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綠芽小筑的玻璃穹頂開始結上薄薄的晨霜。林晚晴裹緊了身上的沖鋒衣,透過望遠鏡的鏡片,凝視著三公里外的黑水河灣。視野里的“白島”,正以一種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速度,悄然發生著蛻變。
這是她觀察“噬塑者II型”實戰效果的第十周。
望遠鏡的十字準星落在“白島”的中心區域。三個月前那片純粹的白色塑料海洋,如今已被深淺不一的綠色分割成不規則的斑塊。最深的綠色區域,塑料垃圾的輪廓已經模糊,原本棱角分明的快餐盒邊緣變得圓潤,像被歲月磨平的石頭;淺一些的綠色區域,PET礦泉水瓶的表面布滿了蛛網狀的裂紋,有幾個瓶子甚至從中間斷裂,露出里面被菌絲填充的空洞。
“白色浮島的面積,至少縮小了四分之一。”林晚晴在觀察筆記本上畫出簡易地圖,用綠色馬克筆標注出新增的覆蓋區。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寂靜的觀察點顯得格外清晰。她能想象到,在那些綠色覆蓋下,“噬塑者II型”的菌絲正以每天0.8克的效率分解著塑料,將人類文明的廢棄物,一點點轉化為自然界可以吸收的物質。
一陣秋風吹過,卷起岸邊的幾片枯葉,落在望遠鏡的鏡頭上。林晚晴輕輕擦去落葉,視野重新變得清晰。她注意到一個細節:靠近綠色斑塊的水面,漂浮的油污明顯減少了,原本墨黑色的河水,透出一絲微弱的青灰色。這或許是“噬塑者”分解塑料時,順帶吸附了部分脂類污染物?
“跨界凈化?”她在筆記本上打了個問號,心里涌起一絲新的期待。如果“噬塑者”能同時處理塑料和油污,那它的實用價值又能提升一個層級。
但這份期待很快被謹慎壓了下去。她收起望遠鏡,從觀察點的樹枝偽裝下鉆出來,貓著腰穿過茂密的蒿草。每周的觀察都像一場精密的潛行,她從不走同一條路線,總是繞著遠路,確保不會在岸邊留下重復的足跡;觀察時間嚴格控制在半小時內,從不在同一位置停留超過十分鐘。
因為她知道,這片正在“消融”的垃圾帶,已經引起了一些不該有的注意。
上周她來時,遠遠看到兩個穿藍色工裝的人在河灣對岸取樣,手里拿著透明的采樣瓶和記錄本。雖然他們的注意力似乎在水質而非塑料垃圾,但林晚晴還是立刻撤離了,那天的觀察只持續了十分鐘。
“不能大意。”她邊走邊默念,腳下的碎石發出輕微的聲響,在空曠的河岸顯得格外突兀。“噬塑者”的分解效率遠超自然降解,這種“異常”遲早會被專業人士察覺——就像平靜的湖面上突然出現一個漩渦,即使不知道漩渦的成因,也一定會引起垂釣者的注意。
離開河灣,林晚晴沒有直接回溫室,而是繞路去了青嵐公園的景觀塘。
這里的變化,比河灣更令人心驚——或者說,更令人驚喜。
池塘的水色已經從之前的濃綠,變成了清澈的淺綠,陽光透過水面,能看到水底鋪著的鵝卵石,還有幾條小魚在石縫間游動。岸邊的垂柳抽出了新的枝條,垂在水面上,倒映出搖曳的影子,再也不是之前那副“頹敗美學”的模樣。
林晚晴坐在遠處的長椅上,裝作看報紙的路人。她看到一個穿運動鞋的年輕人蹲在岸邊,手里拿著手機拍照,嘴里嘟囔著:“真不敢相信,上個月來還綠得像油漆呢。”旁邊一個遛狗的老太太接話:“可不是嘛,前陣子還有人說要填了它呢,現在看來,這塘子還有救。”
她的心里像被溫水浸泡著,泛起細密的暖意。這比在實驗室看到“澄凈者”三代的凈化數據,更能讓她感受到努力的意義。數據是冰冷的數字,而眼前的清水、游動的小魚、人們驚喜的表情,是活生生的“改變”。
但這份暖意中,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刺痛。
昨天她在公園的公告欄上,看到了一張通知:“因景觀塘水質近期出現顯著改善,管理處將組織專業機構進行水質檢測,排查改善原因,以期推廣經驗。”通知下方的落款,是區環保局和公園管理處。
“排查原因”四個字,像四根細小的針,輕輕扎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專業機構的檢測設備,遠比她的顯微鏡精密。他們會發現水體中異常活躍的翡翠色藻絲,會檢測到苯酚降解產物的特殊結構,甚至可能通過基因測序,發現這些藻絲的DNA序列與已知藻類存在差異——這些“異常”,都是她用綠能引導“澄凈者”三代留下的痕跡。
“會不會查到溫室?”這個念頭像只不安分的小老鼠,在她心里跑來跑去。綠芽小筑的藻類樣本雖然都做了嚴格的滅活處理,但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有某個孢子隨著風,或者隨著她的鞋底,留在了池塘岸邊?
林晚晴收起報紙,站起身,慢慢走出公園。路過池塘時,她假裝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正站在岸邊,往水里放檢測儀器,藍色的采樣瓶在陽光下閃著光。她的心跳驟然加速,趕緊低下頭,快步離開了這個讓她既驕傲又不安的地方。
回到綠芽小筑,溫室里的“翡翠星燈”正散發著柔和的綠光。林晚晴坐在工作臺前,翻開本地環保論壇的網頁。
置頂的帖子標題格外醒目:《【奇觀】青嵐公園死水塘變清水池,是自然修復還是人為干預?》
帖子里附了一組對比圖,左邊是三個月前網友拍的濃綠水塘,右邊是昨天拍的清澈水面,兩張圖的拍攝角度完全一致,變化一目了然。下面的回復已經有三百多條:
“我上周去了,真的變清了!還有魚呢!”
“會不會是有人偷偷放了凈化設備?但沒看到管道啊。”
“我猜是某種微生物突然變異了,自然界的自我修復能力,有時候比人厲害。”
“樓上想多了,我更愿意相信是‘環保俠’干的,就像之前陽光小區那個神秘消失的垃圾堆。”
看到“陽光小區”四個字,林晚晴的手指頓了頓。
她點開相關的舊帖,發現那個討論“垃圾變少”的帖子,最近又被網友頂了起來。最新的回復里,有人貼了張照片:7號樓后的垃圾點已經被改造成了小花園,種著幾株月季,花叢中立著塊小木牌,上面寫著“愛護環境,從我做起”。
“聽說了嗎?這個花園是居民自己湊錢弄的,就因為之前那個垃圾堆莫名其妙變干凈了,大家覺得這地方有‘福氣’。”
“哈哈哈‘福氣’可還行,我更相信是某種高效分解菌,說不定是哪個大學的試驗品流出來了。”
“不管是什么,能干凈就好。希望我們小區也能遇到這種‘好事’。”
林晚晴關掉網頁,靠在椅背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從陽光小區的“神秘微生物”,到青嵐公園的“環保俠”,再到黑水河灣可能存在的“異常報告”,她的秘密行動,正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這些漣漪目前還很微弱,人們的猜測也停留在“神秘”和“巧合”的層面,但漣漪終有擴大的一天,當它們交匯在一起,會不會指向那個隱藏在綠芽小筑的真相?
掌心的葉脈印記微微發燙,像是在回應她的憂慮。林晚晴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印記,忽然想起培育“翡翠星燈”時領悟的道理:“平衡不是靜止,是動態的和諧。”
或許,她的秘密也不可能永遠靜止在溫室里。當“噬塑者”和“澄凈者”的影響擴大到一定程度,被發現幾乎是必然的。她能做的,不是徒勞地阻止漣漪擴散,而是提前做好準備,讓漣漪最終匯入的,是更廣闊的“善意”的海洋。
她打開加密文件夾,新建了一個名為“應急預案”的文檔,開始敲擊鍵盤:
1.?逐步降低各實驗點的活性:減少“噬塑者”的孢子投放,控制“澄凈者”的擴散范圍,讓環境改善的速度放緩,更接近“自然修復”的節奏。
2.?建立“自然歸因”證據鏈:在各實驗點附近,悄悄放置一些常見的降解菌劑包裝(空瓶),制造“人為投放普通菌劑”的假象,誤導可能的調查方向。
3.?強化綠芽小筑的隱蔽性:增加溫室周圍的植被覆蓋,在入口處安裝簡易的紅外感應裝置,防止無關人員闖入。
4.?提升自身能力:加快“精神之弦”的修煉,確保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精準控制綠能,必要時可強制終止靈植的活性。
文檔的最后,她猶豫了很久,敲下了第五點:
5.?尋找“盟友”?(待定)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卻讓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找盟友?找誰?蘇曉?她是環保NGO成員,或許能理解并幫助她,但這會把她卷入危險;導師?他是植物學權威,能提供專業指導,可他會相信這種“超自然”的綠能嗎?
“還是太冒險了。”她刪掉“待定”兩個字,只留下“尋找盟友?”,像個懸而未決的問號。
夜幕降臨,林晚晴打開溫室的通風系統,讓外面的冷空氣流進來。“翡翠星燈”的綠光在氣流中微微晃動,照亮了工作臺前那盆“微光冰晶”——它的冰藍色花瓣,此刻正與綠光交織,形成一種夢幻般的色彩。
她知道,無聲的變化已經開始,漸起的漣漪也無法阻擋。未來的路,注定不會像以前那樣平靜,她必須在守護秘密與推動改變之間,找到新的平衡支點。
或許,這個支點不在某個具體的計劃里,而在她掌心那枚與植物共鳴的葉脈印記中,在她對“綠能”越來越深刻的理解中,在每一次小心翼翼卻又堅定前行的腳步中。
觀察筆記本被小心地鎖進抽屜,里面記錄著黑水河灣的每一點變化。林晚晴站起身,走到“澄凈者”三代的培養皿前,看著那些翡翠色的藻絲在水中舒展,忽然覺得,它們像極了此刻她的心情——既渴望在更廣闊的水域自由生長,又害怕離開溫室的庇護,被突如其來的風浪打散。
但無論如何,水總要流向遠方,就像秘密總要面對陽光。
林晚晴輕輕觸碰培養皿的玻璃壁,掌心的印記與藻絲同時閃爍了一下,仿佛在說:別怕,我們一起走。
溫室的夜,依舊安靜。但林晚晴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因為這些無聲的變化,悄悄泛起了屬于未來的漣漪。而她,將在這些漣漪中,繼續扮演好那個沉默的守護者,直到漣漪匯聚成浪潮,將污染的痕跡,徹底淹沒在清澈的水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