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江湖?
二十歲的沈驚鴻覺得,江湖就是她腳下那柄名為“照雪”的劍鋒劃過的軌跡——清亮、凜冽,還帶著點宿醉未醒的漫不經心。
“下一個?”
清越的嗓音裹著三分慵懶七分睥睨,砸在天劍門偌大的論劍坪上,激起一片死寂。
沈驚鴻沒骨頭似的癱坐在象征門主尊位的烏木大椅上,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看著剛被她一劍鞘拍飛三丈遠、正灰頭土臉掙扎的前任長老,活像在看一只絆腳的螞蟻。
她順手抄起案幾上那壺號稱能“一醉解千愁”的烈酒“燒刀子”,仰頭就是一大口。
辛辣滾過喉嚨,她滿足地瞇起眼,像只剛舔完奶油的貓,全然不顧四周凝固的空氣里快要滴下冷汗。
三天。
僅僅三天。
這位頂著“天劍門百年來最年輕門主”頭銜的姑娘,就用一壺燒刀子和一把未曾出鞘的凡鐵劍“照雪”,把門里所有鼻孔朝天、倚老賣老的刺頭們挨個“請”下了論劍坪。
動作快得讓人眼花,點評更是毒舌得令人內傷。
“王長老,您那招‘云海蒼龍’…是練岔了氣吧?龍沒見著,倒像條扭了腰的泥鰍,撲騰得挺費勁。”
“李堂主,劍是這么慢悠悠比的?隔壁王大娘穿針引線都比你利索點兒,好歹人家針尖兒不抖
“嘖,張師叔,您這身法…昨晚醉仙樓的‘千日醉’后勁兒挺足?下盤虛得跟踩棉花似的。”
臺下弟子們噤若寒蟬,眼神卻灼熱得能點著柴火堆。
那是仰望活傳奇的眼神。
三年前,這橫空出世的少女提著一把凡鐵劍和一壺劣酒,硬是從武林盟主金盆洗手的擂臺開始,一路打穿了七大門派、十三位威名赫赫的宗師,最后在漫天落英和上一任門主心服口服的退位聲中,坐上了這把椅子,天劍門門主。
她成了江湖最耀眼、最鋒利、也最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謎——沈驚鴻。
陽光穿過高聳的旗桿,在她玄色門主袍上投下斑駁光影。
她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照雪”冰涼的劍柄,目光懶洋洋掃過臺下。
掠過敬畏、嫉妒、狂熱的各色面孔,最終,在一道看似溫潤謙和、實則深不見底的目光上,微微一凝。
副門主,凌千鋒。
青衫磊落,溫潤如玉,嘴角噙著恰到好處的、心悅誠服的微笑。
只是那只按在腰間佩劍“裁云”上的手,此時正因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繃得慘白。
沈驚鴻正要詢問因由,眼角余光卻瞥見凌千鋒身后三步,一個戴著半張青銅獠牙面具的身影——薛斷腸。
氣息陰冷如蟄伏的毒蛇,眼神空洞得像兩口廢棄的枯井,無聲無息,是凌千鋒最忠誠的影子。
恰在此時,一個穿著內門弟子服飾、容貌竟與沈驚鴻有五六分肖似的少女,捧著一杯新沏的云霧茶,小心翼翼地趨近高臺。
宋半夏,因這幾分相似,得了凌千鋒不少“關照”。
“門主,請用茶。”
宋半夏聲音柔婉,低垂的眼睫下,一絲混合著艷羨與野心的幽光,快得如同錯覺。
沈驚鴻看也沒看那茶杯,隨意揮揮手,像驅趕一只擾人的蠅子。
“拿走拿走,說了八百遍,這位置,只認燒刀子,不養云霧茶。”
她站起身,大大伸了個懶腰,衣袍勾勒出少女挺拔如新竹的身姿。
“忒沒勁!散了!該干嘛干嘛去!”
拎起酒壺,腳步帶著點微醺的虛浮,徑直朝后山斷魂崖晃去——那是她看落日吹風、順便聽空酒壺砸進深淵交響樂的專屬包廂。
夕陽熔金,將斷魂崖涂抹成一片悲壯的赤紅。
罡風獵獵,吹得她寬袍大袖鼓蕩如帆。
沈驚鴻立在崖邊,俯瞰腳下翻涌的云海和深不見底的幽谷,又灌了一口酒。
辛辣混著凜冽山風,醺意更濃。
方才的喧囂輝煌仿佛隔世,一種奇異的、近乎疲憊的空虛感悄然爬上心頭。
高處不勝寒?嘖,大概吧,就是有點…無聊。
她晃了晃幾乎見底的酒壺,微醺著抬手,準備完成今日份的“深淵交響樂”終章。
這時,一股早已潛伏、此刻驟然被引動的陰寒劇毒,毫無征兆地在她經脈深處爆發!
這毒極其刁鉆,專門針對她的獨門心法,如跗骨之蛆,瞬間冰封、撕裂她奔涌的內力!
內力運轉猛地一滯,如同高速奔馳的烈馬被生生勒斷了腿!
就在她因內力驟亂、氣息不穩的百分之一剎那!
一道快逾鬼魅、陰冷刺骨的掌風,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自她側后方最刁鉆的角度襲來!
角度之毒,時機之準,正是她舊力耗盡、新力被劇毒凍結、心神因內患而微分的絕命瞬間!
出手的是薛斷腸!
他像一道沒有生命的陰影,只為這致命一刻而存在!
沈驚鴻到底是沈驚鴻!即便劇毒蝕體、強敵偷襲,那刻入骨髓的戰斗本能仍在!
她強提一口殘存真氣,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強行扭轉,試圖避開這陰毒一掌,右手本能地抓向腰側——“照雪”!
就在她身體扭轉、重心偏移、所有注意力被薛斷腸吸引的同一瞬!
一道蓄謀已久、凝聚了全部功力、帶著刻骨怨毒與瘋狂快意的青色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她因扭轉而暴露出的、最信任的背心空門處閃現!
凌千鋒!
他臉上謙和溫潤的面具徹底撕裂,只剩下猙獰與狂喜!
他的配劍“裁云”未出鞘!只因他深知“照雪”之利,便以灌注畢生功力的沉重劍鞘為錘,裹挾著萬鈞之力,配合著薛斷腸的掌風,狠狠砸向沈驚鴻的后心!
時機、角度、力量、配合,妙到毫巔,陰毒入骨!
這才是他真正的致命一擊!
“噗——!”
內外交攻!劇痛與刺骨的冰寒瞬間炸裂全身!
沈驚鴻眼前一黑,鮮血混著細碎冰碴狂噴而出!
身體被那兩股疊加的、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撞飛,直直沖向懸崖之外!
電光火石間,她只來得及在急速倒飛、天旋地轉的視野邊緣,捕捉到一角翻飛的、刺目的青衫殘影,以及那張溫潤面具徹底碎裂后,暴露出的、刻骨怨毒與得償所愿的瘋狂快意!
是凌千鋒!
震驚!
難以置信!
是他!那個總在她練劍時送熱粥、在她醉后替她蓋毯子、在她斬殺魔教大尊時說“門主辛苦”的凌千鋒!
沈驚鴻這才發現,他袖中還藏著枚淬毒的柳葉鏢——鏢尾纏著的,正是她昨日親手給他的同心結絲線。
滔天的怒火瞬間焚盡她所有思緒!
她本能地想提氣,想穩住身形,想召喚“照雪”!
但經脈中那跗骨之蛆般的奇毒瘋狂肆虐,將殘存的內力徹底凍結、攪碎!
“照雪”在她脫力的指尖發出一聲悲鳴般的清吟,化作一道流光,先她一步墜入無底深淵!
失重感如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
耳邊是呼嘯的罡風,以及崖頂隱約傳來的、凌千鋒再也壓抑不住的、扭曲而得意的大笑。
身體急速下墜,墜向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巨口。
沈驚鴻眼中的驚怒與不甘,如同被投入萬丈冰淵的烈火,在急速下墜的冰冷窒息中,迅速冷卻、凝固、沉沒。
崖頂的光亮越來越遠,那片她曾睥睨的天空被翻滾的云霧無情吞噬……
就在意識即將被永恒的黑暗徹底攫取的前一瞬,一種奇異的、近乎荒謬的釋然感,竟不合時宜地、無比清晰地浮上心頭。
也許……這樣也好?
這該死的、無聊透頂的……巔峰?
斷魂崖,如亙古巨獸之口,無聲合攏,瞬間吞沒了那道曾經驚艷了整個江湖的驚鴻之影。
唯有崖邊凜冽罡風中,一縷被凌厲掌風削斷的、一縷綴著小小白玉鈴鐺的玄色發帶從她鬢邊滑落。
那鈴鐺上刻著的“驚”字。
是十歲時她自己用小刀歪歪扭扭刻的。
此刻鈴鐺撞在崖石上,發出細碎的輕響,像極了那年她第一次贏下江湖擂臺時,老門主拍著她肩膀說的:“驚鴻,未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