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割面,吹得人睜不開眼。荒野上,一行人拖著疲憊的步子向南而行,星光冷淡,照不亮他們的影子,只把每個人都拉得又細又長,像是一串隨時會斷裂的線。
我裹緊了斗篷,呼出的白霧在黑夜里很快消散。腳下的土地干硬,雜草枯敗,走一步就發出沙沙聲。前幾日的大雨沖刷過河道,空氣里殘留著濕土的氣息,卻掩不住血腥味——那是從北京出城時,身上沾染的氣味,至今沒有散去。
我們這支隊伍已經不再是簡單的“三人逃亡”。自渡口之后,陸續有舊部來投:有的是真心效忠我父親長陽王的余部;有的只是抱著“跟著王府郡主或許有一線生機”的念頭。如今,人數已經接近三十人。
人多固然意味著力量,但也意味著麻煩。
夜里行軍,前后傳來的低語并沒有刻意壓低:
“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被追上。”
“我們跟著一個小郡主,是要奔哪去?南邊的南明也未必認她。”
“噓!別亂說話!何管事聽見,能擰下你腦袋。”
聲音飄飄蕩蕩,落在我耳中,卻像針扎一樣清晰。
何天問走在隊伍前列,背影高大,卻不言語。他知道,越在這種時候,越不能顯露出慌亂。可我心里清楚,他壓得住一時,壓不住所有人心。
尤其是在這片沒有燈火、沒有依靠的荒野上,人心,比野獸更難防。
——
行至午夜,我們暫歇在一片荒墳旁。四周枯草掩映,亂石橫陳,荒冢上歪歪斜斜立著殘破的石碑,有的被歲月磨平了字跡,有的干脆倒在地上。夜風吹過,石碑與石碑互相碰撞,發出清冷的“咚咚”聲,像是某種警示。
有人生起一堆小火,但火光很快被壓滅。何天問沉聲道:“荒野無掩,火光最容易招來追兵。再忍忍。”
眾人怨聲低沉,卻不敢公然違抗。
我靠在一塊墓碑旁,心里發涼。火光熄滅后,黑暗立刻撲了上來,四周只剩下呼吸聲和風聲。忽然,一陣低低的爭執聲在離我不遠處響起:
“不能再跟著了,前頭就是死路。”
“胡說!這是郡主,跟著她才有前途!”
“前途?哼,清軍南下,誰認她?不如——”
聲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人捂住了嘴。片刻后,另一個聲音冷冷傳來:“再敢胡言亂語,我立刻割了你的舌頭。”
短暫的寂靜后,是幾聲壓抑的咳嗽。
我閉著眼,心里比夜風還冷。
他們以為我聽不見,其實每一個字都像刀子一樣刺進來。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父親臨戰之前叮囑我“人心比敵軍更可怕”。在這荒野上,他們口口聲聲稱我“郡主”,但那是寄望,是籌碼,也是枷鎖。只要形勢逆轉,我便不再是他們的依靠,而是他們活命的代價。
——
我身邊忽然傳來一陣低語:“郡主,別怕。”
是林誠,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冷靜。夜色中,他的藥匣在背后微微閃著黯淡的金屬光。
“他們在議論我。”我低聲說,喉嚨干澀。
“這是好事。”他卻淡淡道,“他們心里若真全無你,早就離開了。既然還在爭執,就說明他們還在衡量價值。”
“衡量價值?”我心里苦笑。
“你以為這是江湖嗎?在亂世,郡主的名字,不是護符,而是籌碼。”
林誠頓了頓,低聲補上一句:“你若想活,就必須學會自己拿刀。”
我抬頭望向他,那一瞬間,他的眼神仿佛穿透了這片死寂的荒墳,把一切人心看得清清楚楚。
夜風呼嘯,吹動亂草沙沙作響,像是無數鬼魂在低聲訴說。
我忽然感到胸口一陣窒息。
在前世,我只是個研究明史的學生,最多是在圖書館里對著史料抄筆記。而此刻,我卻要在這片血腥的土地上,親身體驗書頁上的冷冰冰的幾個字:
——“亂世。”
天色剛蒙蒙亮,東方才泛出一絲魚肚白,荒野上便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那聲音并不大,卻極有節奏,沉重、急迫,像是狠狠捶在人心頭。
“追兵!”
喊聲像是火星掉進枯草堆,瞬間點燃了所有人的恐懼。隊伍立刻亂了,有人慌忙抽刀,有人拼命往前跑,還有人干脆跪地痛哭。
何天問臉色驟變,抬手喝道:“都閉嘴!”
他聲音如雷,把慌亂壓下去一瞬。可那一瞬,足以讓追兵靠近。
塵土在北方地平線上翻騰,幾名騎兵率先出現在荒野上,盔甲黝黑,馬身裹著厚氈,矛頭映著清晨的微光。更遠處,還能看到旗幟隨風獵獵,上面繡著熟悉的“順”字。
“大順軍……”有人喃喃道,臉色慘白。
可我心里卻陡然一沉。不是大順軍。
那幾名騎兵的動作太整齊,眼神太冷銳,不像是李自成麾下的烏合之眾。
“是清軍的斥候!”我脫口而出。
這一句話,讓空氣驟然冰冷。
果然,下一刻,追兵中有人高聲喊:“長陽王府郡主——朱婉兒!速速束手!”
我腦子“轟”的一聲炸開。
他們怎么會知道?我一路隱姓埋名,身邊這些舊部也未曾對外聲張。可是,如今在這片荒野上,這些字卻被喊得震天響。
周圍的人群立刻騷動起來。有人驚愕地看著我,有人悄然后退,更有人眼神閃爍,像是隨時會撲上來把我綁了去。
“怎么會……”我聲音顫抖。心頭閃過一個最可怕的念頭——泄密。
林誠忽然低聲道:“昨夜的低語,不止你聽見。”
我心口猛然一縮。
——原來如此。昨夜荒墳旁,那些暗暗議論的人里,一定有人故意放出了風聲。或許是趁著夜里溜出去了,又或者用什么方法傳遞。否則,追兵怎會在此刻恰好趕上?
“叛徒……”我幾乎咬碎了牙。
隊伍里立刻有人大聲道:“郡主,你快走吧!我們掩護你!”
這聲音聽起來忠誠,實際上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慌亂。我一抬頭,看到那人眼神閃爍不定,手卻慢慢往刀柄上滑。
我的心驟然一涼——他并不是要護我,而是想趁機把我“獻”出去!
何天問冷冷一喝:“誰敢亂動,先過我這一關!”
他手中長刀“鏘”地一聲拔出,寒光在黎明里格外刺眼。
一時間,空氣中彌漫著火藥般的壓抑。
遠處的追兵正急速逼近,馬蹄聲如同鼓點,越來越快,越來越沉。
我感覺胸口被什么東西堵住,呼吸幾乎不暢。
“婉兒郡主……”有人在背后低聲重復,語氣復雜。那一刻,我終于明白,光靠逃,是沒有出路的。
如果我不做點什么,他們就會把我當成“活的籌碼”,拱手送給追兵。
這一瞬間,我忽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冷意。
——是時候了。
清晨的霧氣被馬蹄聲攪散,泥土和霜草翻卷,濺起刺鼻的腥氣。清軍斥候已經逼近,十余騎當先,矛鋒直指我們。
“列陣!”一名舊部將領大吼,嗓音粗啞,卻帶著鐵血的威勢。
幾十名還算整齊的舊部應聲,舉起刀槍,竭力在荒野上排成一條稀疏的防線。盔甲雖然破舊,但動作卻有軍伍的痕跡——他們畢竟跟隨過長陽王出征,血里火里打拼過。
然而陣勢才成形,清軍騎兵已然沖到。馬嘶聲震耳欲聾,長矛直刺而來,瞬間挑翻兩人。血濺在晨霧里,像是突然盛開的紅花。
“殺!”何天問怒吼一聲,揮刀迎上。他的刀快得讓人目不暇接,寒光卷起血雨,把沖在最前的一名騎兵硬生生從馬上斬落。
這一幕激起舊部的士氣,吼聲震天,拼死抵擋。刀劈矛挑,鐵與血的撞擊聲在荒野回蕩。
可我卻看得清清楚楚——他們人數少,兵器殘舊,幾乎沒有馬匹。這樣的硬拼,不過是以血肉擋住一陣風暴。
我心口被揪住,幾乎窒息。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朝我撲來。
他是我們舊部里的一個年輕人,昨夜還對我恭恭敬敬地稱“小姐”。可這一刻,他眼神發紅,嘴里咬著牙,雙手伸向我肩膀,聲音嘶啞:
“對不住了郡主!把你交出去,我們才有活路!”
我腦子一片空白,甚至來不及驚呼,本能般退后一步,卻被腳下的碎石絆倒,整個人跌坐在地。那雙手已然抓到我的衣襟,指甲甚至掐進了布料。
“放開她!”何天問怒吼,揮刀欲救。可他正被三名清軍死死纏住,根本抽不開身。
那一刻,我看見青光一閃——是林誠,他短刀寒芒逼近。可在他出手的瞬間,我心底卻突然涌起一個念頭:
——我不能再等別人來救。
我的手指碰到地上一塊斷裂的木樁,不知哪來的力氣,猛然抄起,朝那人胸口狠狠刺去!
“噗——”
木樁竟然真的穿透了皮肉。那人眼睛驟然瞪大,不敢置信地低頭看著胸口,嘴里只吐出一句:“你……”
隨后身體一軟,重重壓在我身上。血熱燙,立刻浸透了我的手。
我愣住了,整個人僵在那里。
這是……我第一次,親手殺人。
耳邊廝殺聲震天,眼前卻只有那人的眼睛,死死盯著我,似乎要把我拖入無盡的黑暗。
胸口的惡心翻涌而上,我幾乎要嘔吐。可與此同時,另一種冰冷的東西正在心底滋生。
——如果我不殺他,他就會把我綁給追兵。
——如果我不下手,下一個死的就是我。
這一瞬間,我明白了一個殘酷的道理:
在這個亂世里,要么殺人,要么被殺。
“婉兒!”何天問的吼聲把我從恍惚中拉回。他揮刀逼退敵人,沖到我身邊,把壓在我身上的尸體掀開。
林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深邃、冷靜,卻閃過一抹幾不可察的復雜。他低聲道:“很好。”
我猛然抬頭望著他,卻看不清那句“很好”究竟是嘲諷,還是贊許。
遠處,清軍的騎兵還在不斷逼近,舊部的防線已經搖搖欲墜。鮮血和喊殺在荒野上翻滾,天地仿佛都變成了煉獄。
我緊緊攥住手里那塊沾血的木樁,手指因用力而發白,心里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如果要活下去,我必須比任何人都狠。
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比晨霧更濃烈。舊部的防線已經徹底崩潰。
鮮血在霜草間蜿蜒,染紅了大片泥土。殘破的盔甲和倒下的戰馬橫七豎八,慘叫與兵刃相擊的聲音逐漸稀落,取而代之的是追兵沉穩而冷酷的馬蹄聲。
“撤!快撤!”那名舊部將領嘶吼著,胳膊中了一槍,鮮血順著袖子流下,卻仍竭力舉刀掩護。他的眼神絕望卻兇厲——明知無力回天,仍要拖延片刻。
可更多的舊部已經沒了勇氣。有人丟下兵刃,頭也不回地朝荒野逃竄;有人跌倒后被馬蹄碾碎,骨骼破裂的聲音清晰可聞;還有人干脆撲倒在地,嚎哭著喊“饒命”。
這種景象,讓我喉嚨發緊。
我終于明白,書里的“兵敗如山倒”是怎樣的意思。它不是一個比喻,而是實實在在的災難——一旦防線被撕開,所有人心防就跟著塌陷。
“郡……小七,快走!”何天問壓低聲音,幾乎是咬著牙喊出來。為了掩蓋身份,我已經換了名字,可這一刻他還是險些叫出口。
我心口一緊,卻沒有被嚇得發懵。反而是之前那一擊殺人帶來的冷意,讓我異常冷靜。
“不能散。”我開口,聲音竟意外地平穩,“散了,我們誰都活不了。”
何天問一愣,林誠則微微瞇起眼睛。
清軍的騎兵逼近,舊部已經不足一半還在拼命抵抗。若繼續僵持,片刻之后便會全軍覆沒。
“往哪走?”何天問問。
我深吸一口氣,看向東南方向。那邊有一片低洼地,蘆葦叢生,霧氣更濃。若能突進去,也許能暫時避開騎兵的鋒芒。
“東南。”我咬牙道,“還有能用的人,帶上,不聽的,就放下。”
何天問看了我一眼,眼神復雜,卻終究點頭:“遵命。”
“你確定?”林誠忽然問我。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冷靜,卻帶著某種試探。
我迎上他的目光,沒有退縮:“是。留在這里,就是等死。”
他微微一笑,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贊意:“很好。”
隨即,他拔出短刀,像一只夜行的野獸般閃入亂軍,從后方硬生生割出一條血路。
“隨我走!”我大喝一聲,自己都沒想到聲音竟能壓過廝殺聲。
十幾個還保有斗志的舊部聞聲而動,拼命跟隨。鮮血與泥水濺在我身上,我卻無暇顧及。
我只知道——這一刻,我不能再退縮。
我不再是那個只能哭喊等待救援的郡主。
我必須帶人突圍。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能夠證明——我能活下去。
林誠的短刀在夜色與血光中劃出冷冽的弧線,每一擊都直取要害,快而狠,幾乎看不清刀刃落下的軌跡。何天問則護在我身側,長刀開合之間,把沖來的敵兵逼退。
“跟緊!”我大聲喝道,眼睛死死盯著那片東南方向的蘆葦蕩。霧氣濃得幾乎要凝成水珠,正是最好的掩護。
可突圍的過程,遠比我想象得更殘酷。
一名舊部剛沖出幾步,就被一支羽箭釘穿了喉嚨,鮮血噴濺在我臉上,帶著滾燙的熱意。另一個人被馬蹄撞翻,骨頭在重壓下碎裂,那聲音讓我胃里一陣翻騰。
“快走!”何天問低吼著,把我推到林誠身后。
我想轉頭去看那些倒下的人,卻被林誠冷聲喝止:“別看,活人需要你盯著前面。”
他的聲音像一盆冷水潑下,讓我驟然清醒。是的,此刻我若回頭,就可能被拖進死亡的漩渦。
終于,我們沖進了蘆葦蕩。高過人頭的蘆葦在風中搖曳,遮住了月光,濕氣撲面而來。腳下泥濘,沒過腳踝,卻比任何大道都要讓我心安。
“低身!”我壓低聲音,帶頭彎腰鉆入蘆葦深處。身后的十幾個幸存舊部也跟了進來,氣息粗重,滿是血腥。
“追兵呢?”有人氣喘吁吁地問。
我豎起手指,示意安靜。耳邊傳來遠處的馬蹄聲和呼喝,卻逐漸變得模糊,似乎在別的方向散開。
林誠在泥地里蹲下,指尖輕輕抹過地面,皺了皺眉:“奇怪。”
“什么?”我低聲問。
“他們追得太快了。”他說,“我們行蹤隱蔽,本不該被咬得這么緊。”
何天問神色一沉:“你懷疑有人通風報信?”
林誠沒有回答,只是用那雙冷靜的眼睛掃過眾人。那一瞬,我清晰地感受到,身邊跟隨的這些舊部,未必人人可靠。
我心頭一緊,想到一路上的奔波與險境。如果真有人暗中勾連追兵……那我們遲早會被斷子絕孫地逼入絕境。
但現在不是撕破臉的時候。
“先休整。”我壓下心里的惶惶不安,盡力讓聲音平穩,“等天亮,我們再動身。”
林誠看了我一眼,微微點頭,算是默許。
何天問輕輕呼出一口氣,低聲在我耳邊說:“小姐……你越來越像你父親了。”
我怔了一下。胸口忽然涌上一股說不清的滋味。
父親已戰死京城,我甚至沒能看他最后一面。可此刻聽到這句話,我忽然明白——若要不負父親的血脈,我不能只做那個任人庇護的女子。
我必須活下去,還要帶領這些殘余活下去。
即便,這條路上滿是背叛與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