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垃圾填埋場的惡臭,是那種能鉆進骨頭縫里的腐朽。
林晚晴戴著兩層N99口罩,鼻梁被勒得生疼,卻依舊擋不住那股混合了腐爛廚余、工業廢料和化學溶劑的刺鼻氣味。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志愿者馬甲,袖口別著個“環境監測”的塑料牌——這是她花了半天時間偽造的身份,為的是能靠近這片被稱為“城市傷疤”的禁地。
卡車駛過臨時搭建的土路,車輪碾過坑洼處,濺起黑色的泥漿——那不是普通的泥水,而是被垃圾滲濾液污染的毒漿,濺在車門上,留下一道道難以清洗的污痕。車窗外,視野所及之處,全是連綿起伏的垃圾山。
這些“山”沒有草木,沒有生機,只有裸露在外的、五顏六色的廢棄物:塑料袋被風吹得像招魂幡一樣飄蕩,泡沫板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腐爛的廚余垃圾滲出黃色的汁液,與破損電池流出的黑色液體混合在一起,在山腳匯成一灘灘冒著氣泡的“沼澤”。
“到了,就在前面下車。”司機是個滿臉風霜的中年人,摘下口罩吐了口痰,語氣里帶著麻木,“別往里走太深,里面的氣能熏死人。前幾年有個拾荒的老頭,進去就沒出來,后來在垃圾堆里找到的時候,人都泡脹了。”
林晚晴的心猛地一沉,點點頭,推開車門。
雙腳落地的瞬間,她差點被撲面而來的惡臭熏得后退。地面是松軟的,每踩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腳下傳來“咯吱”的聲響,不知道是踩碎了什么塑料還是別的東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氨味,混雜著硫化氫的臭雞蛋味,還有一種類似汽油的化學氣味,形成一種極具腐蝕性的“氣味混合物”。
她強忍著惡心,拿出手機假裝拍照,實則用眼角的余光觀察四周。
垃圾場的規模遠超新聞報道的描述。目測至少有十幾個足球場那么大,垃圾山最高處估計有三十多米,相當于十層樓的高度。山與山之間的溝壑里,流淌著黑色的滲濾液,像一條條凝固的毒蛇,緩慢地、無聲地朝著外圍擴散。她看到幾只瘦骨嶙峋的老鼠,在垃圾堆里竄來竄去,皮毛被染成了灰黑色,眼睛里閃爍著貪婪而瘋狂的光。
沒有鳥,沒有蟲,甚至連最耐旱的野草都不見蹤影。除了風吹過塑料發出的“嘩啦啦”聲,和遠處推土機作業的轟鳴,這里一片死寂,仿佛是被生命徹底遺棄的角落。
“這就是……我們丟棄的‘文明’?”林晚晴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她做“噬塑者”研究時,見過不少塑料污染,但從未見過如此集中、如此觸目驚心的“廢棄物墳場”。
她沿著垃圾場的外圍慢慢行走,假裝在記錄數據,實際上是在動用植物感應能力,深入“感知”這片土地的創傷。
精神力像一根細密的探針,小心翼翼地刺入腳下的土壤。立刻,無數痛苦的信號反饋回來:
——土壤的pH值低至2.3,呈強酸性,足以腐蝕金屬。
——重金屬含量超標數百倍,鉛、鎘、汞的濃度遠超安全閾值,形成了一片“化學死亡區”。
——存在大量難以降解的持久性有機污染物,如多氯聯苯、二噁英,這些物質能在環境中存在數十年甚至上百年。
——地下深處,厭氧細菌正在瘋狂繁殖,產生大量的甲烷和硫化氫,形成了潛在的“氣體炸彈”。
最讓她心驚的是,這片土地的“生命場”極其微弱,像風中殘燭。她能“看到”幾株頑強的雜草根系,在接觸到高濃度污染物后,迅速枯萎、死亡,細胞結構在瞬間崩解,像被強酸腐蝕的紙片。
“單一植物根本無法存活。”林晚晴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寫下這句話,字跡因為口罩的悶熱而有些模糊。蒼穹凈化樹能凈化空氣,是因為空氣污染物相對單一,且樹木有足夠的空間生長;而在這里,污染物是復合型的,濃度是致命的,環境是極端惡劣的,任何單一的凈化植物,都會像那些雜草一樣,迅速被“吞噬”。
她走到一處滲濾液匯集的水溝邊,溝水呈墨黑色,表面漂浮著一層厚厚的泡沫,散發著刺鼻的化學氣味。林晚晴蹲下身,假裝取水樣,指尖卻悄悄釋放出一絲微弱的綠能,像探針一樣探入水中。
綠能剛接觸到滲濾液,就傳來一陣強烈的“灼燒感”,能量絲瞬間被腐蝕了近三分之一。她能“看到”水中的污染物像一群饑餓的鯊魚,瘋狂地撲向綠能,試圖將其分解、吞噬。
“比想象中更糟糕。”她迅速收回綠能,指尖傳來一陣刺痛。這意味著,即使是經過強化的“噬塑者II型”,在這里也很難存活,更別說發揮凈化作用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爭吵聲。林晚晴趕緊站起身,躲到一輛廢棄的推土機后面。
只見幾個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正圍著一個試圖闖入的老農。老農手里拿著一把鋤頭,情緒激動地比劃著:“那是我的地!你們把垃圾埋在我的地里,現在滲濾液把剩下的莊稼全毀了!我要進去看看!我的地啊!”
“老鄉,別激動,里面危險!”工作人員試圖拉住他,“上面已經在制定賠償方案了,您先回去等消息……”
“等消息?等你們的消息,我家的井都被污染了!”老農掙脫開來,朝著垃圾山的方向哭喊,“我孫子喝了井水,現在還在醫院躺著!你們賠得起嗎?!”
爭吵聲漸漸遠去,林晚晴卻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老農的哭喊像針一樣扎在她的心上,比那刺鼻的惡臭更讓她窒息。
她想起了新聞里那些被滲濾液污染的農田,想起了醫院里因為重金屬中毒而痛苦掙扎的孩子,想起了這片土地上被摧毀的生計和希望。如果說霧霾是城市的“呼吸病”,那么這里的污染,就是城市的“血液病”,更深,更隱蔽,更難治愈。
“必須找到辦法。”林晚晴握緊了拳頭,掌心的葉脈印記因為情緒的激動而微微發燙。她不能像對待霧霾那樣,寄希望于一棵“神樹”,這里需要的是一個能系統性解決問題的方案,一個能在極端環境下生存、繁殖、并逐步凈化的“生態系統”。
她繼續在垃圾場外圍觀察,收集著各種信息:垃圾的組成比例(塑料占35%,廚余占28%,工業廢料占17%,其他占20%)、滲濾液的流向、風向、地形起伏……這些數據像拼圖一樣,在她的腦海中逐漸成型。
夕陽西下時,她終于離開了這片令人窒息的土地。脫下防護服的瞬間,她聞到自己的頭發和衣服上,都沾染了那種揮之不去的惡臭,洗了三遍澡,才勉強壓下去。
但那種深入骨髓的震撼和無力感,卻像垃圾場的滲濾液一樣,在她的心底蔓延。
回到綠芽小筑,林晚晴沒有立刻開始工作,而是坐在“翡翠星燈”下,看著窗外那片來之不易的湛藍天空。她想起了蒼穹凈化樹的巨大成功,也想起了永興垃圾場的地獄景象。
成功的光環和殘酷的現實,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讓她的內心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單一的力量是有限的。”她對著“微光冰晶”輕聲說,冰藍色的花瓣在綠光中微微顫動。“空氣凈化需要樹,土壤凈化,或許需要一片‘森林’。”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像藤蔓一樣瘋狂生長。
她走到知識碎片的投影區,調出所有關于“極端環境生態修復”的資料。光帶中,一種名為“共生網絡”的概念引起了她的注意——在惡劣環境中,單一物種難以存活,但多個物種通過相互協作、資源共享,卻能形成穩定的生存系統。
“就像沙漠中的梭梭樹和肉蓯蓉,珊瑚礁里的珊瑚蟲和藻類。”林晚晴的眼睛亮了起來。她想起了培育“澄凈者”時,藻絲與共生菌群的協同作用;想起了“噬塑者”與特定細菌的互助關系。
如果能將這種“共生”關系放大,構建一個由多種靈植和微生物組成的“凈化網絡”,是不是就能應對永興垃圾場的極端環境?
她的腦海中,開始勾勒出一幅宏偉的藍圖:
一種能分解有機垃圾的菌群,一種能吸附重金屬的植物,一種能轉化化學毒素的真菌,再加上一種能提供能量和協調共生關系的核心物種……它們相互依存,各司其職,共同構成一個“吃垃圾”的生態系統。
“這或許是唯一的辦法。”林晚晴的心臟因為激動而劇烈跳動。這個方案的復雜度遠超培育蒼穹凈化樹,失敗的風險極高,但它是目前唯一能看到希望的路徑。
窗外的月光透過玻璃穹頂,照在工作臺前的空地上,像一片被打翻的銀輝。林晚晴攤開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下了這個計劃的名字:
“噬污熒光森林”。
三個字,仿佛蘊含著無窮的力量,在寂靜的溫室里,發出微弱卻堅定的光。她知道,從這個名字到現實,還有一條漫長而艱難的路要走,但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因為她無法忘記永興垃圾場的惡臭,無法忘記老農絕望的哭喊,無法忘記那片被徹底摧毀的土地。
為了讓那里也能重新長出草木,為了讓孩子們能喝上干凈的水,為了讓“垃圾山”變成真正的青山,這條路,她必須走下去。
哪怕前方是更深的深淵,是更難的挑戰,她也愿意用自己的知識、能力和勇氣,去凝視,去探索,去創造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