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是從三天前開始彌漫的。
起初只是尋常的霧霾,天空蒙著層灰紗,太陽像枚褪色的硬幣懸在半空。林晚晴在綠芽小筑給“噬塑者II型”接種耐寒基因時,還和蘇曉通了電話,笑著說:“今年的冬天,怕是比往年來得更早。”
蘇曉在那頭咳嗽了兩聲,聲音悶悶的:“何止早啊,我這監測儀都快爆表了。晚晴,你那邊偏僻,記得少出門,口罩囤夠了嗎?”
“夠的,放心。”她當時這樣回答,指尖還捏著顆飽滿的“澄凈者”藻種塊,想著周末去青嵐公園的新池塘投放。
可誰也沒料到,這場霧會變成吞噬城市的巨獸。
此刻,林晚晴站在平京市的主干道上,眼前的世界已經徹底失了真。
灰黃色的濃霧像凝固的泥漿,將摩天大樓的輪廓泡得發脹,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在百米外若隱若現,頂端的避雷針偶爾刺破霧層,泄出一縷慘白的光,轉瞬又被濃漿吞沒。白晝被壓縮成了永恒的黃昏,街燈在霧中暈開一圈圈朦朧的光暈,卻照不透身前三米的距離,仿佛整個城市都沉在渾濁的水底。
N99口罩勒得臉頰生疼,三層濾棉也擋不住那股嗆人的氣息——混合著汽車尾氣的腥辣、燃煤的焦糊,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類似金屬氧化的澀味,吸進肺里像吞了把沙,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微的痛感。
“咳咳……”身邊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林晚晴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裹著厚圍巾的老太太,正扶著路燈桿彎腰喘息,胸口劇烈起伏,像臺漏氣的風箱。她想上前幫忙,老太太卻擺了擺手,嘶啞著說:“別……別靠近,我這病……傳……”
話沒說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痰盂里濺出的黏液在霧中劃出道詭異的弧線。
林晚晴的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攥緊了。她口袋里揣著的,是給獨居老人張奶奶送的氧氣瓶和止咳藥。早上接到社區網格員的電話,聲音急得發顫:“晚晴,張奶奶快不行了,救護車堵在路上,你能不能……能不能幫忙送過去?就當我求你了!”
張奶奶住在隔壁小區,直線距離不過五百米,此刻卻像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天塹。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要試探著踩穩,生怕踏進沒蓋的井或者撞上路邊的護欄。平日里車水馬龍的主干道,如今死寂得可怕,偶爾有救護車鳴笛駛過,那“嗚哇——嗚哇——”的聲音像被濃霧泡軟了,沉悶得像喪鐘,從霧中鉆出來,又很快沉下去,連車影都看不清。
路過一家便利店時,林晚晴瞥見里面擠滿了人。貨架被翻得亂七八糟,礦泉水和方便面的空紙箱堆到了門口,幾個男人正為最后一包口罩推搡爭吵,女人抱著孩子在角落里低聲啜泣。玻璃門上貼著張打印紙,歪歪扭扭地寫著:“口罩售罄,飲用水限購,概不賒賬。”
這就是平京市的第四天。
PM2.5指數在昨天突破了1000,創下有記錄以來的最高值。官方發布了“紅色預警”,要求除必要崗位外,所有人員居家辦公;中小學停課,高校封閉管理;機場關閉,高鐵限速,城市的血管幾乎完全堵死。
新聞里,主播戴著厚厚的防毒面具,聲音透過過濾裝置顯得格外失真:“……本次持續性重度污染,主要受不利氣象條件和區域輸送影響,預計霧霾天氣將持續兩周以上……請市民朋友們減少外出,做好防護……”
畫面切到醫院急診室,鏡頭搖晃著掃過走廊——到處都是戴著氧氣面罩的患者,咳嗽聲此起彼伏,孩子的哭鬧聲像針扎在心上,護士推著搶救車在人群中艱難穿行,白大褂的下擺蹭過滿地的輸液管。角落里,一個中年男人抱著呼吸困難的孩子,對著電話嘶吼:“救護車怎么還沒來?!你們到底管不管人命!”
林晚晴別開視線,加快了腳步。這些畫面看得越多,胸口就越悶,仿佛那灰黃色的濃霧不僅籠罩著城市,也鉆進了她的肺里。
終于到了張奶奶家的小區。單元門被物業用鐵鏈鎖了一半,只留個僅供一人通過的縫隙,門口擺著張桌子,兩個穿防護服的志愿者正在給進出的人測體溫。看到林晚晴,其中一個抬起頭,護目鏡后的眼睛布滿血絲:“送東西的?”
“嗯,給302的張奶奶送藥和氧氣瓶。”
“快去吧,老太太剛才又喘得厲害了。”志愿者側身讓開,聲音里帶著疲憊,“她家孫子在外地,打不通電話,急得老太太直哭。”
林晚晴的心揪了一下,快步沖進單元樓。樓道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中藥混合的怪味,電梯停了,她只能爬樓梯。每上一層,都能聽到不同的門后傳來咳嗽聲,有的急促,有的沉悶,像一首絕望的合唱。
302的門虛掩著,她輕輕推開,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撲面而來。
張奶奶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像要把肺咳出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像破舊的風箱。她的臉憋得發紫,嘴唇干裂起皮,手里緊緊攥著個舊相框,里面是個穿學士服的年輕人——大概是她的孫子。
“張奶奶,我來了。”林晚晴放輕腳步走過去,把氧氣瓶放在地上,擰開閥門,將面罩輕輕扣在老太太臉上。
氧氣涌入的瞬間,張奶奶的呼吸明顯平穩了些,紫紺的臉頰漸漸褪去一點血色。她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眼球轉向林晚晴,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只有眼淚順著眼角滾落,在布滿皺紋的臉上劃出兩道濕痕。
“您別急,吸氧就好了。”林晚晴蹲下身,幫她調整面罩的松緊,“社區說救護車已經在路上了,很快就到。”
老太太還是沒說話,只是用沒戴氧氣面罩的手,顫巍巍地抓住了林晚晴的手腕。那只手冰涼、干枯,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林晚晴的鼻子突然一酸。
她想起小時候,張奶奶總給她塞糖吃,說她“這姑娘細聲細氣的,像株水培的綠蘿”;想起上個月路過樓下,老太太還笑著說“等我孫子回來,讓他給你介紹對象”;可現在,這個慈祥的老人,卻在窒息的濃霧中掙扎,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不走,陪著您。”林晚晴握緊老太太的手,試圖傳遞一點溫暖。
窗外的天徹底暗了下來,才下午四點,卻像深夜。灰黃色的濃霧貼在玻璃上,將外面的世界遮得嚴嚴實實,連對面的樓都看不見。遠處隱約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卻遲遲沒有靠近,大概又堵在了哪個路口。
張奶奶的呼吸漸漸平穩了些,大概是氧氣起了作用。她松開林晚晴的手,指了指茶幾上的手機:“幫……幫我看看……孫子……回沒回……電話……”
林晚晴拿起手機,屏幕上有十幾個未接來電,都是陌生號碼,大概是志愿者或社區打來的。她點開微信,老太太的朋友圈里,最后一條動態停留在三天前:“孫子說這周回來,買了我愛吃的稻香村。”下面沒有任何評論,只有一個孤零零的點贊,是她自己點的。
“還沒回,可能信號不好。”林晚晴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松些,“等霧散了,信號就好了,他肯定會給您回電話的。”
老太太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微弱的光,像是相信了她的話。她重新閉上眼,呼吸在氧氣的支撐下,終于變得均勻了些,但那緊蹙的眉頭,卻始終沒有松開。
又過了半小時,救護車的聲音終于在樓下響起。林晚晴幫著志愿者把張奶奶抬上擔架,看著救護車的燈光消失在濃霧里,才松了口氣。走之前,她把那瓶沒開封的止咳藥放在茶幾上,旁邊壓了張紙條:“按時吃藥,等您回來。”
走出單元樓時,霧更濃了。志愿者告訴她,剛才又有兩個老人因為呼吸衰竭被送走,其中一個沒撐到醫院。
“這鬼天氣,什么時候是個頭啊。”一個志愿者摘下護目鏡,用力揉了揉眼睛,“我老婆是護士,昨天在急診室站了18個小時,回來倒頭就睡,夢里還在喊‘給氧’。”
林晚晴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轉身走進濃霧里。
回家的路比來時更難走。天色完全暗了,路燈的光暈被壓縮成一團朦朧的光球,照不亮腳下的路。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口罩里積滿了呼出的水汽,濕冷的感覺貼著臉頰,很不舒服。
路過一個公交站臺,看到一群人擠在廣告牌下,仰著頭看上面的電子屏。屏幕上正播放著緊急新聞:“……部分超市出現搶購潮,貨架被清空,物價上漲……高速路口擁堵超過20公里,大量車輛滯留,車主反映缺油缺水……專家建議市民非必要不外出,儲備至少一周的生活物資……”
“這是要末日了嗎?”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喃喃自語,手里的公文包被他攥得變形。
“我聽說南邊的機場開了,有人花十倍的錢買機票,就為了逃離這破地方。”
“逃?往哪逃?我姐在鄰市,說那邊的霧比咱們這還大!”
林晚晴默默走開,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慌。她想起張奶奶發紫的臉,想起急診室里哭鬧的孩子,想起那些在霧中掙扎的呼吸聲,突然覺得,自己培育的那些“噬塑者”“澄凈者”,在這場席卷一切的災難面前,渺小得像幾粒塵埃。
回到出租屋時,已經是晚上八點。
她摘下口罩,對著鏡子,發現臉頰上勒出了深深的紅痕,像兩道丑陋的傷疤。窗外的霧濃得化不開,連對面的樓都看不見了,只能看到自家窗戶玻璃上凝結的水珠,混著灰黃色的塵埃,像一道道骯臟的淚痕。
書桌上,幾株她從綠芽小筑帶回來的普通綠植,此刻都蔫頭耷腦的。綠蘿的葉片邊緣焦枯,吊蘭的葉尖發黃,連最耐陰的虎皮蘭,都失去了往日的挺括,葉片微微卷曲,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只有窗臺的角落里,放著個小小的紫砂盆,里面埋著一顆鴿子蛋大小的種子。種子的外殼呈現出奇異的青金色,表面布滿細密的紋路,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能看到隱隱的光澤——這是她從綠星傳承的知識碎片中,解讀出的“蒼穹凈化樹”種子雛形,還未經過任何培育,只是一顆蘊含著原始生命力的“希望”。
林晚晴走過去,輕輕撫摸著種子的外殼。指尖傳來一種溫潤的質感,像是握著一塊活的玉石,隱隱能感受到里面流動的生命力,與窗外的死寂形成鮮明的對比。
“你能凈化空氣嗎?”她對著種子輕聲問,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沒有回答。種子靜靜地躺在土里,像在沉睡。
但林晚晴的心里,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知識碎片里關于“蒼穹凈化樹”的描述,此刻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可吸收空氣中的有害顆粒物,釋放大量負氧離子,形成直徑百米的‘潔凈穹頂’,適用于重度污染環境……”
這正是平京市此刻最需要的“藥”。
如果她能培育出蒼穹凈化樹,哪怕只有一棵,是不是就能在這窒息的濃霧中,撕開一道口子?是不是就能讓張奶奶這樣的老人,順暢地呼吸一口干凈的空氣?是不是就能讓急診室的孩子,不再因為缺氧而哭鬧?
這個念頭像團火,在她心里越燒越旺,幾乎要沖破理智的束縛。
可下一秒,另一個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那是她第一次使用綠能時,腦海中閃過的警告:“力量是有代價的,暴露即危險。”
她想起綠芽小筑那些隱蔽的防御措施,想起那些在霧中窺探的眼睛,想起自己小心翼翼守護的秘密。如果培育蒼穹凈化樹,就意味著需要動用大量的綠能,意味著無法再隱藏能量波動,意味著很可能被那些已經注意到“異常”的人發現。
到時候,等待她的會是什么?是被當成研究對象,關在實驗室里?還是被某些勢力控制,成為他們的“環保武器”?
更可怕的是,她沒有十足的把握。蒼穹凈化樹的培育難度,遠超“噬塑者”和“澄凈者”,知識碎片里的成功率只有不到10%。如果失敗了,不僅浪費了珍貴的種子,還可能引發更嚴重的能量紊亂,讓本就糟糕的環境雪上加霜。
林晚晴的手指懸在種子上方,遲遲沒有落下。
窗外的霧還在彌漫,像一張巨大的網,將整個城市困在其中。遠處傳來隱約的爭吵聲,大概是因為搶物資起了沖突,很快又被濃霧吞沒,只剩下沉悶的回響。
她看著那顆青金色的種子,忽然覺得,它像一顆跳動的心臟,既蘊含著生的希望,也承載著巨大的風險。
內心的責任感和對暴露的恐懼,像兩只角力的野獸,在她的胸腔里激烈地搏斗。一邊是那些在窒息中掙扎的生命,是她親手培育靈植的初衷;另一邊是她小心翼翼守護的秘密,是她賴以生存的安全屏障。
“該怎么辦?”林晚晴抱著膝蓋,蹲在窗臺前,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她不是英雄,只是個普通的植物學研究生,一個只想守護好自己秘密的普通人。可當災難真的降臨,當生命在眼前凋零,那些“普通”的想法,突然變得那么蒼白無力。
夜漸漸深了,出租屋里一片寂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救護車鳴笛,像在提醒她,這場窒息的災難,還在繼續。
林晚晴慢慢站起身,擦干眼淚,目光重新落在那顆種子上。青金色的外殼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散發著微弱的光澤,像一顆不肯熄滅的星。
她知道,自己必須做出選擇。
是繼續躲在安全的角落,守護著小小的綠芽,看著城市在窒息中沉淪?還是冒險伸出手,用那未知的力量,去撕開一道希望的縫隙?
這個選擇很沉重,沉重得像窗外那化不開的濃霧。
但林晚晴的指尖,已經緩緩落下,輕輕觸碰到了那顆青金色的種子。
掌心的葉脈印記,在接觸的瞬間,突然泛起一陣灼熱的光芒,仿佛在呼應著種子里的生命力。這光芒穿透了厚厚的霧霾,也穿透了她內心的猶豫,在這片窒息的城市里,點亮了一絲微弱卻堅定的光。
或許,有些責任,注定無法逃避;有些風險,值得為了希望去承擔。
畢竟,她培育的不只是植物,更是守護生命的勇氣。而此刻的平京市,最需要的,恰恰是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