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在荒野深處。半塌的屋頂只剩下幾根歪斜的梁,墻壁上開滿裂縫,能透進風。神臺早沒了神像,只剩下一塊燒得焦黑的木板橫在那里,像一雙無聲的眼睛注視著我們。
我們推開門時,幾只野鴉“撲棱棱”飛起,落在不遠處的斷壁上,發出幾聲嘶啞的怪叫。風灌進來,吹得火光跳動,廟里陰影拉得很長。
我裹著披風,心里卻沒什么暖意。女人的直覺總是奇怪,哪怕身邊有火,有人,我依舊覺得心口發冷。
“今晚就在這歇腳。”何天問把刀放在膝上,目光一刻沒離開廟門。
林誠則已經熟練地找來幾塊破木,生火?;鸸庹赵谒樕蠒r,我忽然覺得,那張看似冷靜的臉,似乎并沒有真正的疲憊。像是他早就知道我們會走到這里。
我心頭一緊,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就在這時,廟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渾身一僵,下意識抓緊衣袖。夜風灌進來,夾著急促的呼吸聲和沙沙的腳步。
何天問立刻拔刀起身,冷聲喝道:“誰!”
火光之外,先是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傳來一個沙啞卻顫抖的聲音:
“是……是王府舊部!郡主,真是您么?”
夜風灌進來,火堆的火苗“呼”地一聲揚起,廟門口閃出幾道人影。
他們穿著破舊的甲衣,手里還握著刀槍,肩頭的傷口用破布隨意裹著,血跡早干成黑褐色?;鸸庥吃谒麄兡樕?,那一張張面孔讓我愣住。
我認得他們。
這些人,都是長陽王府的舊部。
他們或曾在校場上操練,或曾在府中出入,甚至還有一個曾在年節時給我送過一串糖葫蘆。那是我十三歲時最珍惜的甜味??扇缃?,他們站在我眼前,眼神卻陌生得像是隔了生死。
“郡主……真是您?!?/p>
為首的一個中年武將,單膝跪下,聲音沙啞,“我們一路找您,幾乎以為再也見不到了?!?/p>
我心口猛地一酸,眼眶發熱。是的,我以為自己已是孤身無依,可沒想到,在這亂世中,還有人記得我,還有人愿意喊我一聲“郡主”。
“快起來?!蔽衣曇纛澏?,“你們……怎么找到我的?”
“京城一亂,我們就散了。一路往南逃,聽聞東直門外有人見過您,便一路打探,才趕到這兒?!蹦俏鋵⒌难劬镩W著光,“郡主,王爺已殉國,但我們這些殘兵……但您還在,我們就還有歸處!”
火光下,那些舊部眼神灼熱,仿佛我只要點頭,他們就能再次拼死跟隨。
可就在我心頭升起一絲久違的安慰時,我注意到,另一側的幾個人卻沒有下跪,他們只是冷冷地看著我。
一個年輕的偏將咬著牙,忽然冷聲開口:“郡主?現在還是郡主嗎?大明都亡了,你這個身份還能值幾個錢?!”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劈頭蓋臉澆下。廟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火焰噼啪作響。
我盯著他,心臟狠狠收緊。
——這一刻我明白了。舊部里,并不是人人都還愿意為“忠義”而活。有人把我看作旗幟,也有人把我當成累贅,甚至是籌碼。
“住口!”那個中年武將低喝一聲,“郡主是我等最后的依靠,你敢出言不遜!”
“依靠?”那年輕偏將冷笑一聲,聲音低沉卻帶著狠意,“別自欺欺人了!現在世道亂了,誰若能拿下郡主,送去新朝,封個千戶、萬戶,也未必不可能!”
他的眼神掃向我,帶著赤裸裸的貪婪。
廟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我呼吸急促,手心全是冷汗。以前的我,也許會哭,會慌亂,會祈求他們回心轉意??纱丝?,我忽然意識到——若是我不做點什么,我很可能死在這些所謂的“舊部”手里。
女人的心思,常常會繞過情緒,直接抓住關鍵。那一瞬間,我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
——忠的,可以留。貪的,必須死。
這是我第一次,在心底清晰地生出“誰該活,誰該死”的判斷。
我抬起頭,強迫自己讓聲音冷靜:“若你們當我是累贅,那就走吧。但若你們當我是郡主……就記住一句話——叛我者,必死。”
話音落下,我自己都愣住了。
火光搖曳,廟里的空氣驟然一緊。何天問眼中掠過一抹意外,林誠則微微瞇起眼,似乎在打量一個忽然長出獠牙的幼獸。
而那年輕偏將,臉色驟變,正要開口,卻“鏘”地一聲——何天問的刀已橫在他脖子上。
火光映出他喉嚨處的一道血痕。
廟里沒人再敢吭聲。
火焰跳動,映得破廟的墻壁一明一暗,像一張張猙獰的臉??諝饫?,只有火苗燃燒的“噼啪”聲和眾人急促的呼吸聲。
何天問的刀緊緊抵著那年輕偏將的喉嚨,只要再稍稍用力,就會有血濺在火堆里。
那人眼里閃過恐懼,卻依舊梗著脖子,聲音嘶?。骸翱ぶ鳌嬉獨⑽??我可是長陽王的舊部!若不是我等拼死,您早就死在亂軍之中!”
他的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的確,他們曾經是王府的兵馬,曾在父親麾下浴血沙場??扇缃?,他的眼神里已經沒有忠義,只有算計與貪婪。
我咬著牙,心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我的前世,我不過是個坐在書桌前翻史料的女子,從未真正決定過誰生誰死??山褚梗冶仨氶_口。
不然,死的就是我。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穩下來:“何叔,把刀放下?!?/p>
廟里的人皆是一震,那年輕偏將眼中閃過狂喜??蛇€沒等他喘口氣,我又吐出第二句話:
“放下,不是饒他。是由我來判?!?/p>
火光映在我眼里,連我自己都感覺到,那雙眼睛里,已經沒有先前的慌亂,而是一種冷硬的光。
那偏將臉色驟變,結結巴巴:“郡主,您不能——”
“不能?”我冷聲打斷,“你說我不是郡主,可在座的,誰敢否認?!”
我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我自己都陌生的鋒銳。廟里寂靜無聲,所有人都盯著我。
林誠半倚在墻邊,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他的眼神讓我心里一顫,我知道,他一定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沒有再猶豫,緩緩開口:“背叛之心,等同敵寇?!问?,殺?!?/p>
刀光一閃。
那年輕偏將眼中滿是難以置信,嘴里“啊——”的一聲,卻再也說不下去。鮮血噴在地面,火光把它照得殷紅刺目。
廟里彌漫著血腥氣。其他舊部紛紛低下頭,不敢直視我。
我的手指在袖子里死死抓緊,指甲幾乎掐進肉里,心臟像被刀刃割開般疼。但我知道,這一步,我不能退。
若我退了,今夜死的就是我自己。
我緩緩抬起頭,聲音冷得像冰:“記住,從今往后,誰若敢有二心,下場與他無異?!?/p>
寂靜片刻,那些跪著的舊部齊聲道:“謹遵郡主之命!”
聲音震得廟宇的殘壁都回蕩起來。
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權力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從血與恐懼中生長出來的。
我的心還在顫,卻莫名有一種說不出的冷意在胸口蔓延。
原來,我也可以殺伐。
廟里空氣凝固,血腥氣混著火焰的焦味,嗆得人喉嚨發干。
我站在火堆前,手指冰冷,卻努力繃直背脊。剛才那一刀,是我第一次下令殺人。
心口仍舊一抽一抽地疼,但我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來。
林誠在暗影里看著我,唇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讓我心頭發緊。仿佛在說:這才是你該有的模樣。
何天問收刀入鞘,走到我身側,低聲道:“小姐……”
他的語氣里有幾分擔憂,也有幾分復雜。
我沒有去看他,只是淡淡開口:“不要再叫我小姐?!?/p>
何天問怔住。
我望向那些跪在地上的舊部,火光映在他們臉上,有汗水,有驚恐,也有一絲莫名的熾烈。
“從今日起,我叫小七?!蔽衣曇舻途?,卻字字清晰,“這是為了掩人耳目。誰若泄露我舊日身份,誰就是害我?!畣幔俊?/p>
眾人對視一眼,齊齊叩首:“遵命?!?/p>
我繼續道:“你們曾是王府舊部,如今父親已亡,王府已破。若仍認我為主,那就留在我身邊。我不許虛名,我要你們心甘情愿。若有人不愿,從此刻起,可以離去。走出這廟門,我既不追,也不怨?!?/p>
這話說出口時,我心里也是抖的。若他們真都走了,我身邊只剩下何天問與林誠,那才是真正的孤立無援。
寂靜持續了許久?;鹧妗班枧尽比紵瑸R起的火星映在他們眼中。
終于,一個年長的兵卒忽然咚地磕頭,聲音嘶?。骸翱ぶ?,老奴從十六歲跟著長陽王,打了一輩子仗。王爺在時,便說過——‘若我身死,汝等便護婉兒?!缃裢鯛敳辉冢吓挥幸粭l命,仍舊是郡主的!”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卻斬釘截鐵。
話音一落,幾名年紀相仿的兵卒紛紛跪下:“誓死追隨郡主!”
更多的人被點燃了,噗通一聲接一聲,破廟里回蕩著他們的誓言。
“誓死追隨!”
我心口猛然一酸,幾乎要流淚。可我硬生生忍住,強迫自己讓眼神冷下去。因為我知道,在這個亂世,如果我在他們面前軟弱,他們就不會真正把我當成依靠。
我緩緩舉起手,把手掌伸向火光。火焰烤得皮膚發紅發燙,我低聲道:
“你們要記住,今夜所見,所言,都是血火為誓。背叛者——不得好死?!?/p>
話音落下,廟里一片肅然。
他們齊聲應道:“背叛者,不得好死!”
聲音震得屋頂上塵土簌簌而落。
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不只是“茍且偷生的郡主”,而是能讓人心凝聚的主人。
火光在他們臉上明滅不定,我卻在這一片肅殺之中,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在胸口涌動。
這是屬于我的力量。
夜深了。
舊部們都在廟里散落著躺下,靠著斷墻,蓋著破舊的軍毯,呼吸聲此起彼伏。何天問坐在門口,背影像一尊雕像,守著外面的黑夜。
火堆燃到最后,光線漸漸暗淡,廟里一片昏紅,空氣里滿是木柴半燃的焦味。
我卻毫無睡意。
手心還在發燙,像是火焰還在灼燒。心里翻涌不休,既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感,又有濃得化不開的負擔。
我抱著膝蓋,縮在角落里。腦子里不斷回響起剛才的畫面——那名舊部倒下時,刀光的冷芒,還有他們齊聲的誓言。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種“下令”的感覺,是殘忍的??扇舨粴埲?,我便會死。
“睡不著?”
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我下意識一驚,轉頭時才發現林誠正坐在不遠處,眼神幽暗,在火光里亮得不真切。
“你……”我壓低聲音,“你怎么不睡?”
他淡淡笑了笑:“我從小到大都習慣淺眠?!?/p>
我沒有說話。沉默了片刻,他忽然抬眼望著我,語氣平靜,卻像刀子一樣剖開我的心:
“今天你殺的,并不是敵人。”
我心頭一震。
“他們本是你父親的舊部。”他繼續道,“忠心也好,貪婪也罷,都曾跟隨過長陽王。你清楚嗎?”
我攥緊手指,指甲嵌進掌心。聲音微微發顫:“我知道?!?/p>
“既然知道,還能下令?”
他的問題冷得刺骨,卻又帶著某種探究意味。
我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穩住聲音:“因為不殺,我就活不下去。因為若我退縮,他們就會覺得我軟弱。軟弱的人,在這世道,沒有資格當主子?!?/p>
說完,我自己都愣住。沒想到這番話,會從我嘴里說出來。
林誠靜靜盯著我,目光里像是閃過一抹意外,又像是欣賞。
過了好一會兒,他低聲笑了笑,語氣很輕:“沒錯,你終于明白了?!?/p>
“明白什么?”我忍不住問。
“明白這天下的規矩。弱者只能被吞噬,強者才能活?!彼D了頓,目光落在火堆的火星上,慢慢補了一句,“這規矩,不是大順立的,也不是清軍立的,而是血與骨寫出來的?!?/p>
我的胸口忽然一緊,仿佛被人看穿。
“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我低聲問。
林誠沒有立刻回答。半晌,他轉過頭,眼神沉靜,卻讓人看不透:“因為你若不學會狠,就會死在路上。你若學會狠——也許能走到最后?!?/p>
火光在他眼里映出兩點亮光,像是深夜里的星子,冷漠卻又灼人。
我忽然覺得渾身發冷??膳c此同時,我也第一次意識到,也許……我真得開始改變了。
火堆熄滅時,夜色正最深。廟門外,風聲呼嘯,夾著野草的腥味,仿佛整個天地都在提醒我們:這是亂世。
我靠著斷壁,直到眼皮沉重。迷迷糊糊間,似乎聽見廟外傳來低沉的說話聲。
何天問在門口冷冷喝止:“誰!”
寂靜片刻,傳來舊部的聲音:“將軍,我們只是換個位置守夜?!?/p>
何天問盯了他們很久,才低聲道:“記住,你們的命是郡主救下來的。若敢有異心——”
他的話沒說完,刀鋒在火光里一閃,已然說明一切。
我心口一緊,睡意全無。女人的直覺再次提醒我——這些舊部并不全可信。忠心的有,但貪婪的,也一定混雜其中。
林誠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走過來,俯身替火堆撥了一下灰燼,低聲道:“別信他們全忠心?!?/p>
我抬頭望著他,聲音干澀:“你怎么知道?”
“我不需要知道。”他目光落在廟外的黑暗,“只要是人,便有七情六欲。舊部也好,義士也罷,只要有活路,就會有人心動。唯一能讓他們安分的,是你的狠?!?/p>
這句話像冷水一樣,徹底澆醒了我。
——狠,原來不僅僅是為了殺敵,也是為了馭人。
我默默點頭,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種奇怪的覺悟。
天色漸亮,荒野上的霧氣像一層灰白的紗,慢慢散開。破廟外,枯草上還掛著露水,踩上去發出微微的“咯吱”聲。
舊部們收拾行囊,有人眼底帶著倦怠,也有人暗暗閃爍著莫名的光。
“郡主……咳,小七姑娘,我們往哪走?”其中一個壯漢問。
我的心微微一跳。他差點說漏嘴。
“往南?!蔽覊合滦睦锏幕艁y,語氣盡量穩,“只要能避開清軍與大順,哪怕走小道也行。”
何天問在一旁點了點頭,算是替我撐腰。
林誠則只是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但我看得出來,他眼底的神色似乎帶著一絲……認可。
破廟漸漸遠去,我們踏上荒野的泥路。
霧氣彌漫,天地之間只剩下一條模糊的路,像是伸向無盡深處。
而我知道,這只是開始。
真正的試煉,還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