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像一場設定好程序的、荒誕又帶著點奇異儀式感的戲劇,在我和陳默之間反復上演。
清晨六點半,宿舍樓下清冽的空氣里還彌漫著薄霧。我裹著厚厚的棉服,頂著亂糟糟的頭發,睡眼惺忪地推開宿舍樓沉重的玻璃門。冷風瞬間灌進脖子,凍得我一哆嗦。
幾乎在我踏出門的同一秒,那個頎長沉默的身影就出現在視野里。
陳默總是提前五分鐘,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精準地站在離門口三步遠的香樟樹下。他穿著簡單的黑色羽絨服,拉鏈拉到下巴,襯得膚色愈發冷白。手里永遠提著一個印著“老張記”logo的白色食品袋,熱氣裊裊地從袋口逸散出來,在寒冷的空氣中氤氳成一小團白霧。
沒有問候,沒有眼神交流。
我走過去,他也只是極其自然地抬手,將那個溫熱的袋子遞到我面前。動作流暢得像經過無數次排練的機器人。
“今天什么餡兒?”我搓著手,哈著白氣問。
他言簡意賅:“牛肉粉絲包,豆漿,少糖。”
或者,“醬肉包,小米粥。”
有時,我會故意在宿舍磨蹭到六點四十才下去。推開門,他依然站在那里,像被設定好的程序,時間到了就自動啟動。手里的袋子依舊溫熱,遞過來的動作依舊平穩。我接過袋子時,指尖偶爾會不經意地擦過他冰涼的手指,那瞬間的觸感,像細小的電流竄過,讓我心頭莫名一跳,隨即又被他那毫無波瀾的眼神澆滅。
“謝了。”我含糊地說一句,拎著袋子轉身就走。他從不回應,等我走出幾步,才會聽到身后傳來他離開的、極輕微的腳步聲。
選修課《西方藝術史》的階梯大教室,總是人滿為患。我抱著書本,習慣性地走向靠窗的后排角落。無論我早到還是晚到,那個靠走廊的鄰座位置,永遠空著。
陳默會在我坐下后不久出現,悄無聲息地落座。他攤開自己的課本,目光落在講臺上滔滔不絕的老教授身上,或者凝視著投影幕布上色彩斑斕的油畫,仿佛我只是旁邊一根無關緊要的柱子。
教室里暖氣開得很足,混合著書本的油墨味和上百人呼出的氣息,悶得人昏昏欲睡。藝術史的催眠功力在午后達到巔峰。我的眼皮開始沉重地打架,腦袋不受控制地一點、一點……就在意識即將滑入混沌深淵的邊緣,胳膊肘突然被什么東西輕輕碰了一下。
我猛地驚醒,心臟因驚嚇而狂跳。轉過頭,只見陳默依舊維持著看講臺的姿勢,仿佛剛才那一下只是我的錯覺。但他放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支筆,筆帽那一端正對著我,剛才就是它冰冷的觸感驚醒了我。
我揉揉眼睛,尷尬地坐直身體,用眼神無聲地控訴他“多管閑事”。他連眼角的余光都沒分給我一絲,只是極其輕微地調整了一下坐姿,那只握著筆的手又無聲地收了回去。
微信的提示音,成了我們之間最頻繁的聯系方式。
“在哪兒?《高等數學》作業借我‘參考’一下!急!”我窩在圖書館角落,對著手機飛快打字發送。
幾乎是下一秒,屏幕頂端就跳出“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
一張清晰度極高的作業照片瞬間傳了過來。角度端正,字跡清晰,解題步驟一絲不茍。
“謝了!”我回了個抱拳的表情包。
沒有回應。對話框安靜得像從未使用過。
又或者,深夜趕設計稿到崩潰。
“陳默!這破軟件又崩了!保存不了!”我煩躁地抓著自己的頭發,在對話框里咆哮。
“另存副本。重命名。”他的回復快得像設定好的自動回復,永遠冷靜,永遠精準。
“存了!還是崩!”
“版本?截圖報錯信息。”指令清晰,不帶任何情緒。
我對著屏幕翻了個白眼,卻還是老老實實截了圖發過去。他像一臺高效的問題處理機,總能在我快要炸毛的時候,給出最直接有效的解決方案。
日子就在這機械般的“規則”履行中悄然滑過。他像一個最完美的契約執行者,沉默、精準、一絲不茍。那些曾經洶涌的敵意和議論,似乎也隨著時間慢慢沉淀下來,變成了一種默認的背景音。他筑起的高墻依然冰冷堅固,從未向我敞開一絲縫隙。
直到那個大雨滂沱的傍晚。
校慶晚會前最后一次彩排,我被臨時拉去幫忙調整舞臺燈光。結束時已近晚上九點,外面早已是狂風驟雨的世界。我抱著雙臂沖進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薄外套,冷意刺骨。我狼狽地沖向最近的藝術樓側門廊檐下躲雨。
剛喘口氣,抹掉糊住眼睛的雨水,視線穿過密集的雨簾,猛地釘在了不遠處主樓通往禮堂的連廊入口。
昏黃的路燈光暈在瓢潑大雨中艱難地撐開一小片模糊的光圈。光圈里,站著兩個人。
陳默撐著一把很大的黑色雨傘。傘面嚴嚴實實地傾向他身邊的那個人,將她完全籠罩在干燥的保護之下。雨水猛烈地敲打著傘面,匯成一道道水簾,沿著傘骨嘩嘩流下,無情地澆灌著他自己露在傘外的半邊肩膀和后背。深色的外套在路燈下反射出濕透的、沉重的暗光。
而他身邊,被傘嚴密保護著的,正是林薇薇。她微微仰著頭,似乎在笑著對他說什么,卷曲的發梢在燈光下跳躍著光點。陳默微微側耳聽著,臉上依舊是那副沒什么表情的樣子,但那種專注的姿態,那種近乎本能的保護傘傾斜的角度……
那個角度,我曾見過無數次,在《西方藝術史》課上他遞給我筆記時,在清晨他遞給我早餐袋子時……冰冷、精確、像一個設定好的程序動作。而此刻,這個程序,完美地運行在了林薇薇身上。
雨水順著我的發梢流進脖頸,冰冷刺骨。可真正讓我渾身血液瞬間凍結的,是眼前這幅畫面。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尖銳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心臟。
原來程序,也是可以隨時為別人啟動的。
原來那堵高墻,不是為我而筑,只是我從未被允許靠近而已。
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視線,我分不清臉上滑落的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廊檐下的陰影濃重地包裹著我,像一層冰冷的繭。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雨幕中傾斜的傘和傘下的人影,猛地轉過身,一頭扎進身后藝術樓黑漆漆的樓道里。急促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空洞地回響,蓋過了外面喧囂的雨聲。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踩在我自己剛剛萌芽、就被澆滅的、那點可笑的心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