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足夠一個奶娃娃長成能追著浪頭跑的半大小子。
足夠一座熱鬧的城池變成野狐撒歡的廢墟。
也足夠讓一個曾經響徹云霄、能讓小兒止啼的名字——“沈驚鴻”,徹底沉進東海最深的泥里,爛得只剩下茶樓酒肆里幾句模糊不清的閑嗑,或者……某個野心家用來煽風點火的由頭。
東海邊,有個地圖上都懶得畫個黑點的小漁村,叫“望歸”。
名兒挺吉利,可惜幾輩子望下來,海龍王收走的漢子比送回來的貝殼還多。
村東頭,離海最近,浪頭最兇的地方,杵著一間歪歪斜斜、海風一吹就吱呀亂響的破木屋。這便是沈青崖的“窩”,或者說,是她暫時歇腳、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龜殼”。
沈青崖是誰?
沒人說得清。十年前一個能把龍王都掀下床的風暴夜,她像塊被浪頭嚼碎了又吐出來的爛木頭,被那個渾身濕透、戴著冰冷銀面具的啞巴女人白露,硬是從鬼門關的礁石縫里給薅了回來。
命是撿著了,可人也像是被那場風暴抽走了筋、剔走了骨,就剩下一副勉強用漿糊黏起來的、漏風又怕冷的破皮囊,整日與藥罐子為伍。
至于什么沈驚鴻?不認識,別瞎說,聽著就麻煩。
日頭懶洋洋爬到了腦瓜頂,海面上碎金子晃得人眼暈。
沈青崖裹著一件洗得發白、補丁摞補丁、幾乎裹成球的舊棉袍,跟個怕光又怕冷的鵪鶉似的,縮在一塊被海浪盤得溜光水滑的大礁石凹陷里。
她臉上嚴嚴實實扣著一頂灰撲撲、邊角都磨起毛的舊帷帽,灰色紗布垂下來,別說臉,連脖子都遮得密不透風,只露出一截線條利落卻過分蒼白的下巴頦,和一小段同樣蒼白、此刻正努力往棉袍領子里縮的脖頸。
一根細溜的竹竿有氣無力地插在石縫里,釣線垂進海里,半天沒個動靜,比她這口氣兒還懸乎。
旁邊擺著個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涼透了的、黑黢黢的玩意兒,散發著一股子能把海鷗都熏跑的怪味兒,白露牌特供“續命湯”,又名“看你能茍到幾時”。
“咳…咳咳咳咳咳!!!”
一陣驚天動地的悶咳突然從帷帽底下炸開,那架勢,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才罷休。
她單薄的身子瞬間蜷縮成一只蝦米,簌簌發抖,一只骨節分明、指腹帶著薄繭的手,死死抵住心窩,喉嚨里發出破風箱似的嗬嗬聲。
好半天,那要命的動靜才在幾聲有氣無力的干嘔中勉強壓下去。
她癱在冰涼刺骨的礁石上,微微喘著,帶著一種被生活反復蹂躪后、徹底躺平任嘲的“喪”,悶聲嘟囔:“哎喲喂……這破身子骨,比這死魚竿還不中用……釣個魚而已,犯得著這么大反應?
海里的魚兄魚弟們,行行好,賞口飯吃唄?
再這么空著手回去,白露那冰塊臉又得念叨,說我浪費她辛辛苦苦挖來的‘仙草’……”
她頓了頓,帷帽下的嘴角似乎撇了撇,帶著點認命的咸魚勁兒,“算了算了,好漢不提當年勇,提了也白提,平白惹一身騷。
空軍就空軍吧,修身養性,挺好,挺好,這身子骨也沒幾年可活了。”
她伸出那只同樣蒼白卻意外穩定的手,慢吞吞地端起那碗“涼茶”。
湊到帷帽下,剛啜了一小口,那涼颼颼、苦了吧唧還帶著詭異腥氣的玩意兒滑進喉嚨,立刻又勾得她喉嚨一陣痙攣。
“嘔…呸呸呸!”
她強行咽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惡心勁兒,發出一聲難受的呻吟,嫌棄地把碗咣當一聲撂下,聲音里充滿了對“老友”的控訴。
“白露這熬藥的手藝,真是十年如一日地‘驚天地泣鬼神’!效果嘛……嘖,我懷疑她不是在熬藥,是在熬一種很新的‘孟婆湯’,想讓我早點忘了這糟心的人世間?”
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起橫放在膝上的一根竹笛,名為望潮。
笛子通體紫褐,油光水滑,一看就是被人盤了無數遍的老物件。
只在吹孔附近,有幾道細微的、仿佛天然生成的裂紋,像歲月爬過的痕跡。這玩意兒,大概是這破屋里唯一能跟“精致”沾點邊的東西了。
指尖碰到笛身一處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刻痕凹點,她的思緒像是被那點冰涼勾了一下。
不是什么名家印記。
是當年初學音律,那說話能噎死人的糟老頭子師父,用劍尖隨手一點留下的“紀念”,嘲笑她吹出的調子“活像被踩了脖子的老鴨”。
師父……那老東西墳頭的草,怕是都換了幾茬了。
海風裹著咸腥氣,吹得帷帽的灰紗輕輕晃動。
她望著眼前那片無邊無際、一會兒溫柔似情人一會兒暴虐如瘋狗的大海,眼神透過紗布,空洞又……嗯,主要是困。
那些屬于“沈驚鴻”的刀光劍影、烈火烹油、萬眾矚目……都被這十年單調重復的海浪聲,一遍遍沖刷、打磨,最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頓悟”的……懶。
“武功?天下第一?”
她對著大海,像是在問魚,又像是夢囈,聲音帶著一種歷經世事的豁達與純粹的咸魚式調侃。
“練到頂了又如何?能防得住背后捅來的刀子?能解得開這比親兒子還孝順的‘體弱多病’?呵……老頭子罵得對,江湖這壇酒,看著光鮮,喝到最后全是渣滓。把劍當命根子?傻!把虛名當美酒?更傻!結果呢?命根子差點讓人當柴火燒了,美酒喝到肚子里,變成了穿腸毒藥,還得自己花錢買解藥……哦不,買‘補藥’。”
她輕輕摩挲著竹笛上的刻痕,語氣輕松得像在討論今晚吃啥。
“頂天立地?累得慌。不如在這礁石上曬曬太陽,釣釣魚,至少……清凈,省心,不用動腦子。”
活著?哦,活著大概就是為了把白露灌進她肚子的那些苦水消耗掉,順便等著哪天這“體弱多病”徹底發作,或者哪個眼瞎的仇家找錯門,給她這茍延殘喘的日子畫個句號。
至于明天?明天大概還是這樣,釣魚、咳嗽、喝藥、發呆、等死。
循環播放,枯燥且真實。
挺好,非常好。
“呃……嗯……啊……!”
一個怯生生的、帶著點含糊不清的嗯啊聲,小心翼翼地穿透了海浪的喧囂。
沈青崖慢悠悠地、帶著一種“好麻煩但不得不應付”的慵懶勁兒扭過頭。
只見一個穿著打補丁粗布衣裳的瘦小身影,赤著腳,拎著個小小的魚簍,正像只受驚的小螃蟹,
在濕滑的礁石上一點點朝她挪過來。
是阿箬。
村里唯一的啞女,十五歲,左邊臉頰從顴骨到耳根,一大片暗紅色的、凹凸不平的陳舊疤痕,像一塊猙獰的烙印,硬生生把原本清秀的眉眼給毀了容。
此刻,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里盛滿了關切,快步走到沈青崖身邊,放下魚簍,從懷里掏出一塊洗得發白、卻干干凈凈的舊布帕,指了指沈青崖剛才咳嗽時可能弄濕的下巴頦。
“哦,阿箬啊。”
沈青崖的聲音拖得有點長,帶著點剛睡醒似的鼻音和一種“又被抓包”的無奈。
“又來圍觀我這‘絕世空軍’的英姿了?說了不用惦記,餓不死,白露那兒的草根樹皮管夠,啃個三五年不成問題。”
話是這么說,她倒也沒拒絕阿箬的好意,隔著舊帷帽的灰紗,用布帕在下巴頦上敷衍地蹭了蹭,動作隨意得像在擦掉一粒灰塵。
“行了行了,干凈了。小丫頭片子,操心自己吧,風這么大,當心被吹海里喂魚,我可撈不動你。”
目光掃過阿箬臉上那道疤,沈青崖心里某個角落像是被細針不輕不重地扎了一下。
這疤……嘖,看著就疼。
想到自己臉上墜崖時被礁石劃出的疤,心想,同是天涯倒霉蛋?
不過至少這丫頭眼神還干凈得像剛洗過的海玻璃,沒被那破世道腌入味,挺好。
這時阿箬使勁搖頭,指指魚簍里幾條還在蹦跶的小魚,又指指沈青崖,然后雙手笨拙地比劃著吃飯的動作,臉上努力擠出個有點局促的笑容,意思再明白不過:新鮮的,給你補補。
沈青崖眼皮都沒抬,反正隔著紗也看不見,用一種“真拿你沒辦法”的口氣:“又給我?你自己留著長身體吧,瘦得跟豆芽菜似的,風一吹就倒。我這把老骨頭,喝西北風也能活。”
但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卻極其自然地、帶著點“勉為其難”的意味,在阿箬的手臂上極其隨意地輕輕一按。
“……行了行了,謝了謝了。下不為例啊,再這樣我讓灰影把你魚簍叼走。”
就這么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動作和一句感謝,卻讓阿箬的眼睛瞬間亮得驚人,像揉碎了陽光撒進去。
阿箬的目光又落在沈青崖膝上的竹笛,臉上露出純粹的好奇,做了個吹奏的手勢,滿眼期待地看著她,閃閃發光。
“這個?”
沈青崖拿起竹笛,指間下意識地轉了個極其流暢漂亮的圈。
動作快得一閃即逝,隨即又變得慢吞吞,帶著一種刻進骨子里的韻律感,與這破落環境和她的咸魚氣質格格不入了一瞬。
“吹著解悶兒的破棍子。想聽?”
她語氣帶著十二分的警惕和推脫:
“別別別!我這破鑼嗓子,一開腔,海里的魚沒嚇跑,先把你震聾了。萬一再把什么不該招來的東西招來……”
她夸張地縮了縮脖子,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這海邊,邪性!聽說有專吃小姑娘耳朵的海妖怪!到時候白露不得用針把我縫成個啞巴?”
她頓了頓,帷帽下的目光似乎透過笛孔,看到了更遠的、模糊的光景,聲音帶著點回憶的悠遠和……趕緊打住的意味:
“以前……倒是有個不長眼的家伙,拍馬屁說我吹笛子能引來鳳凰。嘖,現在嘛,能招來幾只聒噪的賊鷗,順便再往我頭上丟點‘見面禮’,就算它們嘴下留情了。鳳凰?我看是瘋了的山雞還差不多。”
阿箬卻不管這些嚇唬,用力搖頭表示不怕,眼神亮得像探照燈,充滿了“不聽不罷休”的執著。
海風穿過笛孔,發出細微的、嗚咽般的哨音。
最終,她像是下定了某種“好麻煩啊”的決心,把笛子飛快地塞回懷里,語氣恢復了那種懶洋洋的、打死不從的咸魚態:
“算了算了!今兒風大,吹得我這老寒腿骨頭縫里嗖嗖冒涼氣兒,別說吹笛子,張嘴灌一肚子風都夠我咳半宿的。改天吧改天!等我哪天心情好得能飛起來,送你一首……嗯,《等風停》,更應景兒!”
這骨頭縫里的涼,哪里是海風?
分明是那深入骨髓的“垂龍涎”寒毒在作祟,是當年斷魂崖上那穿心一掌留下的、永遠無法磨滅的烙印。
就在這時,一陣“嘚嘚嘚…嘚嘚…”的蹄聲,伴著木頭不堪重負的“吱呀”呻吟,由遠及近,慢悠悠地打破了海邊的寧靜。
一匹毛色灰暗、瘦得肋條根根分明、一條后腿明顯跛著的老黑馬,拖著一輛比沈青崖身體還破的木板車,沿著坑洼不平的海岸線,一步三晃地走過來。
板車上亂七八糟堆著些帶著濕泥的草根樹皮,散發著一股子土腥味兒。
老馬走到礁石附近,不用招呼,自己就停了。
它打了個響鼻,噴出一股帶著草料味兒的熱氣,然后極其自然地湊過來,用它那濕漉漉、毛糙糙的大鼻子,親昵地、帶著點安慰意味地,蹭了蹭沈青崖的后背,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呼嚕嚕的聲音。
這是“灰影”。
沈青崖這十年里,唯一能喘氣、會動彈、還不嫌棄她,或者說同病相憐的“活物”伙伴。
當年白露把她這灘爛泥拖回來時,這匹同樣半死不活、渾身是傷的老黑馬,就跟塊狗皮膏藥似的,死死守在破屋外頭,風吹雨打,趕都趕不走。
沈青崖有時會對著灰影那雙渾濁卻溫順的眼睛琢磨:這老伙計,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樣,是從哪個尸山血海的修羅場里,踩著同僚的尸骨,僥幸爬出來的殘兵敗將?
大家同是天涯淪落馬,湊合著茍唄。
“哎喲……老伙計,輕點蹭!”
沈青崖被蹭得一個趔趄,差點從礁石上滑下去,沒好氣地抱怨:“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這鐵頭功!溜達回來了?收獲咋樣?挖到千年人參沒?沒有?嘖,白瞎溜達半天,跟我這魚竿一樣不爭氣。”
她頭也沒回,只是反手,用那根剛才按阿箬的手,隨意地、帶著點熟稔的親昵勁兒,撓了撓灰影粗糙的鬃毛根部,動作倒是溫柔。
灰影舒服地晃了晃腦袋,又蹭了她一下,力道明顯輕了,然后才慢悠悠低下頭,開始對付礁石縫里那些頑強生長的、咸澀的鹽蒿草。
阿箬看到灰影也很高興,趕緊從魚簍里挑出一條最小、但最活蹦亂跳的小魚,獻寶似的喂到灰影嘴邊。
灰影毫不客氣,舌頭一卷就叼了過去,慢條斯理地嚼著,馬臉上居然能看出一絲滿足。
日頭開始西斜,像個巨大的咸蛋黃,一點點往海里沉。
海風里的那股子陰冷濕氣,也像是得了信號,開始爭先恐后地往人骨頭縫里鉆。
沈青崖裹緊了身上那件四處透風的破棉袍,整個人縮得更小了,幾不可察地打了個寒顫。
她知道,必須滾回她那破窩了。
那四面漏風的破屋子,至少還能象征性地擋掉一點這要命的濕冷,雖然效果跟紙糊的盾牌差不多,聊勝于無。
她慢吞吞地、帶著一種“終于下班了”的解脫感開始收她那根注定“空軍”的魚竿,瓦罐依舊是空的,連片魚鱗都沒騙到。
阿箬見狀,二話不說,麻溜兒地把自己魚簍里那幾條小魚,一股腦倒進了沈青崖帶來的那個同樣豁了口的破瓦罐里。
沈青崖這次連頭都懶得點,只是隔著帷帽,朝阿箬的方向極其敷衍地揮了揮手,聲音悶悶的:“行了行了,知道了,小管家婆。回吧回吧,天快黑了,當心海妖怪抓你去做壓寨夫人。”
她撐著冰涼的礁石,一點一點地把自己這身“零件”往上挪。
動作因寒意和“體弱”而顯得格外遲緩僵硬。
阿箬下意識伸手想扶她。
“別別別!”
沈青崖像被燙到似的,那只骨節分明的手精準地擋開阿箬,隨即又軟綿綿地垂下去,聲音虛弱又帶著點“碰瓷”的嫌疑:
“別碰別碰!我這身子骨脆著呢,你一碰,萬一散架了,白露非得讓你賠!我自己能行……能行……”
她一邊念叨,一邊顫顫巍巍地把自己“拔”了起來。
“放心。”
她聲音悶在帷帽里,帶著點喘不上氣的虛弱和強撐的倔強:“一時半會兒還散不了架,這‘殼’雖破,還挺……挺能糊弄鬼的。”
她拄著那根光禿禿的魚竿,權當拐杖,一步一挪,一步一喘,朝著那間在血色殘陽里顯得搖搖欲墜卻也莫名帶著點“我就爛在這兒了”的倔強的破木屋,蝸牛般挪去。
背影在拉長的光影里,蕭索、咸魚、慫包,卻又透著一股子“我就這樣了愛咋咋地”的奇異韌性。
灰影拉著那輛放著一個破瓦罐、吱呀作響的破板車,跛著那條傷腿,沉默而忠誠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離,像個無聲的護衛,也像另一個認命的擺爛者。
阿箬提著空魚簍,站在原地,望著那一人一馬在血色殘陽里拖出的、寂寥又透著點滑稽堅韌的影子。
清澈的眼眸里,盛滿了擔憂,還有一絲她自己都未必能說清的、模糊的……向往?
向往那具看似被命運壓彎、慫得要命、滿嘴跑火車的軀殼里,偶爾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與這貧瘠漁村格格不入的某種深邃氣韻?
那種哪怕裹在破棉襖里、縮在礁石上演鵪鶉,也如同被厚厚淤泥覆蓋卻未曾熄滅的微弱火星般的……曾經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