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清冽、酸爽、帶著濃郁烏梅、山楂、陳皮、甘草以及一絲冰糖清甜的氣息,瞬間霸道地沖散了空氣中殘留的油膩和頹敗,如同一股清泉,注入了渾濁的池塘。
林楚擦拭的動作,因為這股熟悉到刻骨的氣息,驟然頓住了。
她緩緩地、有些僵硬地抬起頭。
關月微微低頭,看著她。
林楚那張總是冷冽倔強的臉上,此刻沾了一點不易察覺的醬汁污痕,額角的發絲也有些凌亂,眼眶周圍帶著一絲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出來的微紅。
那雙總是銳利如刀鋒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有未散的余怒,有深沉的疲憊,有被踐踏的心痛,還有一種…關月非常熟悉的、屬于林楚的、不愿示弱的脆弱和倔強。
“嘗嘗,”
關月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溫和而沉穩,如同她的人,也如同她手中這碗湯,
“專治心火。”
她微微彎起嘴角,旗袍開衩處,肉色絲襪包裹的肌膚在光線下泛著柔潤的光澤,那笑容里沒有刻意的安慰,只有一種了然于胸的沉靜和暖意。
“剛熬好,冰鎮了一會兒,現在入口正好。”
她補充道,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林楚風衣上的油漬和絲襪上的狼狽,帶著一絲調侃,
“看來,來得還算及時?”
林楚定定地看著那碗深琥珀色、清澈見底的酸梅湯,看著碗底沉淀的山楂和烏梅碎,又抬眼看向關月那雙含著溫和笑意的眼睛。
一股強烈的酸澀毫無預兆地沖上鼻尖,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她猛地低下頭,掩飾住瞬間失控的表情。
她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有些微顫地捧起了那個還帶著絲絲涼意的青花瓷碗。
冰涼的瓷壁貼著掌心,卻奇異地帶來了一絲安撫的力量。
她湊近碗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酸爽清冽的、融合了果香與藥草香的熟悉氣息,瞬間盈滿了肺腑,像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撫平了胸中翻騰的戾氣和委屈。
然后,她閉上眼,仰起頭,將碗中的酸梅湯一飲而盡。
冰涼、酸甜、微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帶著烏梅的醇厚、山楂的果酸、陳皮的甘洌、甘草的回甘以及冰糖恰到好處的溫潤,如同一場酣暢淋漓的甘霖,瞬間澆滅了五臟六腑間灼燒的火焰。
那冰爽的刺激讓她忍不住輕輕打了個激靈,隨之而來的,是通體舒暢的清涼感和一種從舌尖蔓延到心底的、熨帖至極的安撫。
所有的驚濤駭浪,仿佛都被這一碗湯,溫柔地、不容置疑地按了下去。
林楚捧著空碗,依舊低著頭。
過了好幾秒,她才緩緩地、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再抬起頭時,雖然眼眶依舊有些微紅,但眼底的混亂和脆弱已被強行壓下,重新被一種更深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被理解的暖意所取代。
“謝謝?!?/p>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卻比剛才平穩了許多。
目光落在關月墨綠色旗袍精致的盤扣上。
“客氣什么?!?/p>
關月輕笑一聲,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空碗,放在一旁。
她環視了一下店內的一片狼藉,又看了看那些神色各異的客人,最后目光落回林楚身上,帶著詢問,
“需要幫忙收拾嗎?或者…先到我那兒坐坐?我那‘青龍偃月’的后院清靜?!?/p>
林楚順著她的目光,再次看向自己身上、地上的狼狽,看向柱子上的匕首。
一絲深深的倦意涌了上來。她搖了搖頭,聲音帶著一種透支后的平靜:
“不用。你先回。這里…我能處理?!?/p>
她頓了頓,補充道,
“總要處理的?!?/p>
關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堅持。
她知道林楚此刻需要一點空間,像受傷的豹子需要獨自舔舐傷口。
“好?!?/p>
她點點頭,拿起自己的手包,
“那碗,回頭我讓伙計來取?!?/p>
她轉身欲走,高跟鞋在寂靜的店里發出清脆的回響。走到門口,又停住,回頭,對著林楚,嘴角勾起一個帶著鼓勵的弧度,
“林老板,風雪再大,草料場的火,總得自己添柴才能旺。別忘了,”
她指了指鐵板臺角落那個墨綠色的軍用水壺,
“你那‘續命湯’,可比我這酸梅湯頂用?!?/p>
說完,她推開門,墨綠色的旗袍身影消失在午后的陽光里。
關月的話,像投入心湖的石子,讓林楚疲憊的心緒泛起漣漪。
她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黃芪枸杞的溫熱氣息,如同無形的繩索,將她幾近渙散的意識重新拉回現實。
對,草料場的火,得自己添柴。
她挺直了脊背,目光掃過店內驚魂未定的客人們,帶著歉意深深鞠了一躬:
“抱歉,驚擾各位用餐。今日所有消費免單,聊表歉意?!?/p>
聲音不大,卻清晰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誠懇。
客人們臉上的驚恐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理解、同情,甚至還有幾分欽佩。
剛才那電光火石的一幕,林楚展現出的不僅是身手,更是一種在暴行下維護尊嚴和秩序的強悍姿態。免單的誠意,更是熨帖了受驚的心。
“老板娘客氣了!”
“該道歉的是那些混蛋!”
“您沒事就好!”
“這店,我們以后常來!”
七嘴八舌的安慰和表態響起,驅散了最后一絲陰霾。林楚直起身,眼中暖意微閃,再次頷首致謝。
她找來工具,親自動手清理戰場。碎裂的石板、凝固的醬汁、珍貴的鹿肉和黑松露的殘骸…每清理一處,都像是在撫平一道新鮮的傷疤。她擦得很仔細,很用力,仿佛要將這屈辱的印記徹底從“豹襲”的地板上抹去。最后,她走到那根釘著匕首的柱子前。廉價匕首的刀柄丑陋地凸出在齒輪鉚釘的裝飾間。林楚戴上厚實的隔熱手套,握住刀柄,猛地發力!
“嗤啦!”
匕首被拔出,帶出幾縷木屑。她面無表情地將這骯臟的兇器扔進垃圾桶,發出沉悶的“哐當”一聲。然后,她拿起干凈的抹布,蘸上清潔劑,用力擦拭著柱子上那個刺眼的刀孔和殘留的污跡,直到木頭紋理重新顯露出來,仿佛那里從未發生過什么。
做完這一切,她才走向角落的洗手池。冰涼的水流沖刷著雙手,也帶走指尖沾染的污濁。她抬頭看向鏡子。
鏡中的女人,依舊穿著那身沾染了油漬的軍綠風衣,袖口的銀豹在鏡面反射下依舊醒目。妝容依舊精致,只是眉宇間帶著濃重的疲憊,眼神卻比剛才更加沉靜。她擰開那個墨綠色的軍用水壺,壺口熱氣氤氳。她對著壺口,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著溫熱的液體。黃芪的甘苦、枸杞的微甜、紅棗的溫潤…熟悉的味道浸潤著喉嚨,暖流緩緩沉入四肢百骸,驅散著骨頭縫里滲出的寒意和緊繃。
放下水壺,她拿出粉餅和口紅。小巧的鏡子里,她仔細地補上被汗水微微暈開的底妝,又用指尖沾了點遮瑕膏,輕輕覆蓋住腳踝處被熱醬汁燙出的那點微紅。最后,她拿起那支紀梵希“禁忌正紅”,對著鏡子,細致地、一絲不茍地重新描繪飽滿的唇形。鮮艷的紅色覆上唇瓣,如同戰旗再次升起,點亮了略顯蒼白的臉龐,也重新點燃了眼底深處那不屈的光。
補妝完畢,她整理了一下風衣的領口,袖口的銀豹昂首依舊。她拿起手機,對著鏡中的自己拍了一張照片。照片里,她眼神沉靜,紅唇奪目,身后的鐵板臺光潔如新,仿佛剛才的風暴只是一場幻覺。背景一角,那個墨綠色的軍用水壺安靜地立著,壺口有細微的白氣裊裊升騰。
她點開朋友圈,選中照片,略一沉吟,指尖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
風雪終是路過,爐火猶溫。新柴已備,靜待客來?!氨u”明日照常。林楚。
點擊發送。
做完這一切,林楚才真正感覺到一陣排山倒海般的疲憊襲來。她走到店內的皮質沙發旁,脫下那雙沾了污漬卻依舊閃亮的麂皮高跟鞋,小心地放在一邊。包裹在頂級黑絲中的玉足終于得以放松,腳趾在絲襪下微微蜷了蜷。她有些脫力地坐進寬大厚實的沙發里,身體陷進去,被沉穩的皮革包裹。
后背的肌肉傳來久站和緊繃后的酸脹感。她閉上眼,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在這一刻終于可以稍稍松懈。店內很安靜,只有空調運轉的低微聲響。關月那碗酸梅湯帶來的清涼熨帖感,混合著保溫壺里湯水的溫潤暖意,在身體里交織流淌,奇異地中和著疲憊。
她靠在沙發背上,微微仰著頭,頸部的線條拉長,顯出幾分脆弱的優美。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沙發扶手上冰涼的皮質紋路。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著白天的片段——黃毛囂張的嘴臉、飛濺的珍貴食材、匕首破空的尖嘯、點中穴位時對方那瞬間扭曲的驚恐表情…還有關月推門而入時,那碗及時出現的、冒著寒氣的酸梅湯…
情緒如同潮水,退去后又悄然回涌。憤怒、委屈、后怕、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對前路的茫然…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她抬手,指尖輕輕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在昏暗的光線下亮了起來,發出持續的震動聲。
林楚睜開眼,拿起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關月。
她指尖劃過接聽鍵,將手機放到耳邊。
“喂?”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有些沙啞。
電話那頭,關月的聲音傳來,沒有了平日里的調侃,只有一種沉靜的溫和,像她熬的湯:“還在店里?”
“嗯。”林楚低低應了一聲,目光掃過空蕩寂靜的店鋪。
“一個人?”
“嗯?!?/p>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似乎在斟酌詞句,“那碗酸梅湯…管用嗎?”
林楚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握緊了手機。喉嚨有些發緊?!啊??!彼謶艘宦?,聲音更低了,“謝了?!?/p>
關月似乎輕輕笑了一下,那笑聲隔著電波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案疫€客氣。聽著,”她的語氣認真了幾分,“我剛路過‘聚義廳’,聽宋佳和吳悠(吳悠)提了一嘴,今天鬧事那幾個,不是普通混混。好像跟美食城外面那條街新開的那家‘八珍樓’有點不清不楚。他們眼紅我們這兒生意好,又搞不入流的競爭,想趕人走,也不是一天兩天了?!?/p>
林楚的眼神瞬間銳利起來,疲憊被警惕取代。“八珍樓?”她想起那家裝修得金碧輝煌、菜品卻華而不實、價格虛高的新店。
“嗯。宋佳的意思,這事兒不能就這么算了。聚義廳那邊會出面交涉,也會加強我們這邊的巡查。不過你自己也要當心點,那幫人吃了虧,保不齊還會使陰招?!标P月的聲音帶著關切,“明天開業…要不要我早點過去?或者讓花容(花容)過來?她那小弓箭,嚇唬人挺好使?!?/p>
聽到好友們無聲的支持,林楚心中一暖,那股壓在心頭的沉重感似乎被撬開了一絲縫隙。她微微坐直了身體:“不用。我能應付。”語氣重新恢復了慣有的沉穩和力量感,“兵來將擋?!?/p>
“行,知道你能耐。”關月也不堅持,語氣輕松了些,“那…早點關門回去歇著?別硬撐。你那保溫杯里的‘續命湯’再神,也架不住你這么熬?!?/p>
“知道了?!绷殖淖旖?,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彎,一絲真正的暖意驅散了眉宇間的陰霾,“啰嗦?!?/p>
“嘿,嫌我啰嗦?下回酸梅湯里給你多加二兩黃連!”關月笑罵了一句,隨即正色道,“真走了,有事隨時電話。”
“嗯?!?/p>
電話掛斷。忙音響起,店內重新陷入寂靜。
林楚握著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她沉靜的臉。關月帶來的消息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激起了漣漪,卻也讓模糊的敵人顯出了輪廓。不再是毫無頭緒的憤怒,而是有了明確的防御方向。聚義廳的支持,更是一劑強心針。
她放下手機,目光再次落向鐵板臺角落那個墨綠色的軍用水壺。壺口,一絲微弱卻無比頑強的白色熱氣,依舊在裊裊地、固執地升騰著,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像一條指引歸途的、溫暖的絲線。
她扶著沙發的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包裹在黑絲中的雙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傳來堅實的觸感。她走到鐵板臺邊,拿起水壺。壺身溫熱,沉甸甸的。她擰開壺蓋,對著壺口,再次深深地喝了一大口溫熱的湯水。熟悉的暖流洶涌而下,迅速驅散了四肢的酸軟和寒意,也仿佛注入了新的力量。
她蓋好壺蓋,拎起水壺。然后,彎腰,撿起放在沙發旁的那雙沾了污漬的高跟鞋。鞋跟的水鉆在昏暗光線下依舊閃爍著不屈的光芒。
走到店門口,她關掉了大部分照明,只留下角落幾盞昏黃朦朧的壁燈。最后看了一眼恢復整潔、在暖黃燈光下顯得格外靜謐的“豹襲”,林楚推開門,走了出去。
夜風帶著梁山水汽的微涼撲面而來,吹動了她額前的發絲。她抬頭,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遠處的美食城依舊燈火璀璨,人聲隱隱傳來,充滿了勃勃生機。
高跟鞋敲擊在青石板路上,發出清脆而穩定的回響。那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格外清晰,如同一聲聲堅定的宣告——風雪終將過去,爐火永不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