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靈兒輕輕松了口氣,向沈青崖和白露再次投去充滿感激與歉意的眼神,默默走向角落那個歪斜的灶臺。
灰影,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黑馬,不知何時踱到了門洞邊,渾濁卻溫順的眼睛安靜地看著屋內的一切,打了個響鼻,噴出一股帶著草料味兒的熱氣。
三日后。
風雨暫歇,重建伊始。
破屋在叮叮當當,磕磕絆絆中艱難地重塑筋骨。
咸腥的海風穿過尚未堵嚴的縫隙,帶來潮汐亙古的低回,也帶來一絲重建的生氣。
林風虎成了主要的勞力。
他脫了外衫,只穿一件單薄的里衣,肩臂傷處裹著干凈的布條,露出少年人精壯卻尚未完全長開的肌肉線條,白皙的皮膚在昏暗光線下泛著玉石般的光澤。
汗水順著他輪廓分明的下頜線流淌,滴落在滿是木屑的地上。
他正吭哧吭哧,全神貫注地對付一根粗壯的海柳木,試圖將楔子精準地敲進鑿好的榫眼。
動作帶著伏虎門外家功夫特有的剛猛力道,大開大合,卻因不熟悉木工而顯得笨拙生疏。
那榫卯怎么也對不齊,楔子敲歪了幾次,木頭紋絲不動。
他額上青筋微跳,憋著一股氣,猛地一錘下去……
“哐!”
木頭裂開一道細紋,榫頭依然沒進去。
“嘖…”
一聲清晰的、帶著點牙疼似的咂舌聲從墻角草堆里傳來。
林風虎猛地抬頭,正對上沈青崖從破帷幕下投來的目光,那眼神仿佛在說“看吧,就知道會這樣”。
他俊臉一熱,梗著脖子:“看什么看!這木頭…太硬!”
沈青崖慢悠悠地撫摸著笛子,聲音懶洋洋的:“海柳木?硬?那是你心太躁,力太濁。眼為心之窗,手為意之使,心手眼三才不合,焉能成器?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剛柔并濟才是王道。省點力氣吧,傻大個,晚上那鍋野菜糊糊還指望你多吃兩口。”
林風虎眉頭一皺,放下錘子,狐疑地打量著她:“你…你怎么懂這些?又是三才,又是剛柔并濟的?一個海邊漁村的…病秧子?”
他刻意加重了“病秧子”三個字,眼神里充滿了探究。
蘇靈兒也停下了攪動粥勺的手,悄然望了過來,心中疑惑,這三日她都在觀察屋中二人,白露每日都在搗藥熬藥,沒有任何其它事。
沈青崖除了出去垂釣便是在園里給菜澆水除草等,偶爾窩在草堆里監工林風虎,乍看上去沒什么特別,只是這兩人身上氣質,她總覺得不是普通村婦,心存疑慮。
沈青崖被林風虎說的動作一滯,帷帽下的眼珠轉了轉,隨即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吻道:
“喲呵,瞧不起誰呢,我雖病著,可耳朵沒聾,前些年,村里來過一個游方的窮酸說書先生,沒處落腳,在我這破屋檐下蹭了半個月的雨棚,天天念叨什天時地利人和、剛柔相濟、庖丁解牛…聽得老娘耳朵都起繭子了,修個破門還用得著多大見識?不就是力氣活加個巧勁兒嗎?笨!”
她說著,隨手從身邊的破書堆里抽出一本封面破爛不堪的《三字經》,啪地扔到林風虎腳邊:
“喏,那說書先生落下的,你要是不服,自己翻翻看,里面有沒有剛柔并濟?修不好門,今晚你就抱著這本破書睡門外頭,好好體會體會人之初,性本’是啥滋味!”
林風虎被她這一通連珠炮似的搶白噎得說不出話。
看著腳邊那本沾著泥灰的《三字經》,又看看沈青崖那副老娘見識廣博都是聽來的的模樣,滿腔的狐疑被堵了回去,只剩下被罵“笨”的憋屈。
他彎腰撿起書,氣鼓鼓地塞進懷里,嘟囔道:“…翻就翻!修門就修門!”
蘇靈兒見狀,眼中的疑慮并未消去,她之所以非要留在此養傷的原因還有一重,便是這病弱村婦能夠評價驚鴻劍典,在這一刻她斷定她并非普通村婦!她一定知道什么!
她壓下心中疑惑,靜待時機,現只便又低頭攪動粥羹。
沈青崖暗自松了口氣,把破帷幕往下拉了拉,遮住可能泄露情緒的眼神,嘀咕道:“麻煩死了…修個門還得掰扯道理…”
林風虎悶頭調整呼吸,放輕力道,嘗試著尋找那個“剛柔并濟”的點。
這一次,榫頭竟真的緩緩嵌入了幾分。
他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但隨即又被沈青崖那聲“笨”的余音給壓了下去,悶聲不響地繼續敲打。
蘇靈兒抽空到林風虎一旁看著,嘴角微彎,遞過一塊濕布巾:
“風虎,擦擦汗,慢慢來。沈姐姐說得…似乎有些道理。”
沈青崖在草堆里哼了一聲,沒再言語,瞇了瞇眼,這蘇靈兒心思重她知道,至于什么心思,她懶得想,麻煩,只要不是拆她家,她懶得深究。
何況這小妮子那一手好飯真是讓人饞,那冰塊臉白露和她自己的手殘完全沒法比。
而這三日蘇靈兒也默默擔起了所有后勤,心靈手巧地將阿箬送來或自己撿拾的小魚、少得可憐的糙米、岸邊挖來的野菜、礁石上撬下的海蠣,變著法兒熬煮出雖然簡陋卻熱氣騰騰、散發著食物本真香氣的粥羹湯水。
她還嘗試著去幫白露分揀那些帶著奇異味道、形態各異的草藥,動作小心翼翼。
白露多數時候只是沉默地接過,偶爾會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搖一下頭,示意她將某種草藥放錯了位置,冰冷的手指會精準地點向正確的藥簍。
有時候也會蘇靈兒拿起一株葉片帶著銀色斑點的草,輕聲詢問:“白露姐姐,這星見草是放在寒性簍里嗎?”
白露也會停下搗藥,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
這是白露難得清晰的回應。
話說回來,這時的沈青崖在草堆里哼唧:
“蘇丫頭,火候…那魚粥可別熬過頭成了焦炭。”
蘇靈兒溫婉一笑:“沈姐姐放心,我看著呢。”
她小心地攪動著陶罐里的粥,香氣漸漸彌漫。
而沈青崖,對于送到面前的粥飯,身體很誠實地、不聲不響地把屬于她的那份碗底刮得干干凈凈,連最后一點糊在碗壁上的米粒都不放過。
一次,林風虎看著沈青崖刮碗底的樣子,又想起她之前對驚鴻劍典的鄙夷,忍不住帶著強烈的不滿和護犢子的情緒開口:“喂!病…沈姐姐!”
他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意:“你…你憑什么說驚鴻劍典是破玩意兒、不祥之物?那是我娘親留下的傳承!是頂頂好的東西!你…你根本不懂!”
他提到娘親,眼圈又有些發紅,握著拳,像只護著心中圣物的小獸。
每次這時候蘇靈兒心頭都微緊,看向沈青崖。白露搗藥的動作也似乎慢了一瞬。
沈青崖正把最后一點粥糊送進嘴里,聞言差點噎住,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雖然隔著帷幕沒人看見:
“咳咳…我是不懂,我一個病得快死、天天跟海風咸魚打交道的村婦,懂什么頂頂好的傳承?”
她語氣每每都會帶著點被冒犯的煩躁:“我只知道,好東西得看落在誰手里,落在好人手里是寶貝,落在壞人手里,那就是催命符,招災引禍,你看看你們倆,捧著個頂頂好的東西,結果呢?被人攆得跟喪家犬似的,差點連命都丟了,還連累我們這破屋遭殃,我那床吸飽了日精月華的老棉被啊…咳咳…”
每每她說著說著,都會露出一副被你們害慘了的怨憤模樣。
而林風虎每每也會被她這番懷璧其罪的理由噎住,想反駁,卻又無法否認他們確實因此遭難的事實,只能憋紅了臉,悶聲道:
“…那…那是那些壞人貪心,不是劍典的錯,更不是靈兒姐姐的錯。”
沈青崖咳了幾聲,擺擺手,一副懶得爭辯的樣子:
“行行行,你娘親留下的都是頂頂好的,行了吧?麻煩…捧著你的寶貝疙瘩,趕緊把門修好是正經,省得晚上吹風,凍死我們。”
林風虎被她堵得說不出話,憤憤地瞪了她一眼,轉身繼續和木頭較勁。
這三日,白露依舊定時熬煮那散發著濃郁死亡氣息的續命湯。
時辰一到,她便端著那碗黑黢黢、散發著怪異苦辛味的藥汁走過來,動作沒有絲毫拖沓。
有一次藥氣彌漫開來,沈青崖皺著鼻子,在藥碗湊近時下意識地嘟囔了一句:“…火候過了三分,血蝎粉的燥氣沒壓住,難怪這么沖…”
正將一株寒星草放入藥簍的蘇靈兒動作猛地一頓,霍然抬頭看向沈青崖!血蝎粉?燥氣?這絕非一個普通村婦能聞出來的,她心中的疑惑未減反增。
她對醫學毒方也略有涉及,連她也只是隱約覺得這藥味比前幾日更刺鼻了些。
沈青崖話一出口就心道壞了,這個心思敏感又多疑的姑娘又要懷疑她了,一般這時候,她都會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嗆咳,仿佛剛才那句話是被藥氣激得胡亂抱怨:
“咳咳咳咳…要…要命了…白露。你這熬的是穿腸毒藥還是續命湯?一次比一次苦,一次比一次沖,咳咳咳…熏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了…你是不是把耗子藥當甘草扔進去了?咳咳咳…”
她咳得撕心裂肺,眼淚鼻涕都出來了,整個人蜷縮在草堆里抖成一團,仿佛隨時要背過氣去。
白露端著藥碗的手總是紋絲不動,銀面具毫無波瀾,有時會趁著沈青崖咳得張大嘴換氣的瞬間,手腕一抬,藥汁精準無誤地灌了進去。
蘇靈兒看著沈青崖咳得死去活來、狼狽不堪的樣子,再看看白露冰冷無情的灌藥手法,心中那點剛升起的疑慮瞬間又被蒙上一層水霧。
那時她苦笑,是啊,一個被灌藥都毫無反抗之力的病弱村婦,怎么可能懂那么深的藥性?
剛才那句,大概真是被苦糊涂了胡亂抱怨的吧?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繼續分揀草藥。
沈青崖被那苦味激得渾身一顫,好不容易壓下咳嗽,苦著臉癱在草堆里喘氣。
灰影踱過來,用大鼻子輕輕蹭蹭她。
就這般過了兩日。
門框總算勉強立了起來,雖然還有些歪斜,海風依舊能鉆進來,但好歹有了個遮擋。
林風虎累得癱坐在門邊,看著自己的“杰作”,雖然粗糙,但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他抹了把汗,得意地看向沈青崖:“看,修好了,雖然比不上原來的,但擋風足夠了!這下晚上睡覺不漏風了吧!”
沈青崖裹著袍子,慢悠悠踱過來,伸出腳尖,看似隨意地踢了踢門框下方一個不起眼的接榫處。
那看似牢固的榫卯結構竟發出一聲輕微的“嘎吱”聲,微微晃動了一下。
她撇撇嘴,習慣性地點評道:“下盤虛浮,根基不穩。遇著稍大點的風,或者哪個不開眼的往上一靠,保不齊就嘩啦一聲,給你來個開門見山,直接見外面的海了。力要用在根子上,光上面看著結實有屁用。”
林風虎臉上的得意瞬間僵住。蘇靈兒也好奇地望過來。
“你!”
林風虎跳起來,指著那晃動的地方,又驚又疑地看著沈青崖:“你…你怎么知道那里不穩?還有,下盤虛浮?根基不穩?這…這分明是評點功夫的話,你一個村婦,怎么會懂這些,你到底是誰?”
林風虎想起這幾日的憋屈,他總想把她當病秧子村婦,可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著不對勁,故而這次問得更加直接,眼神銳利起來。
蘇靈兒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目光變得專注。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白露搗藥的“篤篤”聲也停了。
沈青崖心里咯噔一下,暗罵自己嘴快。
她帷帽下的眼珠飛快轉動,隨即雙手叉腰,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冒犯的憤怒:
“哎喲喂,小兔崽子,修個破門修出優越感了是吧?敢質問起老娘來了,老娘在這礁石灘住了十年!這門板被海風吹倒、被浪頭拍散架了多少回?哪次不是老娘自己敲敲打打勉強糊上,看都看會了,什么叫根基不穩?這破門板子立不住,跟你們練武的人站不穩馬步不是一個道理?三歲小孩都懂,用得著特意去學?我看你就是力氣都長到臉上了,活兒干得稀爛還不讓人說?再說一句信不信我把你那點破爛行李連人一起扔海里去喂王八,麻煩精,掃把星!”
她罵得中氣十足,雖然很快又咳了起來,活脫脫一個被惹毛了的刁蠻村婦。
林風虎被她罵得面紅耳赤,尤其那句“力氣長到臉上”,讓他又羞又惱,剛剛升起的那點懷疑被這劈頭蓋臉的市井謾罵沖得七零八落,只剩下被羞辱的憋屈。
他漲紅了臉,憋出一句:“…你…你不可理喻!”
然后憤憤地蹲下身,去檢查那個被沈青崖踢過的榫卯,果然發現是自己當時心急,榫頭沒鑿到位。
他臉更紅了,悶頭開始返工。
蘇靈兒看著沈青崖咳得彎下腰、卻還在氣呼呼瞪林風虎的樣子,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現在有些迷茫,是啊,一個在風暴礁石灘掙扎求生十年的婦人,看多了門板被吹倒,從中悟出點“根基要穩”的樸素道理,不是很正常嗎?
自己真是想太多了。
她走過去,輕聲對林風虎道:“風虎,沈姐姐說的…話糙理不糙,你再加固一下那里吧。”
沈青崖喘勻了氣,看著林風虎憋屈修門的背影,抱著竹笛,慢吞吞挪回草堆,小聲抱怨:“…麻煩…真是麻煩…”
稍晚些,林風虎只覺如釋重負,身上的傷好了一些,他便想活動筋骨,于是便在屋外空地練習伏虎門的基礎拳架活動筋骨。
蘇靈兒在一旁看著,想從他一招一式里找出有關一點點的驚鴻劍典的影子,哪怕是拳法,也有蛛絲馬跡可循。
沈青崖裹著袍子靠在門框邊曬太陽,灰影溫順地站在她身側。
林風虎一套拳打完,收勢吐氣,額頭見汗。
沈青崖正閑的無聊,又窩在墻角草堆里小憩,她用灰帷幕蓋住臉,半瞇著眼,外人看來她像是快睡著了,卻聽見懶洋洋地飄出一句:“花拳繡腿,中看不中用。勁力散在皮肉上,沒沉到骨頭里,嘖嘖,不好看,不好看,沒意思。”
林風虎瞬間炸毛:“你,你又不懂武功!憑什么說我花拳繡腿!”
沈青崖眼皮都沒抬,嗤笑一聲:“呵,我是不懂你們那高來高去的功夫。可我在海邊殺了十年的魚,那魚滑不留手,勁小了抓不住,勁大了肉就碎了賣不上價,刀子捅進去,力得順著骨頭縫兒走,又快又準又狠,一刀斃命,懂不懂?你那拳頭,看著呼呼響,打出去跟拍門板似的,動靜大,傷不了筋骨,力氣都浪費在甩胳膊甩腿上了,不是花拳繡腿是什么?”
她這番“殺魚論”把武功貶成了和殺魚一樣的力氣活。
林風虎被噎得說不出話,想反駁,卻又隱隱覺得她說的“力沉筋骨”、“不浪費力氣”似乎…有點道理?
蘇靈兒也是若有所思。
林風虎已經對沈青崖徹底卸下了防備,他只當沈青崖歪理多,哪怕說的有用,也是歪打正著,反正他覺得不信一個走路都咳的病秧子能說出什么武學真理。
同時他又有點惋惜,沈青崖從殺魚這么簡單的事情里都能悟出武學道理,說明她武學悟性極高,可惜是個病秧子,年歲也大了些,錯過了練武最佳年齡。
通過這幾日的相處,他發現沈青崖除了嘴毒了些,討人厭了些,似乎也沒那么讓人討厭。
尤其是每次她說的歪理,都讓他遇到問題迎刃而解,可出于少年獨有的自尊心,他就是不想承認沈青崖這個人還是不錯的。
然而他憋了半天,不服氣地嘟囔:“…殺魚就殺魚,哪來那么多歪理…”:
沈青崖像是沒聽清,或者懶得理會,只是把臉往灰影溫暖的皮毛里蹭了蹭,含混不清地嘟囔著:“…吵死了…練個拳也不消停…有那功夫不如想想晚飯…麻煩…”
蘇靈兒亦是挫敗,她苦笑自己疑心太重,驚鴻劍典是何等稀奇珍貴,她怎么想著從一個病弱的村婦口中得到什么消息呢,還有那銀面醫女,幾乎都是沉默。
海風掠過礁石,帶來悠長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