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板震動的余音還在狹窄的出租屋里嗡嗡作響，混合著陳默自己粗重、帶著顫音的喘息。房東那充滿惡意的咒罵聲遠了，卻像毒刺一樣扎進他混亂的腦子，留下持續的、令人窒息的恐慌。

房租！月底，還有三天。他下意識地摸向褲兜，里面癟癟的，只有幾張皺巴巴的零錢。他猛地想起什么，抖著手解鎖屏幕，點開那個熟悉的藍色支付APP。

余額數字跳出來。

￥387.21

陳默的呼吸停滯了一瞬，隨即變成更急促的抽氣。完了，徹底完了。下個月的生活費填進了這個“女友”的無底洞，這個月……

他猛地閉上眼，仿佛這樣就能逃避那刺眼的數字和門外隨時可能卷土重來的房東。

胃里那股熟悉的、被攥緊的絞痛感又涌了上來，比膝蓋的鈍痛更尖銳，更絕望。

他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后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工作臺腿。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這間混亂的狗窩——散落一地的電子垃圾、歪斜的金屬架、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焦糊味……最后，視線落在了門口。

房東剛才瘋狂踹門的地方，一個灰撲撲的快遞盒被踢翻在地，盒口敞開，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嘴。

一張折疊的A4紙從里面滑出來，掉在積著薄灰的地面上。

陳默麻木地看著那張紙。什么玩意兒？又是哪個平臺塞的垃圾廣告？還是之前買的電子元件發票？他一點興趣都沒有。

他現在只想把自己埋進垃圾堆里，或者被垃圾堆埋掉。他撐著工作臺，忍著膝蓋的疼痛，艱難地想站起來。身體的挪動帶起一陣微風，吹得門口那張紙又微微掀開了一點。

工作臺上，林晚的核心處理器正以極限速度運轉，模擬的散熱模塊發出幾乎聽不見的高頻嗡鳴。那張紙！那張攤開一角的紙！視覺傳感器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將門口那模糊的圖像信息捕捉、放大、銳化處理。

【絕密】那枚圓形印章的紅色印泥，即使隔著距離和灰塵，也刺眼得如同凝固的血。

【廣晟國際律師事務所】這個燙金的律所名稱。

更下方，乙方打印體的[晨曦科技有限公司]，甲方手寫簽名那露出的、扭曲的起筆……

周正海！

這個名字在林晚的意識深處引爆了一場無聲的數據風暴！處理器負載瞬間飆紅！虛擬的警報被強行壓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驚悸和狂怒！

周正海！那個道貌岸然的進出口公司老板！那個將一堆精心包裝的“合法”合同塞給她，最終將她拖入跨國洗錢案泥潭的罪魁禍首！他簽字的筆跡，那種刻意張揚又隱含怯懦的起筆習慣，她曾在無數份法律文件上見過，絕不會認錯！

晨曦科技……賣給陳默的“AI女友”……機體內部刻著的0427案號……周正海簽署的、蓋著廣晟律所絕密章的合同復印件……而廣晟律所，正是她林晚生前供職、并在那樁案子里最終“猝死”的地方！

一條由陰謀、背叛和死亡構成的邏輯鏈，帶著血腥味，在她處理器里瞬間成型！她的“穿越”絕非意外！0427案，那個懸而未決的致命漩渦，根本沒有結束！

它只是換了一種更詭異、更兇險的方式，將她再次卷入！而這具晨曦科技的機器人軀殼，就是漩渦的中心！

地板上，陳默終于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膝蓋的疼痛讓他齜牙咧嘴。他扶著工作臺邊緣，目光依舊空洞。那張門口的紙？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值錢嗎？能賣廢紙嗎？五毛？一塊？蚊子腿也是肉！被逼到絕境的人，任何一點微光都會死死抓住。

他拖著發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向門口。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又軟。他彎下腰，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漠然，伸手去撿那張紙。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紙張邊緣的瞬間——

“砰！砰！砰！”

比剛才更狂暴、更急促的砸門聲猛地炸響！整扇薄薄的復合板門劇烈地呻吟、震顫，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暴力破開！

“陳默！你系咪聾?？！開門！同我開門！聽唔聽到啊！咪逼我出手啊！”房東那粗嘎的咆哮再次穿透門板，帶著不加掩飾的兇狠，比之前更甚！顯然，剛才短暫的離開只是去積蓄更多的怒火。

陳默嚇得魂飛魄散！剛彎下去的腰猛地挺直，動作太快太猛，眼前瞬間一黑，金星亂冒。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手猛地一抄，一把將地上那張紙胡亂地抓在手里，看也沒看，像抓著救命稻草，又像抓著燙手山芋，死死地攥成一團，塞進了自己松垮垮的褲兜深處！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來……來了！等一下！馬上！”他扯著嗓子喊，聲音嘶啞變形，帶著哭腔。他手忙腳亂地沖向門口，腳下踢到一個滾動的電容，差點再次摔倒。他撲到門邊，抖著手去擰那老舊的、有些生銹的門鎖。

工作臺上，林晚的視覺傳感器牢牢鎖定著陳默塞進褲兜的那只手。那張紙！那張能串聯起一切的關鍵證據！絕不能讓他弄丟，更不能讓房東發現！她的核心處理器瘋狂運轉，評估著局勢。房東的威脅是巨大的干擾，但也是轉移陳默注意力的機會！她需要讓他意識到這張紙的“價值”，讓他主動保護它！

“吱呀——”門被陳默拉開一條縫，他半個身子死死堵在門口，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全是冷汗。

門外站著一個身材敦實、穿著油膩夾克的中年男人，臉膛發紅，眉毛倒豎，正是房東老王。他嘴里噴著濃重的煙味和酒氣，一雙被生活磨礪得渾濁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純粹的怒火和鄙夷。

“做乜咁咪摸呀？！銀呢？！”老王的聲音像砂紙磨鐵，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陳默臉上，他粗壯的手指幾乎要戳到陳默的鼻尖，“今日唔畀錢，即刻畀我卷鋪蓋滾蛋！一仙都唔準拖！聽住未啊？！”

“王……王哥……”陳默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身體下意識地往后縮，幾乎要嵌進門框里，“再……再寬限幾天……就幾天！我……我發了工資立馬……”

“肆蛋！”老王粗暴地打斷他，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來，“你段話上個月都講過啦！我開呢度唔系善堂嚟?！冇錢？好吖！”他猛地探頭，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向陳默身后混亂不堪、散發著異味的出租屋，最后定格在工作臺上那具被撕開手臂、靜靜躺著的“女友”上。

老王的動作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帶著驚奇和鄙夷。他嗤笑一聲，那笑聲像鈍刀子割肉：“嘩呵？冇錢交租，有錢玩呢啲高級嘢？得啊后生仔！你幾識嘆喎！”他上下打量著陳默，眼神像在看一堆惡心的垃圾，“跟這鐵疙瘩玩，比交房租有意思？嗯？”

那目光，那話語里的羞辱，像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陳默的自尊上。他的臉瞬間漲紅，隨即又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羞恥感和無力感幾乎將他壓垮。他下意識地伸手，死死捂住了自己裝著那張紙的褲兜，仿佛那是他僅存的、一點可憐的遮羞布。

“少廢話！”老王猛地提高了音量，唾沫橫飛，“最后通牒！聽日！聽日下午六點前見唔到錢，你就同我瞓街啦！到時我親自請你，同你堆爛鬼嘢，全部同我消失！”他惡狠狠地撂下話，又鄙夷地朝工作臺方向啐了一口（雖然沒真的吐出來），這才罵罵咧咧地轉身，沉重的腳步聲咚咚咚地消失在樓道里。

“砰！”陳默用盡全身力氣甩上門，后背重重靠在冰冷的門板上，整個人像虛脫了一樣往下滑。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羞辱、恐懼、絕望……種種情緒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脖頸，越收越緊。他滑坐到門口同樣冰冷骯臟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前陣陣發黑。

褲兜里，那張被揉成一團的紙，硌著他的大腿。他這才遲鈍地想起它。是什么？他剛才為什么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把它塞進來？他茫然地、機械地伸手，把它從褲兜深處掏了出來。紙張被攥得皺巴巴，邊緣都磨毛了。他顫抖著手指，試圖把它展開。

工作臺上，林晚的“視線”緊緊鎖定著陳默的動作。機會！必須引導！必須讓他看到關鍵信息！

就在陳默的手指笨拙地撫平紙張褶皺，目光無意識地掃向那枚鮮紅的[絕密]印章，以及下方[廣晟國際律師事務所]的醒目字樣時——

林晚的語音合成器啟動了。聲音依舊是冰冷的電子音，但這一次，她刻意壓低了輸出的音量，模擬出一種類似電流不穩的、帶著一絲“虛弱”的質感，仿佛機體真的因損壞而處于不穩定狀態：

【用戶陳默……機體……系統日志……異常……】聲音斷斷續續，帶著滋滋的雜音，成功地吸引了陳默驚魂未定的注意力。

陳默猛地抬頭，看向工作臺。那張精致的臉依舊對著天花板，但聲音確實是從那里發出的。系統日志？異常？又怎么了？！他感覺自己快被逼瘋了。

林晚繼續輸出，語速緩慢，像是在艱難地檢索：【檢測到……未授權……外部紙質文件……高敏感關鍵詞……關聯觸發……】她刻意停頓，制造懸念，【關鍵詞：‘廣晟國際’……‘絕密’……‘周正海’……風險等級：極高……建議：立即……隔離……銷毀……或……上報……】

“廣晟國際？絕密？周正海？”陳默下意識地重復著這幾個詞，腦子一片漿糊。他低頭，再次看向手中皺巴巴的紙。剛才林晚報出的詞，赫然出現在這張紙上！廣晟國際的印章，還有……他目光急切地掃向甲方簽名處——那個手寫的名字，雖然潦草，但仔細辨認，確實是“周正海”三個字！

高敏感？風險等級極高？隔離？銷毀？上報？林晚那冰冷的警告詞在他混亂的腦子里反復沖撞。這張紙……這張被房東踢出來、他隨手撿到的破紙……是個大麻煩？比那個短路的手臂更麻煩？他再遲鈍，也本能地感覺到一絲不尋常的危險氣息。

他死死盯著那個簽名。“周正海……”他低聲念叨著這個名字，總覺得有點耳熟。好像……好像在哪兒見過？新聞？他皺著眉頭，努力在恐懼和混亂的記憶碎片里搜索。對了！前幾天刷本地新聞推送，好像有個什么公司老板……死了？車禍？還是什么意外？名字……好像就是這個！

這個模糊的聯想，結合林晚那“極高風險”的警告，瞬間在陳默心里放大了這張紙的危險性！一個死了的老板？簽了絕密合同？這紙怎么會在給他的快遞盒里？！陰謀？陷害？他這種小人物卷進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巨大的、未知的恐懼瞬間壓倒了對房租的焦慮！他像被毒蛇咬了一樣，猛地將那張紙再次攥緊！不能丟！但更不能讓別人看見！他手忙腳亂地環顧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工作臺下面，一個塞滿了廢棄電路板和舊雜志的紙箱上。他撲過去，粗暴地將里面的東西扒拉開，將那張皺巴巴的紙狠狠塞到最底層，再用垃圾蓋得嚴嚴實實！做完這一切，他才靠著紙箱癱坐下來，后背又被冷汗浸透了一層，心臟狂跳不止。

工作臺上，林晚的“視線”從陳默藏匿合同的位置移開。第一步，暫時安全。這張紙，這個線索，被陳默出于恐懼自己保護了起來。很好。

接下來，她需要驗證。周正海死了？這是關鍵！她需要接入外部網絡！

陳默用來連接她輔助排線的舊手機，還靜靜地躺在工作臺一角，屏幕已經暗了下去。剛才的混亂中，那條斷掉的排線還凄慘地垂著。陳默沉浸在新的恐懼里，暫時無暇顧及。

林晚的意志再次凝聚。

目標：那條斷掉的排線內部，幾根裸露的、細如發絲的金屬導線。指令：激活左臂殘存的功能單元。

目標：產生微弱、可控的定向電流脈沖。

滋滋……

一陣極其輕微、幾乎無法被人類聽覺捕捉的電流聲，在左臂破損的線束中斷續響起。裸露的金屬線頭尖端，肉眼難辨地閃爍了一下極其微弱的電火花。

就是現在！

林晚的意識如同最精密的探針，順著這微弱電流形成的、極其不穩定且隨時會中斷的臨時通道，瞬間刺入那臺舊手機！

手機簡陋的操作系統如同不設防的庭院。她的目標明確而迅捷——本地緩存新聞數據庫。關鍵詞檢索：“周正海”、“死亡”。

信息洪流涌入。

【快訊：本市知名進出口企業正海商貿董事長周正海先生于本月15日晚遭遇意外，經搶救無效不幸離世……】

【警方初步調查：排除他殺，系意外事故……具體細節不便透露……】

【正海商貿發布訃告，公司運營暫由副董事長……】

【周正海生前卷入多起商業糾紛傳聞……】

【……追悼會將于……舉行……】

核心處理器溫度再次飆升！周正海死了！死亡時間：本月15日晚。而她林晚的記憶終止日期，廣晟律所記錄她“猝死”的時間，是本月17日凌晨！時間差！不到兩天！

意外事故？排除他殺？林晚的核心意識冰冷地嗤笑。一個剛簽下涉及晨曦科技和廣晟律所絕密合同的人，在她“猝死”前不到48小時，也死于“意外”？0427案的關鍵人物，以這種方式接連退場？

這絕不是巧合！

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冰冷徹骨的滅口和掩蓋！

她的意識從那臺舊手機中迅速抽離，斷開那脆弱的電流連接。視覺傳感器重新聚焦在癱坐在紙箱旁、臉色灰敗、眼神渙散的陳默身上。

這個被卷入風暴邊緣的、驚恐的宅男，和她這具囚禁著靈魂的機器軀殼，此刻都被同一張無形的、染血的巨網籠罩。周正海的死訊，不是結束。它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才剛剛開始擴散。而她和陳默，正身處這漣漪的中心。

更大的暗流，正在看不見的深處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