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間,像是被一層混濁的灰霧壓著。
黃昏的殘陽,透過厚重的塵霾,血一樣地灑在官道上。那條自北京通往開封的古道,本該是商旅往來的要道,可如今,只有破碎的馬車和風干的尸骨。
風一吹,車輪上的殘布“嗚嗚”作響,像死人的哭聲。道旁的枯草間,能看見烏鴉撕扯白骨,偶爾扇起翅膀,濺起幾點腥紅。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味道,是尸體腐爛的酸臭與鐵銹般的血腥混合。
我忍不住側過臉,卻依舊覺得胃里翻涌,差點嘔出聲來。
可我沒有吐。
在過去的數月里,我見過太多類似的景象:街道上的血河、廢墟里餓死的孩童、夜里流民的哀嚎……起初我會崩潰、會害怕、會哭得淚眼模糊,可現在,我的眼淚已經干涸。哭有用嗎?哭能救人嗎?不能。
在這個亂世,只有活下去,才有資格談悲傷。
“郡……小七,走在我后面。”
何天問低聲提醒,他已經習慣在外人面前不再稱呼我的本名,而是用這個替代的名字。我們必須隱藏身份,尤其是我,哪怕露出一點蛛絲馬跡,都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小七。”我在心底默念。
這個名字很普通,沒有任何皇族的痕跡,聽上去甚至有些卑微。可也正是因為卑微,它能讓我活下去。
我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青布短褂,已經被風塵和血跡染得發(fā)灰,哪里還有半點“郡主”的模樣?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我。
隊伍里剩下的人已經不足五十。原先在通州時跟隨我們的,死的死,散的散。眼下這點人,有的原本是長陽王府舊部,有的只是逃難途中聚來的流民。
他們的眼神,早就不再單純:有戒備,有貪婪,也有疲憊得麻木的茫然。
我能感覺到,在他們心中,我不再是那個“天潢貴胄”的郡主,而是一個麻煩,一個負累,甚至是個隨時能換錢換功名的籌碼。
但我不能表現出害怕。
我必須學會挺直脊背,讓他們相信我還值錢,值得護住。
這不是自尊,而是活命的手段。
“前面有井水。”一名舊部模樣的壯漢低聲喊。
眾人頓時加快了腳步。幾天來我們一路行走,口干舌燥,能找到一處井水,已是奢侈。
井旁的村莊早已荒廢,破敗的土屋殘垣斷壁間,草木瘋長。井口的轆轤歪斜著,木桶早已爛成渣。有人彎腰舀水時,打撈上來一只白骨森森的手臂。
空氣瞬間凝固。
片刻后,依舊有人將井水舀起,閉著眼一口口灌下。
活人比死人更重要,哪怕喝下的是尸水,也得活著。
我看著那一幕,心底卻忽然生出一種冷意。
前世我讀史書時,總覺得“流民嘯聚”“尸橫遍野”只是幾個冷冰冰的詞,可親眼見到之后,我才真正明白:歷史的每個字,背后都寫著成千上萬人的血淚。
我慢慢吸了口氣,壓下惡心的感覺,對自己說:
婉兒,你不能再只是那個被保護的小姑娘。你要學會冷眼看這一切,你要活下去。
靠近汴水的風是潮的,帶著泥腥與爛藻味。水霧從河背面爬上來,把鎮(zhèn)口那塊“安民牌”糊得發(fā)白,墨字一半被雨蝕掉,一半被人用刀刻出幾個大字——“征糧”“緝拿”。再往旁邊,是添上去的紅紙告示,歪斜著,紙邊起毛:
緝拿長陽逆裔,賞銀三百兩,舉告者減徭一年。
三百兩。
我盯著那行字的時候,喉嚨像被什么卡了一下。不是第一次看到懸賞,但把“我”貼在紙上,這還是頭一遭。紙很薄,字很重。
“低頭,別看久了。”林誠的聲音在我耳側。他把草蓑往我背上一壓,又往我額前扯下一綹碎劉海,遮住眉眼,“今天你是藥鋪小廝,跟著我挑擔。何兄,你押后,手別離刀。”
我們把隊伍拆成了三股:二十來個舊部扮成散亂逃民,遠遠拖在后面;八九個精壯穿粗棉,假作搬運腳夫,走偏巷;我與林誠、何天問以及兩名靠得住的舊部,挑著藥擔從正街過去。擔里是真藥、舊繃帶和幾包干糧,味兒沖,能遮血腥。
鎮(zhèn)子看著有人氣:河埠頭有小販吆喝酸棗湯,油鍋里冒著一層薄薄的煙;街盡頭坐著披甲的兵,兩兩個一組,叉著腿看人。甲上刷的黑漆已經斑駁了,袖口卻新縫了紅絳,像是臨時拼出的“大順鎮(zhèn)營”。他們盯著過往的男子多些,見女人便收回目光,似乎懶得管。但我知道,這種懶,只是表面。
“站住。”一名兵喝了一聲,槊頭橫在我們面前,“擔子里什么?”
“藥。”林誠垂眼,把擔繩往下松了松,露出上層的藥包,“歸并州‘玖拾藥堂’。瘟疫后頭痛熱盛,鎮(zhèn)上劉掌柜來信,要的解表散與金沸草。”
他的嗓音平直,不急不緩,像是在背例行公事。那兵略一遲疑,手已經探進去翻。藥味嗆鼻,他嘟囔一聲,摸出一包干糧,又抖開一卷布。布上血漬發(fā)黑,成片成片的。何天問側身,把刀柄往衣襟里再按了按。
“傷病?”兵皺眉。
“沿河打埽的腳夫腳破,長瘡爛口,來買藥。”林誠抬眼,一瞬不瞬,“若不信,去劉掌柜那兒問。”
他話里沒有“求”,只有“請你做事”的冷。那兵被盯得不自在,嗤了一聲,抬手放行,卻把目光掠過我:“抬頭。”
我把背上的斗笠又壓低了一寸,手指故意去捏擔繩上一處粗刺,讓刺扎進虎口——疼能讓眼里起水。抬頭時,眼眶果真有些濕,像是挑擔挑得久了,風一激,眼里就紅。我咬字含糊:“小的、咳,小的跟著師父跑堂,眼淺,不好見風。”
“走吧。”兵不耐煩地揮手。
我們從他槊尖下繞過去,步子不急不緩。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肩胛骨一直繃著,直到轉入藥鋪所在那條窄巷,才把一口細氣慢慢吐出來。
“你做得好。”林誠淡淡說。他像是順手從擔里摸了包藥,實際用指節(jié)輕輕點了我的袖口兩下。這是他一路教我的“好”的方式——不夸,不撫,只記。
藥鋪門楣上掛著一塊斜歪的木牌,黑底白字,寫的是“義泰”二字。門里坐著個五十來歲的掌柜,面皮黃,眼神卻活。他看見林誠,先是一僵,隨即笑起來,背過身去把柜臺前的算盤撥亂了一撥,又撥回原位,像走了個套。他把我們引到里間,掩上門后,第一句話不是問價,而是:“你們從北邊下來?”
“北邊水脊。”林誠把擔放下,手背輕輕刮過柜面上的細灰,“鎮(zhèn)外告示是誰貼的?”
“前兒個。”掌柜壓低聲,“先是順兵,又來了一撥穿青衣的,說是‘巡防’,口音不一,什么都有。兩撥都問一個名頭……”他頓了頓,目光避開我,“長陽王府。”
屋里空氣忽地沉了一寸。何天問的手已經停在刀柄上。
掌柜似也知趣,忙又把話頭扯回去:“可不止這一個。他們要的東西也多——說是有‘逆裔’帶著宮里信物,是玉,價值大。”
玉。
我心口一跳。錦囊貼在胸口,涼得像一塊冰。
“還有呢?”林誠問。
“河埠頭的巡防隊討價,今兒說‘三百兩’,明兒說‘五百兩’,誰拿到手,銀子歸誰,路引也給。”掌柜苦笑,“這年月,拿人比拿糧劃算。”
我沉默。外頭叫賣聲此起彼伏,有孩子在街角哭,被人粗魯地呵斥了一句,淚聲立刻沒了。天色更灰,霧像一層臟紗,把鎮(zhèn)子裹得看不清遠處的輪廓。
這就是“迷霧”:不是看不見路,而是每一條路都不干凈。
掌柜把目光又往我身上掃了一眼,壓低嗓門:“姑娘,您得避一避。口子太緊,喘不過氣。”
“避哪里?”我問。
“汴河西汊。”他用指尖在桌面上點了點,點出一個小小的“彎”,又斜向下劃了一筆,“水退,露出灘。巡防不愛來,腳臟。那邊有一座破鐵佛,佛腹能躲兩三個人。再往南,是‘陳棚’,多鹽丁,見錢眼開,見官就跑。”
“價碼?”林誠問。
“鹽丁好打發(fā),銅錢就行。巡防么……”掌柜苦笑,“你們最好別碰上。”
他忽然探身,從柜底摸出一只淺口碗,碗里鋪了幾層黃紙。他把碗輕輕翻過來,黃紙里滾出兩顆黑色的小丸,“斷火丸。點火后丟鍋里,煙大,能遮一遮。別多,熏暈自己就不劃算了。”
我接過,指尖捏著紙邊,心里像壓了一塊石。
“賬單掛‘藥堂’?”掌柜問。
“掛。”林誠答。
掌柜點頭,把門縫開了一指:“你們出門,先往東,過了‘面桶巷’再折西,別走直路。午后巡防換崗,空當半刻。”
我們出了藥鋪,巷子更窄,墻上貼著潮冷。何天問走在最后,回頭時眼角余光掃過井臺旁那塊告示,手背青筋微起。我知道,他忍著。
“別改步子。”林誠低聲,“越像,越不顯眼。”
“我們像什么?”我問。
“像窮。”他說。
這一個字砸下來,我竟有些想笑。是啊,此刻最安全的偽裝,不是聰明,不是威風,是“窮”。窮的人在路上很多,窮的人不值錢,窮的人沒有名字。
巷子盡頭有一條曲曲折折的溝,水不深,漂著油星。溝外立著兩名巡防,披著青褂,腰間掛著短鞭,鞭頭拴了銅鈴,走一步響一響。他們不像軍,倒像市上豪橫打手。
“你,從哪來?”其中一個伸鞭指我。
“黃河口。”我垂眼,“逃水。”
“黃河口的腔不是這么軟。”另一個瞇了眼。
我脊背微微一緊。下一刻,林誠把擔往地上一放,干脆利落地揭開上層藥包,拈起一撮細末,送到巡防鼻子底下:“聞。”
巡防被嗆得連連后仰,眼淚水都出來了,罵罵咧咧,手卻先下意識地掩住口鼻。林誠把“臭”擋在兩人中間的空氣里,側身壓低聲:“你們若真想查,去后頭找劉掌柜。耽誤我做生意,明兒這條巷子全是死人——爛瘡。”
“滾滾滾!”被嗆得厲害的那人紅著眼白揮手,踢了擔一腳,“快滾!”
我們拎起擔子就走,走到拐角處,我才想起剛才那一瞬,林誠用的不是“請”,是“嚇”。
他從不與虎辯理,他只讓虎躲開。
“舊部那撮人呢?”我壓低嗓,“跟得住嗎?”
“能跟住的,總能跟住。”何天問說。他說話時,眼睛沒離開后路,“跟不住的,我們也帶不動。”
這句話像刀,干脆,也冷。我應了一聲,把手伸進袖里,摸到那塊“鑲黃”的小牌以及那緘小小的油紙。它們在我掌心里睡著,卻每一刻都提醒我:我們不只是躲大順,我們也躲清軍,不只是躲刀槍,還躲人心。
出了窄巷,便是汴河的西汊。水面寬了一點,浮著斷木與草。霧更重,幾乎把對岸吞掉。河埠設了一道簡易卡子,柵欄斜斜倒著,樹枝編的,掛的鈴鐺舊得發(fā)青。卡子旁邊坐著個瘦骨嶙峋的老頭,懷里抱著條瘸腿狗。老頭抬眼看看我們,又低頭扣狗的耳背,手指黑得像墨。
“鐵佛在那邊。”林誠極輕,“看見那顆歪脖槐沒?繞過去,別踩空。小七,你跟我。”
我們繞過槐樹,腳下踏著濕滑的河灘。風把蘆葦的影子擰成一團,像一只巨大的手。鐵佛果然立在灘角,半截埋在泥里,腹部破了個洞,里頭空空。我鉆進去時,冷鐵的氣貼在額頭,像一口冰。我縮在角落里,聽見外頭水聲與人聲交錯,有人罵,有人笑,有人吹一聲極短的口哨——我背脊一涼,幾乎立起。
那聲哨,與第十章里握在我掌心的那只銅哨,音色一模一樣。
“鑲黃。”我在喉嚨里極輕地吐出兩個字。
“別動。”林誠把手按在我肩上,力度不重,卻把我的呼吸壓回胸腔,“他們也不確定,只在打點。我們先按掌柜說的法,等風口轉,水面起霧,就從河背走。”
“那我們的那撮人——”
“會有人盯。”他說,“但不是我們三。”
我閉了閉眼,把恐慌按進骨頭里。鐵佛腹腔里很悶,鐵銹味直往鼻子里鉆,我把面巾往上拉了一寸,視線從指縫里看出去——卡子處那條瘸狗忽然朝空中叫了兩聲,又很快止住,老頭拍拍它,低聲罵了句。兩名巡防探身越過柵欄往河心看,像在等誰。他們等的不是我們,是更大的網。
“迷霧”不只是天上的,是人心里的。每條路都有人把口把著,每個名字都能換錢。三百兩,是你,是我,是一條命的價。
我把手貼在胸前,錦囊冰涼,指尖熱。
“今晚走得出去。”我在心里重說了一遍。
這一句,不是祈禱,是命令。
夜色沉下來的時候,霧更濃了。
我們在鐵佛背后的舊倉屋里落腳。屋子是廢的,泥磚墻裂出一道道黑縫,雨水浸得潮冷。角落堆著發(fā)霉的稻草,翻開能看到死掉的老鼠。風從破口里灌進來,火苗吹得歪斜。
火光把每個人的臉照得忽明忽暗,影子拉得長,像一群披著鬼皮的人。五十來人的隊伍,如今剩下不足三十,擠在這屋里,空氣悶得像裹著濕布。
沒有人說話,只有干柴噼啪作響。
直到一個舊部冷冷開口:“走到這地步,還能往哪去?我說,南下是死路。南明那些酸書生,見了咱們只會當累贅。倒不如……”
他頓了頓,眼神掃向何天問,又滑到我臉上,壓低聲音:“倒不如投清。清軍進得快,旗號硬,投了就有活路。”
“投清?”有人冷笑一聲,“你以為他們會放過長陽王的血脈?郡主落在他們手里,不是錦衣玉食,而是砍頭示眾!”
“那也比死在荒郊好!”說話的舊部脖子青筋暴起,像是憋了很久。
火光里,空氣陡然繃緊。幾個跟隨我的老部下下意識去摸刀柄,另一頭幾個卻把目光往地上一壓,避開眼神。我心里陡然生出一種寒意:人心,已經散到這種地步了。
何天問的聲音低沉:“有本事你現在就走,別在這帶亂。清軍的刀比這火還快。”
“走?憑什么走?郡主在這,我們憑命護著她,憑什么說走就走!”那人冷哼一聲,眼神在我身上停了片刻,意味深長。
我心里驟然一緊。
——他們不是護我,而是拿我當籌碼。
一瞬間,屋里的火焰在我眼里像成了猛獸,照得每張臉都陰晴不定。
有人沉默,有人眼神閃爍,有人嘴角帶笑。那種笑,讓我背脊發(fā)冷。
“夠了。”
我聽見自己開口,聲音竟然意外地穩(wěn)。
屋里一下子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投過來,像一把把刀。
我吸了口氣,目光挨個掃過去:“投清,是死。投大順,也是死。南明也未必能護我們。可你們別忘了,我們身上帶著的,不只是命——還有王府的余脈。”
我頓了頓,心口像有一團火在燒,卻逼自己說下去:“你們若想活,就得跟我南下。南明不一定接納我們,但至少還有一線希望。清軍若拿到我們,必定將我們示眾。你們若怕死,現在就走。走出這屋,從此不再是我長陽王府的人。”
我的手已經握成拳,指節(jié)在火光里蒼白。我不是在求他們,而是在逼他們。
心里其實慌得很,手心全是冷汗,可我不能退。退一步,他們就會把我推向刀口。
半晌,屋里鴉雀無聲。
有人低頭,有人咬牙。
何天問忽然一拳捶在地上,聲音沉得像鐵砸:“我跟郡主。誰敢動搖,先過我刀!”
火光里,幾個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最終沒有開口。
林誠一直沒說話,只是淡淡看著我,眼里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像是某種考量后的認可。
我抬起下巴,壓住心跳,把目光往火光那頭投去。
“誰不想跟,可以現在走。”我再次開口。
無人動。只是風灌進來,把火苗吹得亂跳。
我心里一點點放松,卻也知道,這并不是信服,而是暫時的收斂。
他們不是怕死,而是看——我值不值得他們押。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父親生前常說的一句話:
在亂世,領頭的人不是憑血統,而是憑心。
我低下頭,手掌緊緊攥住袖中的錦囊,指尖發(fā)熱。心底暗暗對自己說:
既然我必須做主心骨,那我就不能再退。
哪怕下一步,就是殺。
夜深了。霧比傍晚更重,像濕布一樣籠住天地。倉屋外什么都看不見,只有風灌進來,帶著一股陰冷。
我正要靠在墻邊打盹,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咚”的低沉聲。不是雷聲。是馬蹄,沉重而急促,夾著盔甲碰撞的金鐵聲。
心口一緊。
——他們追上來了。
“殺——!”
喊殺聲猛然炸開,緊接著就是一陣馬嘶。霧氣中火光驟亮,火把映出一排黑壓壓的騎影,像夜里沖出的野鬼。
屋里的人瞬間亂了。有人慌忙抓刀,有人直接要往后門逃。
我腦子里一陣轟鳴,卻在下一刻突然冷靜下來。
——他們能這么快找到這里,只有一個可能。
有人通風報信。
我猛地抬眼,正好對上那名白日里嚷著“投清”的舊部。他眼神閃爍,手下意識地縮到角落。
我胸口一冷。是他。
“郡主,快走!”何天問已經沖到門口,橫刀攔住撲來的騎兵。林誠動作極快,手里不知何時點燃了一只瓷瓶,火光一閃,猛地擲出,砸在敵騎陣中,“轟”的一聲炸開,烈焰卷著煙霧撲騰開來,馬匹受驚,人聲嘶嚎。
倉屋里一片混亂。有人已經被亂箭射倒。血的氣息陡然擴散開來,和霧氣混在一起,嗆得我喉嚨發(fā)緊。
我手心死死攥著錦囊,腦子里忽然閃過前世的記憶。
——研究生時,我做過一篇論文,專門分析明末軍制里的“火攻與煙攻”。我知道,稻草加硫磺和硝石可以產生濃煙,用來擾亂視線和呼吸。
眼前,角落里堆著成堆的霉稻草,正是最好的材料。
我咬咬牙,撲過去,用火把點燃一把稻草,拖到門口。濃煙瞬間竄起,混著嗆鼻的焦糊味,把騎兵沖鋒的隊形硬生生壓亂。
“往后退!守住口子!”我喊出口的時候,自己都愣了一瞬。
可嗓音在混亂里卻格外清晰,幾名驚慌的舊部竟下意識聽從,抬刀把門口堵住。
敵人被煙火阻在外頭,屋里卻更像煉獄。有人大口咳嗽,有人慌亂跌倒。那名內奸借亂想溜走,我盯住他,心口的火一下子竄到眼睛。
我沖過去,手里抓起一根燒紅的木棍,狠狠劈在他肩頭。他慘叫一聲倒地,我順勢撲上去,木棍直接壓在他脖子上。
“是你報的信,對不對?”我咬牙低吼。
他滿臉是血,喉嚨被死死壓著,說不出話,只能拼命掙扎。
我手心全是汗,眼淚也逼到眼角,可我沒有放松。因為我知道,只要我一松,他就會爬起來,再次害死我們所有人。
我狠狠把木棍壓下去,直到他身體徹底僵硬。
第一次,我不是被迫防身,而是主動殺人。
火光和煙霧照在我手上,鮮血順著指尖流下,我胸口劇烈起伏,卻沒有尖叫。只是死死盯著那具不再動的身體。
何天問一刀斬翻沖進來的敵兵,抬眼看到我,神色一震,卻沒說什么,只是護在我身前。
林誠淡淡瞥了我一眼,目光里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冷意,隨后擲出第二瓶火藥罐,把敵騎再次逼退。
“走!”
何天問一聲低喝,我們趁著火與煙的掩護,從后門殺出。
霧氣外的荒野無邊無際,血與火在背后卷起一片死寂。
我腳下踉蹌,卻死死咬住唇。心底像被火灼燒般清醒:
——從今夜起,我再也不是只會躲在別人背后的人。
這條路,必須由我親手走下去。
荒野的風冷得像刀子。
我們沖出倉屋,火光與殺聲漸漸被甩在后頭,可我的耳邊依舊轟鳴,像有無數鐵蹄還在地底奔騰。
霧氣在夜里翻滾,天邊露出一點灰白的魚肚光。昨夜的廝殺,仿佛夢魘一般,卻在我掌心留下冰涼的血痕,讓我明白它無比真實。
何天問數著人頭回來:“三十七個,少了十個。”
他的聲音沙啞,像石頭在喉嚨里碾過。
十個。
原本在倉屋里的四十七人,此刻已少了近三分之一。那些名字、面孔,昨天還和我一起坐在篝火邊,如今只剩血和尸體。
短短一夜。
我心口像被堵住,呼吸不上不下。可當我下意識抬手想抹眼淚時,卻發(fā)現眼角竟是干的。淚水仿佛已經流盡,心里只剩下硬邦邦的疼。
“郡主……”一個幸存的老兵開口,聲音顫抖,“那人……是您殺的?”
他指的是昨夜那個內***體此刻還躺在霧后燃燒的倉屋旁,面容扭曲不堪。
眾人目光齊刷刷望向我。里面有驚疑,有懼怕,也有不安。
我的喉嚨像塞了棉花,卻還是開口:“是我。”
聲音出奇的平穩(wěn)。
四周靜默了片刻。有人低聲咒罵,說那狗賊該死;也有人眼神閃爍,仿佛在想,如果下一次有人被懷疑,會不會也落得同樣下場。
我能感受到那種微妙的氣氛在蔓延。
林誠站在一旁,袖口還帶著火藥的焦黑。他沒有替我辯解,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淡淡開口:“人心亂比刀亂更可怕。想活下去,就收起那些雜念。她殺得對。”
他的話像刀子,把眾人的議論直接斬斷。
可我的心卻沒有因此輕松。
昨夜那一刻,我是逼著自己按下去的。可真到現在回想起那男人眼里最后的驚恐,我胃里還是翻涌不止,差點吐出來。
只是我知道,我不能示弱。
一旦軟下去,這些人——甚至連何天問和林誠——也許都不會再信我、護我。
我努力挺直背脊,把顫抖壓進心底。
心里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是活下去必須付出的代價。
清晨的霧終于被風撕開,露出荒野上稀疏的枯樹和零散的村落廢墟。空氣中還殘著血與火的氣息。
“再耽擱,追兵就會重來。”林誠抬眼望著南方,語氣冷硬,“走吧。”
眾人沉默著整頓行裝。沒有哭聲,沒有多余的哀悼。昨夜死去的人,尸體都沒來得及收殮,只能留給風和荒野。
我默默跟在隊伍里,手里攥著錦囊,掌心的血跡已經凝固成硬痂。
陽光剛剛探出地平線,照在遠處的山川上,卻沒有半點溫暖。
——昨夜的火與血,已經讓我從夢中驚醒。
從今往后,不管是荒野、江湖,還是廟堂,我都要帶著這份血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