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嗚咽,挾著咸腥,抽打在嶙峋礁石上。
遠處潮聲如悶雷,近岸卻死水般沉寂。慘淡星月映著淺洼,更有幾十支火把,攪動著不安的兇光。
黑煞門的“黑鯊號”,巨獸般泊在灘頭。
“搜!”
屠山踞于高礁,鬼頭刀映火,刃尖滴著破魚簍的腥汁:“蘇靈兒那賤人,還有那碎嘴的病秧子,定藏在這漁村里!搜出來!”
身后,數十“怒蛟幫”悍匪餓狼般散開,刀劈腳踹,破漁網、爛海藻狼藉一片。
船頭,林風虎吊著的身影隨風晃蕩,氣息奄奄。
“香主,鬼影也……”一嘍啰湊前,話未竟。
“咳咳…咳咳咳…”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喘,驀地從礁石深處扎出,刺入眾人耳鼓。
所有嘍啰動作一僵,火把齊刷刷扭向暗處。
一塊半浸水的礁巖上,蜷著個灰敗舊袍的身影,破舊帷帽低壓,遮去大半面目。
旁側,一匹骨架粗大卻嶙峋的老黑馬,蹄子百無聊賴地刨著濕沙,尾梢懶懶驅趕著虛妄的海蠅。
屠山獨眼寒光一閃:“病秧子,果然在此挺尸!”
“圍了!”他大手一劈。
嘍啰們呼啦涌上,火把圈成鐵桶,刀光映水,寒氣森森。礁區狹窄,只能三五成群擠在石上水中。
沈青崖似被驚著,咳喘愈急,聲若破鑼,帶著埋怨:“深更半夜,帶這許多兄弟…咳咳…趕海?動靜忒大,魚都驚跑了…明日集市,叫我這苦命人拿甚換米下鍋…”
說話間,手中一柄磨得油亮的破魚竿,慢悠悠戳向腳邊水洼。竿頭赫然懸著條黑硬、腥氣沖鼻的風干咸魚。
屠山刀鋒直指:“裝甚蒜!道出蘇靈兒下落,留你全尸!否則,碎剮了喂魚!”
沈青崖帷帽微抬,似在“茫然”打量:“誰?蘇靈兒?我只識魚叉秤桿。大爺莫不是…認岔了人?”
話音陡轉,透出市井洞悉的促狹:“…還是吊船頭那位‘風干兄’,欠了您潑天的賭債?討債擺這陣仗…嘖嘖,好闊氣。”
屠山臉一沉,上次落敗便是輸在了這病秧子的嘴中,這次罵不贏,便殺!
他身形暴起,如禿鷲攫食,踏著濕滑礁石,鬼頭刀卷起一片慘白匹練,直劈沈青崖頂門。
刀風裂空,吹得她破帷帽向后飄飛,露出小半截瘦削下頜。
“哎呦!殺人啦!”
沈青崖驚叫短促,身子猛地朝旁一歪,笨拙如浪打朽船。
歪倒剎那,腕子不經意一抖,竿頭那咸魚,“嗖”地脫鉤,裹著陳年腌漬的霸道腥氣,“啪嘰!”一聲,正糊在屠山面門,精準至極。
同時,她慌亂蹬出的腳,恰巧踹在礁石邊沿一小灘油光水滑的粘膩物上,正是她早先潑灑的陳年臭魚油。
屠山的前沖之勢遭咸魚糊臉打斷,“哧溜,噗通!!!”腳下頓如踩了萬條泥鰍,屠山這兇悍香主,竟以一個“餓狗撲食”的狼狽相,直挺挺拍進淺水洼,丈高水花沖天濺起。
時間仿佛凝住。
嘍啰們眼珠瞪圓,舉刀的手都僵在半空。
香主…何時這般“弱”了?
沈青崖扶正濺濕的帷帽,啼笑皆非:“呃……爺這蛟龍入海的架勢,真真兒氣吞山河,連漁婦的‘鎮竿咸魚’都忍不住‘親香’。這口福…咳…您手下兄弟可眼饞得緊。”
她歇口氣,語帶關切:“不過,您這五體投地的禮數忒重,漁婦受不起。礁石溜滑,海龍王收人可不管時辰,您這般急吼吼拜碼頭,小心…咳…真被收去當蝦兵蟹將的頭兒。”
水洼里,屠山吐出咸魚渣和泥漿,再壓不住火,暴跳如雷,臉上黑泥糊著海水,嘴眼歪斜,獨眼赤紅欲滴:
“咳…嘔…呸!妖婦!!掃把星!!看甚看!上!剁了她喂王八!卸她一條膀子的,老子賞進內門!黃金百兩!!”
重賞之下,幾個悍勇嘍啰眼珠充血,嚎叫著撲上。
數柄鋼刀劈風斬落,沈青崖似嚇傻了,短促“哎喲”一聲,身子別扭地一擰,骨碌碌滾下礁石。
“噗通!”栽進旁側淺水坑,水花四濺,舊袍透濕。
破魚竿脫手,甩在濕沙上。
翻滾之際,她腳后跟精準磕中礁底半埋的一根銹蝕鐵釘,那正是她布置的桐油浸漁網的樁子。
她嘴角掠過一絲無人察覺的弧度。
“哧啦,嘩!!”裂帛聲刺耳。
一張腥臊撲鼻、掛滿滑膩魚油與腐敗海藻的巨網,猛地自她適才盤坐的礁后彈起,如蘇醒的深海巨怪,兜頭罩向撲來的嘍啰!
“娘咧!甚鬼東西?!”
“網!黏糊糊的!”
“滑手!掙不開!”
當先七八個嘍啰猝不及防,瞬間被腥臭巨網裹成粽子。越掙,纏得越死。網上鋒利的碎牡蠣殼、帶倒刺的鐵蒺藜,立時在他們頭臉手臂劃開血口,火辣刺痛。
更要命的是,漁網拖拽加之自身慌亂,腳下已虛浮。
“腳下留神!”后頭人驚呼,遲了。
沈青崖滾落的水坑邊,嘍啰沖來的路徑,早潑了厚厚一層混沙的臭魚油,火光下,油光锃亮。
“哧溜,噗通!噗通!!”
被網住的七八個,連帶兩個沖太狠收不住腳的,腳下如同抹油,接二連三摔作滾地葫蘆。五人跌撞在滑膩的油沙地,憋氣掙扎。被網纏住的,更是與同伴的刀。腿絞作一團慘呼。
“廢物!沒卵子的慫貨!”
屠山剛從水洼爬起,見此情景,氣得獨眼噴火,險些自滑一跤。
他胡亂抹了把臉上泥漿,雙眼焊在剛從水坑掙扎爬起,扶著礁石“咳得蝦米似的”沈青崖身上。那身子骨,仿佛風一吹就倒。
一股濁氣直沖頂門。
堂堂黑煞門十二香主,竟被個半死病婦當眾戲耍!奇恥大辱!羞憤欲炸!
“弩手!!”
屠山徹底棄了近戰念頭,眼中閃過狠厲,沉聲命令:“給老子射穿她!!”
外圍十幾名持弩嘍啰聞令,弩臂齊抬,冰冷箭簇在火光下鎖定礁石間那道濕漉漉的灰影。
千鈞一發,沈青崖袖中手指微動。
“嘶聿聿!”
灰影驀地長嘶,龐大身軀尥起蹶子!后蹄“哐當”一聲,正踹在旁邊歪斜的火把架上。
“咔嚓!呼!”
木架應聲崩折,燃燒的火把打著旋兒飛出,火星四濺,不偏不倚砸在她身前丈余。
那里,一根半埋沙中的桐油粗麻繩,繩頭系著另一張卷起的、涂滿魚油鐵蒺藜的備用漁網,繩下一小灘劣質桐油。
“轟!”火把落地,桐油遇火即燃,火蛇怒竄,沿繩飛噬。繩斷瞬間,巨力迸發。
“嗖……呼啦!”第二張燃燒的冒著黑煙的腥臭漁網,挾著灼熱氣浪,朝那群剛抬弩的嘍啰當頭罩下。
“火!網著了!”
“啊!燙!燙!”
弩手們還未發射,便被這突如其來的大火驚的連連退散,哪顧瞄準。
燃燒的漁網罩住十來個嘍啰,他們慘叫著翻滾撲騰。火星亂迸,引燃枯草,濃煙蔽目,一片混沌。
灰影得意甩鬃,深藏功名,渾濁馬眼朝沈青崖方向眨了眨。
沈青崖指尖微抬,無聲嘉許。
妖婦,老子生啖了你們!屠山目眥欲裂。這哪是漁婦?分明是妖物!
他反手歸刀入鞘,雙拳緊握,指節凸起如鐵疙瘩。
這雙曾打爆無數頭顱的鐵拳,今日定要將妖婦砸為齏粉!
“破風拳!納命來!!”
屠山如負傷瘋虎,身形炮彈般射出,雙拳裹挾裂帛罡風,勢若奔雷,直撲倚礁而立的沈青崖,腳下生根,避開所有油漬。
拳風砭骨,死意迫眉。
沈青崖藏于破袖中的左手倏然探出,腕子一翻,深紫竹笛“望潮”并非硬架,而是斜斜一引,迎向屠山拳鋒側面。
屠山眼中,此招笨拙絕望,不過溺水撈草。他獰笑,仿佛已聞骨裂笛碎之聲。
“嗡!”一聲沉郁如深海悶雷的震響炸開。
屠山那狂怒的拳勁,未及笛身,竟似打入一團粘稠無底、渦流暗涌的深潭。剛猛力道被那斜引的紫笛以詭譎牽引之勢,帶得偏斜滑開。
沈青崖擰身錯步,險險避開拳鋒。
“轟隆!!!”
一聲巨響,碎石如蝗迸射,她背后半人高的堅硬礁石,竟被屠山拳勁轟塌大半,煙塵彌漫。
石屑紛揚,視線迷蒙剎那,屠山舊力已泄,新力未生,身形因反震微向前傾,轟碎石塊的右拳尚未收回。
沈青崖手中“望潮”尾端,如判官筆尖,精準無比地嚙中屠山右臂曲池穴。
“呃啊!”
屠山只覺肘彎如遭烙鐵狠灼,一股鉆心蝕骨的酸麻劇痛轟然炸裂,整條手臂筋絡似被萬針攢刺、弓弦驟崩,凝聚的力量如潰堤之水,瞬間泄盡。
“噔!噔!噔!”
巨大慣性帶得他踉蹌連退三步,步步深陷沙坑,泥漿飛濺。
勉強站穩,左手死死扣住自己軟垂顫抖,形同廢物的右臂,獨眼圓睜,瞳孔因劇痛與駭然縮如針尖。目光焊死在沈青崖手中那根看似尋常的紫笛上。
點穴?她一個漁婦怎會點穴!就這么拿破笛子一戳?這么簡單?他心生警惕,這絕非尋常漁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