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溫的,盛在豁了口的粗陶碗里。碗壁粗糙,摩挲著指尖,留下沙沙的觸感。我小口啜飲,溫熱的水滑過干澀發緊的喉嚨,卻壓不住心底翻涌的苦澀。
那苦味絲絲縷縷,順著四肢百骸往上爬,一直漫到眼眶。一滴淚毫無預兆地砸進渾濁的水里,暈開一小圈漣漪,無聲無息。
空氣里是陌生的味道。陳舊木頭被濕氣漚出的淡淡霉腐,厚厚的灰塵在光線里浮沉,還有一種…久無人居的空洞氣息。這氣味像冰冷的蛇,纏繞著人,吸走身上最后一點暖意。
我縮在哥哥阿蠻身后,像只受驚的鵪鶉,恨不得把自己埋進他寬闊卻瘦骨嶙峋的脊背里。
他身上那股子汗味、塵土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鐵銹般的血腥氣,反而成了這陌生冰冷里唯一熟悉的錨點,讓我感到一絲虛弱的安穩。
門口杵著的那座“山”,聽人稱呼是叫雷虎。他只是沉默地站著,魁梧的身形幾乎堵死了整個門框,陰影沉沉地壓過來,讓我心生懼意。
他的目光偶爾掃過來,像冰冷的刀鋒刮過皮膚,我連呼吸都屏住了,只敢死死盯著自己沾滿泥污的鞋尖。
另一個叫林安的,穿著洗得發白的靛藍短打,看著和善些,可他遞水過來的眼神,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掂量,像在估摸牲口的牙口。這目光刺得我渾身不自在。
主位上的人裹在一件半舊的青灰色披風里,幾乎要陷進那張同樣破舊的圈椅里。
他臉色蒼白,像蒙了層細雪的宣紙,薄薄的嘴唇沒什么血色,時不時低低地咳嗽幾聲,聲音悶在胸腔里,帶著一種令人揪心的虛弱。
他就是買下我們兄妹和那個一直低著頭、仿佛不存在的瘦弱男人(叫墨七)的主人,石卿石大人。
他的眼神很靜,像冬日結了薄冰的深潭,看不出喜怒,只是當那目光落在我臉上時,會停頓那么一瞬,并不銳利,卻讓我心里莫名地發緊,慌忙低下頭,攥緊了哥哥破爛的衣角。
***
“囡囡,看阿爹給你帶了什么!”
記憶的閘門被這碗渾濁的溫水沖開,洶涌而來的,是陽光曬在干草藥上的暖香,是阿爹貨擔里叮當作響的雜貨和甜絲絲的麥芽糖氣息。
那時候的風是暖的,吹得籬笆上的牽牛花輕輕搖曳。阿爹的擔子一落地,總會變戲法似的摸出點小玩意兒,有時是染了色的泥哨,有時是幾顆紅艷艷的山楂果。
他粗糙的大手帶著風塵仆仆的暖意,揉亂我的頭發,笑聲爽朗。
阿娘坐在糊了明紙的窗下,就著天光,教我認字。她的手指細長,點著泛黃的《千字文》,聲音又輕又柔,像柳葉拂過水面。“‘云’,是天上的云朵,‘苓’,是茯苓,一味好藥。”
她在我的小衣襟上繡上幾片小小的、嫩綠的葉子,笑著說:“喏,這就是咱囡囡的‘苓’。”
祖母的小屋子永遠彌漫著一股特殊的味道,艾草的辛烈,當歸的沉郁,還有各種我叫不上名字的干草混合的暖香。
她的藤箱磨得油亮,里面整齊碼放著銀針、棉線、干凈的布片和幾樣壓箱底的草藥。她腿腳麻利,嗓門洪亮,誰家媳婦要生了,一聲“楊婆婆”喊出去,她挎上藤箱就走,背影風風火火。
“囡囡鼻子靈,記性好,以后跟婆婆學認藥草,準沒錯!”她總這樣夸我。
日子不算寬裕,但阿爹的貨擔總能換來沉甸甸的銅錢和灶房的米香。阿娘的手能把舊布頭變成合身的新衣。
祖母受人敬重,常有紅雞蛋、新摘的瓜果送來。小小的院子,盛滿了安穩的暖意。我以為,日子會像村口那條小河,就這么潺潺地、安穩地流下去。
崩塌,是從那個濃得化不開的霧天開始的。
天還沒亮透,霧氣濕冷,粘膩地貼在皮膚上。王地主家的管家把院門拍得震天響,聲音又急又厲:“楊婆子!快!少奶奶發動了!老爺讓你立刻過去!”
祖母沒二話,挎起她那磨得發亮的藤箱就跟著走了,濃霧瞬間吞沒了她的背影,只留下一句模糊的叮囑飄在濕冷的空氣里:“囡囡,看好灶上給你娘煨的藥…”
那背影,成了我記憶里祖母最后清晰的模樣。
噩耗是在傍晚像冰錐一樣刺進家里的。
村正叔公臉色鐵青地站在院門口,嘴唇哆嗦著,說祖母接生出了大岔子,少奶奶和剛見天日的娃娃都沒了。暴怒的王地主,叫人…打斷了祖母的腿,扔在柴房冰冷的泥地上。
阿爹挑著貨擔回來時,臉上還帶著風塵仆仆的笑意。村正的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臉上。笑容瞬間凍結,貨擔“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泥人、針線、花花綠綠的絲線滾了一地。
阿爹像被抽走了魂,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猛地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轉身瘋了一樣沖了出去。
柴房門口,祖母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下一灘暗紅的血已經發黑凝固。她的兩條腿…以一種我這輩子都忘不掉的、極其扭曲的角度癱著。
臉色灰敗,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看到阿爹和我,她渾濁的眼睛里涌出大顆大顆的淚,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娘——!”阿爹的哭嚎撕心裂肺,他撲通跪倒,顫抖的手想去碰觸祖母扭曲的腿,又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只能死死攥成拳頭,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暴起。
一股血紅的怒氣燒透了阿爹的眼睛。他安頓好只剩一口氣的祖母,紅著眼,把家里僅存的幾吊錢揣進懷里,要去縣衙告狀。
阿娘死死拉住他的胳膊,哭得幾乎背過氣去:“他爹!那是王家啊!縣太爺跟他們一個鼻孔出氣的!你去…你去就是送死啊!”
“送死我也要去!”阿爹猛地甩開阿娘的手,他的眼睛紅得像要滴血,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打斷我娘的腿!那是活活要了她的命!還有那沒睜眼的孩子!這口氣,我咽不下!王家再大,大不過王法!我就不信,這青天白日下,沒個說理的地方!”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床上氣若游絲的祖母,又望了望淚流滿面的阿娘,看了看緊咬著嘴唇、拳頭捏得死緊的阿哥,還有瑟瑟發抖的我,一跺腳,轉身沖進了沉沉的暮色里,背影孤絕得像撲向烈焰的飛蛾。
阿爹這一去,再也沒能踏進家門。
三天后,消息像毒蛇一樣鉆進村里。
一個在縣衙后巷倒泔水的跛腳老伯,偷偷告訴村正:賣貨郎石老三,在衙門口擊鼓,狀紙還沒遞進去,就被王家的家丁捂住嘴拖到衙后僻靜的窄巷里,活活打死了。尸首像破麻袋一樣,被扔在城外野狗出沒的亂葬崗。
這消息傳到家里時,阿娘正端著一碗給祖母熬的稀粥。她身子猛地一晃,手里的粗陶碗“啪”地一聲摔在地上,碎成幾瓣,滾燙的米湯濺了一地。
她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門口阿爹離去的方向,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像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臉色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紙。
她像一截被驟然砍斷的木頭,直挺挺地、毫無征兆地向前栽倒下去!
“娘——!”我和阿哥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撲過去。
阿娘的額頭,重重撞在冰冷的、沾著泥污的門檻石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鮮血,刺目的鮮血,瞬間從她額角涌了出來,蜿蜒而下,染紅了半邊臉頰,也染紅了冰冷的青石。
她的身體抽搐了幾下,眼睛還死死瞪著門外,那里面盛滿了未盡的哀痛和絕望,然后,那點微弱的光就熄滅了。她的手無力地垂落,身體在我和阿哥的哭喊和搖晃中,一點點變冷、變硬。
天塌了。
小小的院子里,三塊薄薄的木牌位,在白慘慘的喪幡下顯得無比凄涼。我和阿哥穿著借來的、寬大不合身的粗麻孝服,跪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守著爹娘和只剩一口氣的祖母。
村里人湊錢買的薄棺停在堂屋,散發著新木的刺鼻氣味和一種無法言說的冰冷。靈堂里死寂一片,只有寒風卷著紙錢灰燼打著旋兒,還有我和阿哥壓抑的、絕望到極致的嗚咽。
喪事還沒辦利索,豺狼就迫不及待地露出了獠牙。
大伯石老大,帶著他那幾個牛高馬大的兒子,像一群禿鷲,闖進了這滿是悲傷的靈堂。他們臉上沒有半分悲戚,只有赤裸裸的貪婪和一種令人作嘔的得意。
“老三一家死絕了!這房子、這幾畝薄田,自然歸我這長房長子!”大伯叉著腰,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刮過我和阿哥,“你們兩個小崽子,克父克母的喪門星,老子可沒多余糧食養閑人!識相的,趕緊滾!”
“你胡說!”阿哥阿蠻像頭被徹底激怒的小豹子,猛地從地上彈起來,赤紅著眼睛,額頭青筋暴跳,攥緊的拳頭指節發白,“這是我爹娘的家!我阿奶還沒閉眼呢!你滾出去!”
“小畜生!反了你了!”大伯的大兒子,那個一臉橫肉的石頭,獰笑著一腳狠狠踹在阿哥的肚子上。阿哥悶哼一聲,像只斷線的風箏被踹得倒飛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又滑落在地。
他痛苦地蜷縮起身體,捂著肚子,臉色煞白,豆大的冷汗瞬間從額頭滾落,嘴角滲出一縷鮮紅的血絲。
“哥——!”我尖叫著撲過去,想用自己單薄的身體護住他。
“呸!晦氣!”大伯嫌惡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指揮著兒子,“把這倆喪門星給我扔出去!別臟了老子的地方!這房子,這地,以后姓石了!是老子石老大的!”
我和阿哥像破麻袋一樣被粗暴地拖拽著,丟出了院門。身后,是沉重的木門“哐當”一聲死死關上的巨響,還有門內傳來的、大伯一家毫不掩飾的得意哄笑。
我們曾經的家,那扇熟悉的、被阿娘擦得锃亮的木門,就在眼前,卻像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深淵。
阿哥掙扎著爬起來,嘴角的血跡刺目,他用手背狠狠抹去,那雙像狼崽子一樣的眼睛里,燃燒著刻骨的仇恨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
他伸出粗糙的手,緊緊抓住我冰冷的手腕,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狠絕:“苓兒,不怕!哥帶你走!哥…哥一定照顧好你!”
我們成了無根的浮萍。阿哥帶著我,像兩只惶惶然的小獸,在陌生的城鎮和荒野間艱難求生。
他有時去碼頭扛包,沉重的麻袋壓彎了他尚未長成的脊梁;他有時是在油膩污濁的飯館后廚,沒日沒夜地刷洗堆積如山的碗碟,雙手被堿水泡得紅腫潰爛;或者給人打短工挖溝渠,在烈日下揮汗如雨,脊背曬脫了一層又一層皮。
他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騾馬,拼命榨干自己每一分力氣,換回幾個冰冷的銅板。他把每一個銅板都小心地攢起來,藏在最貼身的地方,就為了兌現好好照顧我的承諾。
自己只啃最硬最糙的雜糧餅子,把偶爾得到的一小塊帶著油花的肥肉、一個稍微軟和點的窩頭,都固執地塞給我。
“哥,你也吃…”看著他深陷的眼窩、干裂起皮的嘴唇,還有那身越來越空蕩的衣裳下支棱的骨頭,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哥不餓,哥力氣大,扛得住。”他總是咧開干裂的嘴,試圖給我一個安撫的笑,卻扯得嘴角生疼,露出血絲。他不由分說地把食物塞進我手里,“苓兒快吃,你還在長身體。”
可命運并不曾眷顧我們,在哥哥出門做工的一天,我出門去賣繡品的時候,不知哪里竄出來的人販子,將我迷暈賣到了亞行。
而哥哥更加拼命的開始干活,拼了命地攢錢,以前是給了給妹妹好的生活,可那時,他心里只有一個近乎偏執的念頭:打聽到人牙子的去向,找到被賣掉的妹妹,把她贖回來!
他堅信,我一定是被賣到哪個大戶人家當丫鬟了,只要攢夠錢,就能把我帶回家——雖然,我們已經沒有家了。
日子在饑餓、寒冷和無休止的擔驚受怕中艱難爬行。阿哥像一根被繃緊到極限的弦。
終于,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傍晚,他從一個在酒館后門倒餿水的老漢口中,用兩個冰冷的窩頭換來了一個模糊的消息:幾個月前,有一伙從北邊來的人牙子,在城西那個叫“亞行”的腌臜地方,出手過一批“貨”,里面好像有個瘦瘦小小、眼睛很亮的女娃子,看著挺機靈。
阿哥的眼睛瞬間迸發出駭人的光亮,像在無邊黑夜里終于看到了一線微弱的希望。
他立刻辭了工,揣著那沉甸甸、浸透了他血汗和所有希望的、一小袋冰冷的銅錢,像瘋了一樣沖向城西那片散發著絕望氣息的地方。
亞行,人間的修羅場。阿哥像一頭闖入陌生領地的困獸,在里面橫沖直撞,逢人就抓住,急切地描述我的樣子:“瘦瘦小小的,大概這么高,眼睛很亮,很干凈,叫云苓!你們見過沒有?半年前被賣來的!”
他那急切的樣子和懷里鼓鼓囊囊的錢袋,像黑夜里的燈火,瞬間引來了鬣狗的窺伺。
幾個在亞行里混跡的潑皮無賴盯上了他。他們嬉皮笑臉地圍攏過來。
“小子,找妹妹?長啥樣?多大歲數?跟哥幾個說說,這地界兒熟!”一個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漢子,伸手就要去拍阿哥的肩膀,眼神卻貪婪地黏在阿哥護著的胸口。
阿哥警惕地后退一步,雙手死死護住錢袋:“不用你們!告訴我,半年前北邊來的人牙子,賣到哪家了?有沒有一個叫云苓的姑娘?”
“云苓?沒聽說過!”刀疤臉嗤笑一聲,眼神陡然變得兇狠,“不過嘛…要打聽消息,總得給點跑腿的茶水錢不是?”他使了個眼色,旁邊兩個一臉痞相的同伙立刻獰笑著逼上前。
“我沒錢!”阿哥心知不妙,轉身就想擠出人群。
“沒錢?你懷里揣的是石頭?”刀疤臉臉色一沉,兇相畢露,“給臉不要臉!給我打!把錢掏出來!”
棍棒、拳頭、骯臟的靴子,雨點般落在阿哥身上。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野獸,發出憤怒痛苦的嘶吼,用頭撞,用牙咬,拼死反抗,雙手像鐵鉗一樣死死護著懷里的錢袋,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可雙拳難敵四手,他很快被打倒在地,蜷縮著身體,承受著狂風暴雨般的踢打。
鮮血從他額頭、嘴角汩汩涌出,染紅了身下骯臟的泥地。
錢袋被粗暴地撕扯出去,刀疤臉掂量著那袋銅錢,不滿地啐了一口:“呸!窮鬼!就這么幾個子兒?晦氣!”又狠狠一腳踹在阿哥蜷縮的腰腹上,才罵罵咧咧地帶著人揚長而去。
阿哥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渾身劇痛,眼前陣陣發黑,血水糊住了視線。
世界一片猩紅模糊。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猩紅里,他艱難地轉動頭顱,視線掠過一個個冰冷的木籠,最終死死定格在角落最陰暗處——那個蜷縮成一團、瘦小單薄、正瑟瑟發抖的身影!
那雙驚恐卻依舊清亮的眼睛,像黑夜里的寒星,瞬間刺破了他眼前的血紅!
“苓…兒…”他喉嚨里發出破碎的、幾乎聽不見的嘶鳴,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拖著劇痛的身體,掙扎著向那個角落爬去…
***
“咳…咳咳…”
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將我從冰冷刺骨的回憶泥沼里猛地拽了出來。是石大人。
他用手帕緊緊掩著嘴,咳得整個單薄的身體都在微微顫抖,蒼白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紅暈,像雪地里驟然點染的朱砂。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粗陶碗,冰涼的觸感讓我打了個寒顫,也驚覺自己臉上早已一片冰涼濕濡。
慌忙抬手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抬起頭,正好撞上石大人看過來的目光。那目光依舊平靜,像秋日午后無風的湖面,沒有憐憫的刺痛,也沒有鄙夷的冰冷,只是很淡地掃過我狼狽的臉頰,便移開了,仿佛只是確認一件物品是否還在原地。
“林安,”他氣息不穩,聲音帶著咳嗽后的沙啞,“帶他們…去西廂…收拾個…能落腳的地方…咳咳…弄點…吃的…”
“是,大人。”林安連忙躬身應下,轉向我們,語氣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疏離,“跟我來吧。”
阿哥阿蠻警惕地看了石大人一眼,又迅速掃視了一下林安,最終,他那雙布滿新舊傷痕、指關節已經微微變形的手,再次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腕,傳遞過來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守護。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沙啞:“苓兒,走。”
我被他拉著,踉蹌地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跟著林安走向門口。離開前,我忍不住又回頭,飛快地瞥了一眼主位上的人。
他依舊深陷在那件寬大的舊披風里,身影單薄得仿佛能被窗外透進來的風輕易吹散。
他微微低著頭,視線似乎落在自己蒼白得幾近透明的手指上,又像是透過手指,望著虛無的某處出神。
他身邊的破舊方桌上,隨意地攤開著一卷厚厚的、從未見過的奇特“紙”,旁邊擱著一支頂端燒得烏黑的細炭筆。
這個人…花了銀子,買下了我們這對麻煩纏身、幾乎算得上累贅的兄妹。
他看起來那么弱,弱得一陣風就能吹倒。可不知為何,看著他那張蒼白平靜的側臉,嗅著這破敗屋子里若有若無飄散開的一絲…極其淡薄、卻異常熟悉的藥草清苦氣息(這味道像一根細針,瞬間刺中了記憶深處祖母小屋的暖香),我心底那片被仇恨、恐懼和絕望層層冰封的凍土,似乎有一小塊極其微弱的冰,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然裂開了一道細不可查的縫隙。
一絲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的光,掙扎著,從那縫隙里,艱難地透了進來。
前路茫茫,依舊籠罩在無邊的黑暗里。阿哥緊握的手心滾燙,卻滿是粗糲的傷痕。
祖母的話,像遙遠的回音,輕輕拂過心頭——‘苓兒,記住了,這人吶,再苦再難,也得活著。活人才能喘氣,喘著氣,就有指望。藥草埋在土里,熬過寒冬,開春總有冒芽的時候…’
這石府,是斷壁殘垣,冰冷陌生。可這空氣里飄著的藥草味兒…是真的。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絲微弱的清苦氣息,深深吸進肺腑。