,有味,帶著淡淡的咸,像誰在水里滴了眼淚。我靠在篷下睡,夢里看見宮墻,墻后頭一片空,空里有烏鴉的影子像灰紙剪出來。醒來時,枕邊是濕的。我不知那是霧還是淚。
林誠遞來一小包曬干的橘皮,讓我含在舌下:“醒口?!遍倨さ南阋稽c點把喉嚨里的苦挪開。
路上消息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像別人家的事:
——李闖退西安,潼關又亂;
——八旗在北邊修大營,順治的年號往南壓;
——南京立了弘光,酒樓又開,唱曲又響……
這些名號像紙,割得人手心都是口。我們不能不收,又不敢收多。收多了,就重。
有一夜,我們在廢棧里躲雨。雨敲在破篷上,像有人在上面撒一把把小釘子。一支尸舟從暗汊漂過來,舟篷塌了一半,露出甲片與一截枯手。手背上的紋路在雨里發白。何天問起身要去拖,林誠攔?。骸白屗?。”
“為什么?”
“水要做的賬,你別替它做?!?/p>
我那一夜沒睡,眼前老是那只手。我知道它不是要抓我,它只是要一個名字??稍趤y世,名字比命更貴。
又一夜,我們在河岔口被青旗遠遠地跟了一程。對方沒有逼近,只在遠處照影。何天問摸了摸刀,林誠搖頭:“讓他們記,記錯一次,下次才會信。”他把我們這條船的“字”又改了一筆——篷縫改在另一邊,槳換了次序,連水桶都移到另一頭。第二夜,那條青旗來找我們,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了。
我們也錯過過路。一個夜半,我被牛鈴聲驚醒。不是村里的牛,是水上的牛——纖夫腰上掛的鈴。那鈴聲在霧里晃,像一個忽遠忽近的心。我捂著胸口,聽鈴聲一點點遠去,像一個夢被風吹走。
冬意更重的時候,我們終于看見了淮。它不是一條線,是一片,像一面被風揉皺的布。那布有時候光滑,有時候粗糙,有時候在你腳底下突然塌一塊,讓人以為自己踩到了空。
這一天的夜里,霧忽然起得異常急,像有人在水面上潑了一鍋稠湯。船夫把槳橫過來,低聲:“迷津。”
“到了?!绷终\看我,目光很穩,“從今夜起,你要學的不是走——是挑?!?/p>
“挑什么?”我問。
“挑哪條水是路,哪條水是命?!彼D了頓,補了一句,“還有,挑哪一個‘年號’,該放進你的袖子里,哪一個,該丟進這河里?!?/p>
我把披風裹緊,手又摸到錦囊。它像一粒小小的釘,一直釘在我身上,也釘在這條河上。
“走吧?!焙翁靻柊瘟艘淮绲叮趾仙?,“淮上的霧,比刀利?!?/p>
“那就用霧做刀。”我說。
這話出口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已經會說這樣的字。風從篷縫鉆進來,像一只小小的手,在我臉上按了一下,又在我眼角擦了一下。不是淚,是霧。
可我知道,下一程要流的淚,會比這一程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