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四十年,冬至。
鉛灰色的云沉沉壓在皇城檐角,碎雪被北風卷著,打在大理寺后墻的枯枝上,簌簌作響,像誰在暗處磨牙。
沈知雪攏了攏洗得發白的青布斗篷,將半塊冰涼的雪花瓷片塞進袖中。瓷片邊緣磨得光滑,是三年來被她指尖反復摩挲的痕跡——那是忠仆阿爹把她從火海里拖出來時,塞在她襁褓里的唯一念想。
“沈姑娘,這邊請。”
引路的衙役聲音發顫,不時回頭瞥她。誰都知道,今晚死的是戶部侍郎張啟山,死在自家暖閣里,門窗反鎖,心口插著把繡春刀,而現場最嚇人的,是死者攤開的掌心,赫然躺著片染血的雪花瓷。
——和三年前朝雪閣滅門案,如出一轍。
暖閣的門被推開時,一股混雜著血腥與冷梅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沈知雪腳步微頓,這香氣……是朝雪閣獨有的“冷梅香”,父親生前最愛用的熏香,遇熱則濃,遇冷則淡,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她低頭邁進門檻,靴底踩在融化的雪水里,發出輕微的吱呀聲。視線越過圍攏的衙役,落在暖閣中央的紫檀木榻上——張啟山雙目圓睜,嘴角凝著黑血,心口的刀插得極深,刀柄上還纏著半片撕碎的錦緞,暗紋是……沈家獨有的“纏枝蓮”。
“沈姑娘,京兆尹大人讓您驗尸。”旁邊的老仵作遞過驗尸格目,聲音里帶著忌憚,“聽說……您是從南邊來的?”
沈知雪沒接,指尖先觸到死者的腕脈。皮膚冰涼,卻在肘彎處摸到個細微的針孔,針孔周圍泛著青黑。她眉頭微蹙,正要細看,身后突然傳來一道冷冽的男聲:
“誰讓你碰尸體的?”
沈知雪猛地回頭。
逆光中站著個玄衣男子,腰間懸著塊墨玉牌,正是大理寺的令牌。他身形挺拔,下頜線繃得極緊,一雙眸子沉如寒潭,正落在她探向尸體的手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
是蕭徹。
三年前,那個在朝雪閣廢墟前,被上司呵斥“再多言就摘你烏紗”,卻仍固執地撿起半塊雪花瓷片的年輕少卿。
沈知雪的指尖幾不可查地抖了下,迅速收回手,垂眸道:“民女沈知雪,奉京兆尹之命前來驗尸。”
蕭徹的目光掠過她蒼白的臉,落在她緊抿的唇上。這雙唇……像極了多年前那個雪夜,在朝雪閣梅林里,被惡犬嚇得咬住唇,卻倔強不肯哭的小姑娘。
他不動聲色地走近,靴底碾過地上的碎瓷片,發出刺耳的聲響:“張大人死于繡春刀,刀傷深及內臟,是當場斃命。沈姑娘覺得,有何不妥?”
“不妥之處有三。”沈知雪抬眼,目光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眸子里,“其一,死者掌心的雪花瓷邊緣有缺口,與三年前朝雪閣案的瓷片比對,應是同一套;其二,肘彎針孔非尋常暗器所致,針孔周圍的青黑是‘牽機引’的毒,中者半個時辰后才會斃命,與刀傷時間矛盾;其三——”
她頓了頓,指尖指向榻邊的炭盆:“這冷梅香,是朝雪閣秘制,除了沈家人,只有……當年負責采買香料的賬房先生會調。”
蕭徹的瞳孔驟然收縮。
賬房先生?他查了三年,從未聽說朝雪閣有這樣一個人。
“你怎么知道?”他逼近一步,玄衣下擺掃過沈知雪的斗篷,帶起一陣冷風,“你和朝雪閣,是什么關系?”
沈知雪的后背抵住冰冷的墻壁,袖中的半塊雪花瓷硌得她生疼。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松煙墨味,混著雪氣,竟讓她莫名想起父親書房的味道。
“民女只是……曾在朝雪閣附近住過。”她避開他的視線,聲音輕得像雪,“至于冷梅香,是聽采花女說的。”
蕭徹盯著她微顫的睫毛,忽然伸手,快如閃電地抓住她藏在袖中的手腕。
“啊!”沈知雪痛呼一聲,袖中的雪花瓷片滑落,“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與此同時,蕭徹腰間的玉佩也晃了出來——玉佩下,竟系著半塊一模一樣的雪花瓷!
兩塊瓷片在血泊邊靜靜躺著,邊緣嚴絲合縫,恰好拼成一朵完整的雪梅,花心刻著極小的“朝”字。
暖閣里瞬間死寂,只有窗外的風雪還在呼嘯。
蕭徹的指尖僵在她的腕間,那里肌膚細膩,卻在靠近手肘的地方,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形狀像片被火燒過的雪花——和多年前那個被他救下的小姑娘,手腕上的疤痕,分毫不差。
“你……”他喉結滾動,聲音竟有些發啞,“你是誰?”
沈知雪猛地抽回手,斗篷的帽子滑落,露出一截纖細的脖頸。她看著地上的兩塊瓷片,又看向蕭徹震驚的臉,忽然笑了,笑意卻未達眼底,帶著徹骨的寒意:
“蕭大人不認得我了?”她彎腰撿起地上的瓷片,指尖擦過那抹刺目的血,“三年前朝雪閣大火,您不是說過,‘凡持此瓷者,皆有嫌疑’嗎?”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根針,刺破了蕭徹刻意維持的冷靜。
是啊,他說過。當年他從死者手中奪下這半塊瓷片,上司說“此乃兇器證物”,他卻固執地認為,這是死者留下的線索。三年來,他被罷職,被監視,卻始終將瓷片系在腰間,像系著個滾燙的秘密。
可他從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見到另一半。
“張大人肘彎的針孔,”沈知雪忽然轉移話題,將驗尸格目鋪在案上,提筆蘸墨,“是西域‘透骨針’所留,此針見血封喉,卻會在體內留下冷梅香——兇手先用毒殺了他,再補這刀,是想嫁禍給……懂沈家武功的人。”
蕭徹的目光落在她握筆的手上。手指纖細,虎口卻有薄繭,顯然練過武,還練得不少。
“你懂武功?”
“略懂。”沈知雪筆尖一頓,墨滴落在“死因”欄,暈開一小團黑,“家父曾教過些防身術。”
——撒謊。那是沈家嫡傳的“流云手”,專破各種暗器,尋常女子絕不可能練就。
蕭徹沒戳破,只是走到案邊,看著她寫下“毒殺后補刀”五個字,字跡娟秀,卻在筆畫轉折處透著股狠勁,像……像他見過的沈閣主的字。
“冷梅香的事,”他忽然說,“除了賬房先生,還有誰會調?”
沈知雪抬眼,眸中閃過一絲復雜:“太皇太后的侄孫,當今禁軍統領,慕容珩。”
蕭徹瞳孔驟縮。
慕容珩?那個以“賢德”聞名,還曾為朝雪閣題過詞的皇親?
暖閣外忽然傳來喧嘩,衙役慌慌張張跑進來:“蕭大人!不好了!城西發現賬房先生的尸體,也是……也是握著雪花瓷!”
沈知雪的筆“啪”地掉在地上。
賬房先生死了?
那個當年負責給朝雪閣記賬,案發后就失蹤的賬房先生,死了?
她猛地看向蕭徹,卻見他眸色沉沉,正盯著她袖中露出的半角錦帕——那是塊洗得發白的青帕,邊角繡著朵小小的雪梅,正是當年他送給那個小姑娘的見面禮。
“看來,”蕭徹的聲音冷得像冰,“有人不想讓我們查下去。”
沈知雪沒說話,只是將那塊染血的瓷片重新塞進袖中。指尖觸到瓷片的涼意,也觸到了藏在帕子里的另一物——父親臨終前刻的微型山河圖,圖上標記的藏寶點,第一個就是……張啟山的書房。
她必須在蕭徹之前,找到父親留下的線索。
“民女驗完了。”她收起驗尸格目,轉身就走,斗篷掃過案上的燭臺,火星子濺落在雪地里,瞬間熄滅,“蕭大人自便。”
蕭徹看著她倉促離去的背影,忽然發現她的斗篷下擺,沾著些淡黃色的粉末——是朝雪閣后山獨有的“忘憂草”,碾碎后混入熏香,能讓人產生幻覺。
他彎腰捻起那粉末,又看了眼榻上死不瞑目的張啟山,忽然明白了什么。
兇手不僅想嫁禍,還想引出……真正知道《山河社稷圖》下落的人。
而沈知雪,就是那個誘餌。
風雪更大了,卷著碎雪拍打窗欞,像無數只手在外面叩門。蕭徹將腰間的瓷片握得更緊,冰涼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卻讓他莫名篤定——
這場雪,才剛剛開始。而他和這個突然出現的沈知雪,注定要在這場雪夜里,把三年前的血債,一筆一筆,算清楚。
他轉身往外走,玄色衣袍在風雪中劃出利落的弧度。
“備馬。”他對候在門外的隨從說,聲音冷冽如刀,“去城西。”
——他倒要看看,這個沈知雪,究竟藏著多少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